五个月后,姐姐和沈主任结婚了。
用母亲的话说,一百四十斤,高中学历,贪污犯之女,这些条件加起来,让姐姐找伴侣时没有挑剔的空间。沈主任能不嫌弃她发胖,已经很不容易了,命里该嫁,就认了吧。
我躺在姐姐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姐姐能从中读出我的不解和埋怨。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同意嫁给那个恶魔,我怪她认了命。在我眼里,她明明那么美好,不该向现在的生活低头。
可姐姐说,她尝试过很多办法,但这或许是最有效的一种。起码嫁给沈主任,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些。母亲年纪大了,还有没有工作的我要照顾,她不能太任性。
我还是无法理解,毕竟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姐姐。
婚礼那天,不喝酒的母亲喝到烂醉,吐了一路。回家路上,她在车上抱着我哭,说等再把我的工作和婚恋问题解决,她就熬出头了。
她又含糊其词地说,等熬出头了,她就去找父亲。
我拍了拍她的身子,哄她入眠。外面的车流声稀疏零碎,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我看着怀里头发有些花白的她,微张着嘴,脸上细纹遍布,不自觉地心酸了起来。
或许,爱真的可以刺穿一切。
婚后的姐姐搬到了沈主任家里,我们这个不大的出租屋,竟显得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仿佛总能看到姐姐匆匆忙忙出门的身影,还有她从未忘过的、放我桌上的一杯温水。
我如常打扫她的房间,有时擦拭她相框上的灰尘时,我会陷入沉思。我亲眼见证了一个锋芒毕露的少女被生活的车轮碾碎,终沦为一个朴素又平凡的妇女。
有时候想念至深,我会迷糊到在心里默念起来——我最亲爱的姐姐,最近你还好吗?我很想念你。
嗯,我很,很,很,很,想念你。
当失去了姐姐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人这一生,终究要面临最难的课题——与你所爱之人分别。
出门,远行,成家,各自忙碌,直至面对死亡,生命终结,彼此遗忘。
随着我们渐渐长大,分别的疼痛程度,也会逐渐加深。都说要趁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珍惜,可谁不是只有在分别了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总是和我说,勿挂念,勿挂念,可每想到这里,我总是意难平。
这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憎恨父亲,憎恨沈主任,憎恨每一个使姐姐变成如今模样的恶人。并提醒自己,无论何时,不管何地,都不要被生活磨去棱角。
姐姐婚后的生活还算幸福,她经常喊我去她家做客,房子宽敞,陈列着精美的摆设,家具家居用品应有尽有。躺在沙发上的时候,人会因为舒服而陷进去,我最喜欢看他们家的电视,又大又亮,清晰度令人震撼。
周末的时候,沈主任还会戴上围裙,亲自给我做饭吃。在厨房里忙活的他热得底朝天,摘掉帽子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秃了一半的头。
不管他对我怎样和善,他都是姐姐日记本里的那个恶臭的黄鼠狼,我对他十分冷淡。
要不是为了探望姐姐,我才不愿意来他家。
我的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一家博物馆收了我做志愿者工作,专门负责接待一些聋哑人,领着微薄的薪水。
母亲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一些,把姐姐嫁出去后,她开始在附近的邻居家里打麻将,日子风平浪静得令人欣喜。
有那么一刻,我们都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过去了。
直到姐姐被沈主任一家赶出家门。
当初结婚的时候,沈主任的父母都很喜欢姐姐,夸她浓眉大眼,夸她人善心好。可好景不长,他们发现姐姐总是怀不上孩子,于是没人传宗接代这件事,就成为他们一家心头上的烦扰之事。
去了大大小小的医院,都没能查出来问题所在。
起初有家医院说是女方的问题,沈主任的父母开始对姐姐冷暴力,用各种办法刁难,让她在那个家里难受。后来再次检查时,医院说是男方的问题,于是沈主任又戒烟又戒酒,保持锻炼。
可日子又过了两三个月,姐姐的肚子还是没见什么动静。
沈家着急,每次都用冷嘲热讽的语气挖苦姐姐,说什么要是怀不上孩子就是没缘分,可以各自另寻新欢。
沈主任没什么主意,他一向都是只听父母的话。每次沈母和姐姐吵架,他都会向着沈母,说是姐姐的不好,惹怒了沈母。
这些都是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的。没有我和母亲的陪伴,姐姐在丈夫家里孤立无援。
离婚这件事,沈主任已经提了很多次了,姐姐也不是厚着脸皮想赖着的人,她只是在考虑离婚后工作怎么办。在小小的南京机场里,销售处就方寸地方,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事间的风言风语也会传得很开。
虽然找新工作和找新的伴侣一样艰难,但姐姐还是和沈主任说了,她自己会去找新的工作,等找到工作后,就彻底断绝联系。
就在某个周三的下午,沈主任突然找人搬空了姐姐的工位,没到傍晚,就把姐姐的衣服也都打包好了,放在了小区门外。
当着所有同事的面,沈主任把姐姐未成年就怀孕、做人流的事公之于众,说她怀不上孩子是因为以前做过妓女!
按照沈家的说法,姐姐没有说清楚当初做过人流的事情,导致现在怀不上孩子,这是姐姐的问题。他们一家人都没再给姐姐缓和的机会,而是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把姐姐一脚踢开。
原因很简单,沈主任已经和新欢提亲了,他必须和姐姐离婚,划清界限,才能保证自己的新恋情顺利开展。
得知这个消息时,母亲还在麻将馆打麻将,回到家里她就瘫在了地上,说不出话来。
姐姐进门时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头发凌乱,满脸狼狈,显然是刚刚吵过一架,我立刻飞奔着上前抱住了她。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小孩,一直拼命地在我耳边嘶吼:
“不公平,不公平!”
我用力地抱紧她,她丰满的身体随着抽泣声上下颤动,我感觉此刻在抚慰一座欲爆发的火山。
姐姐太坚强了。从文城的别墅搬来南京这个出租屋时,我看着房间里简陋的陈设直发呆,她却爬着楼梯,扛上扛下搬运着家里的物件,沙发砸到脚趾,肿了一个大包,她咬咬牙,包个纱布就继续干活。
我求职失败时,她皱着眉替我发愁,可没多久就又丢来几份资料,叫我第二天再去试试,她给我买西装,打领带,叫我万万不可气馁。
发胖后,那些漂亮裙子都被她毫不犹豫地当二手货卖了,她从来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日子过去了就过去了,没有重来的可能。
是啊,她就是这样坚强。
就算生活再苦再难,她也不忍心看着路边卖花的老太四处吆喝,每周都买上一枝,插到自己的花瓶里。我知道只要家里的花没断,她就没有丧失对未来的希望。
只是在那一刻,我看到她彻底崩溃了。
她已经为过去的错误买单,可现在,却又要遭到枕边人的背叛。
许久以后,姐姐平静了下来,她又煮了一碗泡菜拉面,像那天晚上一样,连汤带面都吃掉了。
不同的是,这次的她不再狼吞虎咽,而是优雅地、温柔地、平静地享用了这一餐,且并没有要我帮她洗碗的意思。
看着我僵僵地坐着,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如往常一样安慰我。
只是她不懂,我远比她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