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作家。他的作品中,充满着历史与现实的交汇,既呈现出历史的苍茫厚重之气象,又体现出饱含诗意的轻盈润泽之韵味。简单点说,就是“大气而唯美”。
阿来总是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构建出一个别具一格的审美世界,表达着独特的生命意识的主题。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纯粹的生命的力量,这种力量有着宗教的影响,或多或少带着一种宿命的意味,《尘埃落定》里的“傻子”,《蘑菇圈》斯炯,《格萨尔王》天神之子格萨尔王以及这本《云中记》里的阿巴。
《云中记》以最后一个祭师阿巴在地震四年后回云中村抚慰丧生的村民灵魂为线索,传达出作家对于生存与死亡、创伤与救赎的思考。
阿巴出生在云中村的一个祭师家庭,作为一个古老而传统的村落,云中村中的人们信奉苯教,在一群信仰佛教的村落中显得形单影只。阿巴不会招灵,却逃不开家族的传承。他当过水电员,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当过移民村家具厂工人,不断地在多个身份中来回游走。他一直是一个“半吊子”祭师,连祭祀的仪式和舞蹈都是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班上学来的。地震发生后,为了安抚人心恢复重建,担任瓦约乡乡长的外甥仁钦要他做法事安抚鬼魂。为了救急,在仁钦的指点下,阿巴去卓列乡找到了七十多岁的苯教老祭师,从他那里学习了一些如何安抚鬼魂的仪式和祝祷词。当他穿戴上祭师全身行头,摇铃击鼓,走村串户,声声呼唤:“回来,回来!回来了,回来了!”仿佛有一种力量帮他打开了神秘之门,顿时,他感觉自己通灵了,恍然看见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活生生地来到了他的眼前。“这就是一个祭师作法时该有的状态。他想,从这一天起,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祭师了。”阿巴不断重复祭师职责,如招魂一般唤醒了他的祭师血液。这是他这一生最崇高、最神圣、最辉煌的时刻。他竟然突变而成为一个通灵的真正的祭师了。他的身体里充满了奇异的能量和巨大的热情,这能量和热情都是他不熟悉的,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在寻找到自我之后,他也同即将消亡的云中村一起寻找到了灵魂的归属。
作为汶川地震之后的灾难书写,阿来对自己的要求是:写出对生命的敬畏,对人性的尊重。要用颂诗的方式写一个陨灭的故事。歌颂生命,甚至死亡,用文字放射出人性温暖的光芒。《云中记》总体上呈现出的却是一种平静的叙述和克制的笔触,作者花了大量的笔墨放在了阿巴回到云中村里独自生活的描写上,用清新的笔法记述他希望回到过去的生活,用一种平淡的文字来衬托出不可言说的悲痛与哀伤。阿来的笔下万物有灵,无论情,还是景,总是预留一个克制的距离,将感情稳稳地控制于看似平静如水的文字叙述之中。那似乎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会让人有一种隔绝了喧嚣的宁静。但这份宁静却隐匿在一场浩劫的背后,并且即将迎来早已注定的结局。整部作品充满历史与现实的交织,地震前后情景的交错,哀伤与忧愁如山中弥漫的薄雾,萦绕在文字间,有宿命的淡然,有不屈的执着,沉默无声。当最后一刻到来,心中的震撼更是无以言表。
读了这本书,不自觉地会想起刘庆的小说《唇典》。如果说《云中记》写的是一个祭师的回归,那么《唇典》记叙的便是最后一个萨满的消失。面对即将消失的云中村,阿巴四年后再次回归,完成了招魂、安魂的大任;而老年满斗于无路可走的绝望之际,冥冥之中接受神灵的启示而种植“灵魂树”,为死去的亲人安顿灵魂、复活灵魂,而灵魂树却又被利欲熏心的不法之徒盗走了,年迈的满斗踏上寻找灵魂树的不归路,“我决心上路,我要到那座陌生的城市里去,去找我的灵魂树,去看望我流离失所的亲人,去和每一棵灵魂树说话,祭奠它们,做最后的告别”。
现在,我突然就相信,鬼魂存在一段时间就应该化于无形,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化入风,化入天空,化入大地,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的与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