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蝴蝶

◎吕皓然

略显昏暗的房间里，瘦弱的男孩儿静静地躺在床上，侧着头看向窗外。

正午时分，阳光明媚，盛夏的蝉鸣伴着鸟语花香，让外面的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天空很蓝，几朵随风而动的白云在天边飘着，似棉似羽，将阳光过滤成丝丝缕缕，从窗帘缝隙中洒进房间。男孩儿十分憔悴，却难掩眼中的憧憬，似乎正怀念在阳光中尽情玩耍的过往时光。

尽管已经努力调整了情绪，但走进房间看到这一幕，妈妈还是无比心痛。除了去医院，男孩儿已经好久没有走出这个房间了，他只能从窗口看着这美好的世界。

妈妈急忙走到窗前，将窗帘向两边拉了拉，让更多的阳光照射进来。

见到妈妈来了，男孩儿露出一个微笑。刚刚经历了化疗，男孩儿的身体还很虚弱，一阵阵的恶心和疼痛让他非常难受，他没有血色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抽动着，所以这个微笑并不好看。

妈妈来到床前，调整了枕头，让男孩儿靠得更舒服一些。

“还疼吗？”

“不疼啦。”男孩儿很懂事地回答。

“小博真是个好孩子。”

妈妈知道小博说谎是为了让自己不难过，但孩子坚强的笑容却让她更加伤心。她把小博揽到怀里，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长期的化疗已经让孩子的头发都脱落了。

“宝贝儿，为了奖励你的勇敢，妈妈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你看这是什么？”

妈妈偷偷抹去眼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交到男孩儿手中。那个小盒子只有手机大小，已经被她细心地用彩纸包裹好了，上面还用彩带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哇，谢谢妈妈。是什么？”小博的眼中多了几分神采，他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打开了盒子。

一只美丽的蝴蝶静静伏在盒中，它的两对漂亮的翅膀，仿佛湛蓝色的柔弱花瓣。翅膀上如墨笔勾勒的黑色条纹围绕着的橙色斑点，像小小的火焰。

“蝴蝶？”小博小心翼翼地用手触碰了蝴蝶的翅膀，立刻就发现这并非一只真正的蝴蝶。虽然它的翅膀丝滑柔顺，惟妙惟肖，却没有真正的生命感。难道是蝴蝶标本吗？

“这是一只仿生蝴蝶。”妈妈揭开了谜底，“仿生蝴蝶是由气凝胶仿生纤维制成的，它可以帮你去看这个世界。”妈妈又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枚小小的芯片，“把这枚芯片放在舌头下面，这只蝴蝶就可以读取你的脑电波，然后根据你的指示，飞到你想让它去的地方，你就能通过蝴蝶的眼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妈妈兴奋地给小博介绍仿生蝴蝶的各种功能。她确信，这只蝴蝶能给自己久病卧床的孩子带来快乐。

“但是妈妈，这，会不会很贵？”男孩儿踌躇着，他很清楚家里拮据的窘境。

“不贵，因为是新推出的产品，所以正在促销打折呢。”

妈妈说了谎。为小博治病已经让家里债台高筑，但妈妈还是买下了这只蝴蝶，因为它能让小博重新看到外面的世界。

而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时光了。

让妈妈欣慰的是，小博果然很喜欢这个礼物，他似乎忘却了病魔带来的痛苦，开始按照说明书来学习如何操控仿生蝴蝶。直到妈妈给他端来晚饭，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说明书。

第二天，当朝阳再次升起，清晨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入房间，小博轻轻推开了窗。天空万里无云，又是夏日里美好的一天。不同的是，今天“他”真的可以到外面去了。

小博将那枚芯片放在了舌下，有些忐忑地躺在床上。之后，他偏过头看了看书桌上的那只蝴蝶。湛蓝色的蝴蝶栖落在那里，很安静，但小博却感觉蝴蝶已经要迫不及待地扇动翅膀，飞向冉冉升起的朝阳。

他闭上双眼，启动了脑电波直联。

一阵轻微的嗡鸣声在脑海中响起，当小博再睁开眼时，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变化。眼前不再是白色天花板，而是一尘不染的桌面。小博转动双眼，他看到了身体两侧的湛蓝色翅膀，它们代替了自己的双手，六只纤弱的细足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小博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他现在就是一只蝴蝶。他可以控制蝴蝶的全部行动，而蝴蝶所感知到的一切也可以回传至他的神经元。

小博试着扇了一下翅膀，却没能飞起来，只是原地抖动了一下。

小博笑了。他知道，操控这个特殊的身体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在经历了几次失败后，小博很快就学会了如何驾驭翅膀。他拍打着翅膀，从书桌上飞起，歪歪扭扭地盘旋了两圈后，直直向上飞去，差点儿撞到天花板。

他急忙折返，又调整了一下飞行的角度。终于，湛蓝色的蝴蝶冲出了窗口，冲向了湛蓝色的天空！

微风吹拂着，小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啊，这久违的一切！阳光、街道、草地、花朵……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对他微笑，都在对他温柔地呢喃。

小博想欢呼大笑，只可惜仿生蝴蝶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用尽情飞翔来释放自己的快乐和兴奋。

他飞到学校，从窗口看到了正在认真上课的同学们，看到了黄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个毫无瑕疵的圆形；他飞到花园，看到了园丁叔叔正在修剪树木，试图让一丛丛灌木齐整而又富有生气；他飞到林间的小路上，看到了李阿姨推着婴儿车散步，小娃娃看到仿生蝴蝶从头顶飞过，好奇地发出咿呀咿呀的欢快笑声；他飞过小河，飞过树林，最后，飞到了一片粉红色的海洋中。那是一片紫云英花田，片片粉红色的花瓣在阳光的照耀下肆意绽放，一株株紫云英随风起舞，摇曳出无限芬芳。轻风吹过，花田中的花浪起起伏伏，将大地渲染成一片灿烂的粉红。

“好美啊……”

小博“听”到身边有惊叹声。那当然不是声音，而是一段脑电波，直接传到了他的脑海中。

小博被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吓到了，他环顾四周，想知道讯息是从哪里传来的。妈妈可没说过仿生蝴蝶能“听”到别人的声音。

“我在你面前呢，笨！仿生蝴蝶有脑电波沟通功能啊，你把触角对准我，就可以和我交流了。”

又“听”到一段讯息，这次小博有了心理准备，没有被吓到。他终于发现，一只洁白似雪的蝴蝶正在自己前面不远处翩翩起舞。

小博将触角对准了那只蝴蝶，尝试着和对方交流：

“能听到吗？”

“第一天用仿生蝴蝶吧？”对方很快回答。

“你怎么知道？”

“看你飞得歪歪扭扭的就知道啦。我从学校就开始跟着你，你飞得太快了，这样有可能损坏翅膀的。注意，你控制的不是一只蜻蜓，而是一只蝴蝶！”白色的蝴蝶开始教训起小博来。

“哦，知道了。”小博虚心地接受了。

“好了，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我玩仿生蝴蝶已经一周了。我叫小英，你叫什么？”

“我叫小博。”小博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于是湛蓝色的蝴蝶和雪白色的蝴蝶就这样结伴在紫云英间盈盈盘旋。

“你知道操纵仿生蝴蝶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们要小心各种鸟类！麻雀、燕子，还有喜鹊、乌鸦，它们都很可怕！”小英说。

“小鸟有什么可怕的？”小博不解。

“不要忘了，我们现在可是脆弱的蝴蝶！你看到右边不远处树上的那只小麻雀了吗？它还在叽叽喳喳地唱歌，装作对我们不屑一顾，但我打赌，它早就盯上我们了，或许马上就要飞过来吃掉我们啦！”

“哎呀，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快跑呀！”

两个孩子大笑着，在紫云英的花丛中穿梭起舞。他们躲避着小麻雀的视线，迎着花儿的笑脸。他们飞呀飞，和蜻蜓、蚱蜢、叶蝉、瓢虫，还有无数五彩斑斓的真正的蝴蝶共同参加到这夏天的盛会中来。

晚饭时，妈妈发现儿子似乎比往日更有精神了，也滔滔不绝地跟她说了许多话。他神采飞扬地说起了飞翔的感觉，说起了美丽的花园，也说起了新交的朋友。

“他叫小英，飞得可好了，好像在跳舞。”

妈妈也好久没有像今晚这么高兴了，看着小博脸上的笑容，她觉得自己付出的所有都是值得的。

第二天，小博的蝴蝶再次飞到了那片紫云英花田，这是他和小英前一天约定的地方。

“你迟到了哦。”小英早早就等在了那里。

“对不起，有点儿事耽搁了。”小博诚恳地道歉，并没有解释妈妈只有在他吃药后才允许他出来。

“今天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小英兴致勃勃地在前面带路，小博紧紧跟了上去。他们飞了好远好远，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环绕的静谧湖泊，才停了下来。湖泊仿佛一块没有纤尘沾染的温玉。碧蓝的天空、青翠的山林倒映在湖水中，勾勒出一幅迷人的画卷。湖水如没有杂质的水晶般清澈，他们甚至可以看见水面下成群游动的鱼儿。

“记得不要太接近水面哦，小鱼们能跃起很高捕捉蜻蜓和蝴蝶的。”小英叮嘱道。

两只蝴蝶就这么围绕着湖泊翩翩飞舞。他们见到了野鸭妈妈带着野鸭宝宝在湖中游泳，见到了小松鼠在枝丫间欢乐地跳来跳去，也听到了树林间传来的小鸟的歌声。一切都是那么平和安宁。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小博问出了他思考一晚的问题。现在距离暑假还远，但小英却可以从早到晚寄身于仿生蝴蝶中四处玩耍，这非常奇怪。小博甚至担心，难道他和自己一样得了重病不能上学吗？

“我正在休学，再过一段时间就要离开这里了，去很远的地方学习画画。”小英回答。

“很远吗？”得知刚交的朋友很快就要走了，小博忽然感到一点儿失落。

“是呀，很远很远，坐飞机也要十几个小时呢。”

“那么远，恐怕我的蝴蝶也飞不过去了。”

“恐怕不行呢。”小英叹息了一声。

“你喜欢画画吗？”小博又问。

“我爱画画。画画是件很神奇的事情，我们可以用画笔来表达我们的情感。我的愿望，就是将这世界上最美的景色都用画笔呈现在画布上，将这些美好永远记录下来。你呢？你又为什么不上学？”这下轮到小英提问了。

“我？”小博犹豫了一下，迟疑着没有说出原因。如果小英知道自己得了重病，甚至将不久于人世，他会怎么想呢？惋惜？哀伤？还是……怜悯？

“蜘蛛网！快躲开！”

正当小博分神胡思乱想的时候，小英的惊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急忙一个翻转，躲开了那隐藏在阴暗处的蜘蛛网。

之后的每一天，两人都会约在紫云英花田碰面，再一起去寻找有趣、美丽的地方玩耍。

他们飞过了湖泊，飞过了山丘，飞到了一个小村庄。那里有孩童在河边嬉戏，有山羊在山脚下吃草，有小狗和猫咪在相互追逐。炊烟袅袅，村民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小博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真的变成一只蝴蝶该多好，那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花丛间飞舞，尽情感受这世间的美好。如果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该多好，那么自己就会永远都停留在这片祥和中，也许就不会再受到病痛的折磨，也不会经历分离的伤感了。

“有机会你可以来我家玩儿，我给你看我的画。”小英向小博发起了邀请，他说了个地址，离小博家并不远。

小博暗暗记下这个地址，但他心里明白，自己或许永远都无法去看朋友的画了。

“你家住在哪里？我做了一些蜂蜜柚子茶，很好喝的，过几天给你送过去。”小英问道。

小博纠结了一下，他不想让朋友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但他又不忍心给热情的小英泼冷水。最终，在小英的催促下，他还是报上了地址。

那天，两人在那个美丽的村庄徘徊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相互道别。

“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小英飞走了，他那洁白的翅膀像一瓣飘落的雪花，却让小博心里感到了丝丝暖意。

“妈妈，过几天，小英可能会来看我。”那晚，小博对妈妈说。

妈妈愣了一下，想起来小英是儿子在化身仿生蝴蝶时新交到的朋友。

“但我有些担心，如果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会不会不想和我玩儿了？”小博有些忐忑地问妈妈。

“放心吧，宝贝儿。”妈妈无比心疼地拥抱了他，“小英选择跟你交朋友，是因为感受到了你心中的美好。我相信他一定也是个善良纯真的好孩子，所以无论你的身体是否健康，他都会认可你这个朋友的，对吗？”

“是呀，小英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听到妈妈这么说，小博也开心了起来。

第二天，小博很早就化身蝴蝶飞到了紫云英花田。他知道自己和朋友能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他很珍惜这个在他最艰难时交到的朋友。

但是，小博等待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晚，直到妈妈来催他吃饭，他都没有等到小英。

“他一定是有事，所以没能出来。”小博这样告诉自己。

接下来的许多天，小博也都没能等到小英。紫云英花田中有许多蝴蝶起舞，但却一直没有那只白色的蝴蝶。终于，小博开始担心，他的朋友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难道他已经去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小博失望地怀疑，但他却不相信小英会不辞而别，“他还说过要送我蜂蜜柚子茶，请我去他家里做客，看他的画呢。”

“对了，既然他给了我地址，我为什么不去他家看看呢？”小博忽然想到。于是他离开了紫云英花田，向着小英的家飞去。

小博很容易就找到了小英的家。窗是开着的，小博犹豫了一下，收起翅膀停在了窗台上。

客厅中有两个成年人，男人正唉声叹气，女人则在一旁默默流泪。即便在蝴蝶的身体中，小博也能感受到房子中弥漫的忧愁气氛。

“小英怎么办？都怪那个酒后驾车的司机！”女人一边痛哭，一边咒骂着。

“司机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但那些都于事无补，现在重要的是她的眼睛。”男人不停地叹息着，一声接一声。

“还能有什么办法？医生说了，眼角膜破裂得很严重，即便醒过来，恐怕也要永远失明了。我可怜的孩子，她那么爱画画，但以后，她什么都看不到了……”女人说着说着又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小博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

小英没有不辞而别，而是病了。没有人比小博更懂得生病的痛苦。

小博飞向了二楼，那里有一个房间的门是敞开的。房间布置得干净素雅，几乎堆满了画。有的画了唯美的落日晚霞，有的画了静谧的森林湖泊，有的画了祥和的村庄……画架上有一幅还未完成的画，上面画着两只蝴蝶，正在紫云英花田间翩翩起舞。

书桌上摆了一张全家福，男人和女人中间，是一个留着长头发、有着美丽双眼的女孩儿。她正在甜甜地微笑，露出了小酒窝。小博这才明了，小英原来是个女孩儿。

“终于见到你了。”小博喃喃自语，“我看到你的画了，画得真好。”

但照片中的小英听不到，也无法回答他。

小博在那些画前停留了好久，好久。

小博的病越来越重。

妈妈每日以泪洗面，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渐渐衰弱下去。终于，小博连蝴蝶都无法控制了，他整日躺在床上，偶尔的清醒时刻也只呆呆地看着那只栖落在书桌上的蝴蝶。有时，他的眼中闪烁着憧憬；有时，他的眼中却又盈满哀伤。

终于到了那一天。小博在病床前紧握着妈妈的手，希望妈妈能答应他最后一个请求。

小英醒来了，医生为她揭开了眼前的纱布，她睁开眼，看到了这个久违的世界。

她的父母喜极而泣。小英是幸运的，因为她得到了一个好心人捐赠的眼角膜。他们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只知道眼角膜属于一个不久前因为重病去世的男孩儿。

小英伤得很重，所以要经历一个漫长的恢复期，但幸运的是，她依然可以看到这个美丽的世界。看着窗外的花园，看着那些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小英想起了那个叫小博的朋友，想起了他们的约定。

她的身体康复出院后，她渐渐恢复了原来的生活，恢复了脸上的笑容，也重新拿起了画笔。但当她再次走到画架旁，看到那幅还未画完的蝴蝶图时，她又想起了那个有些羞涩，有些木讷的朋友。

“他有没有埋怨我的不辞而别呢？”

于是第二天，小英一早就做了一瓶蜂蜜柚子茶，仔细包好，按照此前小博留给她的地址寻了过去。

“请问，这里是小博的家吗？”

“你是？”妈妈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儿。但当她知道女孩儿是谁，又看到女孩儿美丽的双眼时，泪水刹那间就在她的脸上肆意流淌开来。

“孩子，你的眼睛真好看。”妈妈匆忙擦了下眼泪，“你稍等，有一样东西，是小博让我转交给你的。”

妈妈来到小博的屋里，捧出了一个不大的盒子，并把盒子珍而重之地交到了小英的手上。

“他让我告诉你，希望你能画出世间最美的画。”

小英打开了盒子。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只熟悉的，有着湛蓝色翅膀的美丽蝴蝶。

《科幻世界·少年版》2021年第9期
原名《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