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米利都学派

学生们读到的所有哲学史教材，提到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哲学始于泰勒斯，就是那位说“水是万物的本原”的泰勒斯。初学者在刚翻开书读到这里时往往会感到沮丧，因为这种观点和他们努力——也并非竭尽全力——想要对哲学表现出其应有的那种尊重并不相称。然而，有充分的理由让我们去尊重泰勒斯，不过我们或许应该把他当作一个科学家，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哲学家加以认识。

泰勒斯是米利都人，米利都位于小亚细亚，是一个繁荣的商业城市，城内有大量奴隶人口，自由民中的富人和穷人之间有着尖锐的阶级对立。和伊奥尼亚的其他商业城市一样，公元前七世纪到前六世纪期间，在经济与政治方面，米利都经过了一段重要的发展阶段。最初，政权属于拥有土地的贵族，但是逐渐被商人掌权的财阀政治取代。后来僭主掌权，财阀政治走下历史舞台，僭主（照例）通过民主党派的支持获得权力。

关于泰勒斯生活的年代，我们能找到的最佳证据，是他因为预言过一次日食而名声大噪。根据天文学家的推算，这次日食一定是发生在公元前五八五年。其他证据和日食预言的推论一致，也表明他活动的年代大约在这前后。据说，泰勒斯曾经到过埃及，并且借机把几何学从埃及传到了希腊。希腊人对几何学的认识，主要依靠经验法则，而且没有理由认为，后来希腊人掌握的推理证明，是泰勒斯发明的。在陆地上取两点进行观测，计算海上船只航行距离的方法，以及根据金字塔影子的长度估算金字塔高度的方法，似乎都是泰勒斯发现的。很多几何定理也都归功于他，但是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他是希腊七哲之一，希腊七哲每个人都有一句著名的智慧格言他的格言是：“水是最好的。”显然这是一个错误的认识。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记载，泰勒斯认为水是本原，其他万物全部是由水构成的。泰勒斯坚持认为，大地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亚里士多德提到泰勒斯时还说，泰勒斯曾经说过磁石内是有灵魂的，因为它可以使铁移动他还说，泰勒斯认为万物都充满了神。

由于我们对泰勒斯所知甚少，因此在重塑他的时候，不可能达到令人完全满意的效果，但是对于他的传承人，我们有相当多的了解，假设他的传承人的一些思想来自他，应该算是合理推测。泰勒斯的科学和哲学构想都很简陋，但是这些思想能激励后人去思考、观察。

有很多关于泰勒斯的传说，但是我觉得我们能掌握的，不过是前面提到的寥寥几个事实而已。有几个故事还是很有趣的，例如，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提到的那个故事：“他因为贫穷而受到指责，这似乎表明哲学是无用的。他精于天象，在冬天的时候，他就知道来年橄榄会大丰收于是他用手里的一点点钱做押金，租用了希俄斯和米利都所有的橄榄油榨油机，由于没人跟他竞价，他租榨油机的成本非常低廉。到了收获的季节，对榨油机的需求瞬间大增，无论他喊出什么样的高价，都有人租，因此赚了一大笔钱。凭这件事，他向世人表明，如果哲学家愿意，轻轻松松就能变得富有，但是哲学家志不在此。”

米利都派的第二位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比泰勒斯有趣得多。他生存的年代不能确定，但是据说在公元前五四六年，他已经六十四岁了，而且我们有理由认为，这十分接近真相。阿那克西曼德认为，万物都由一种单一的元质组成，但是这里的元质不是泰勒斯认为的水，也不是我们知道的任何其他物质。它是无限的、永恒的，而且是不会消亡的，“它涵盖了全部世界”——他认为，我们的世界只是许多世界中的一个。元质可以转化为各种我们熟悉的物质，物质与元质之间可以互相转化。关于这一点，他做出了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重要陈述：

“万物所由之而生的东西，万物消灭后复归于它，这是命运规定了的，因为万物按照时间的秩序，为它们彼此间的不公平而互相补偿。”

正义这个概念，无论是冥冥宇宙间的公平，还是人间的公平，在希腊的宗教和哲学中的地位，对于一个近代人来说，理解起来并不十分容易“公平”这个词，从字面上确实很难看出它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我们想换个词表示，又很难找到合适的。阿那克西曼德想要表达的似乎是：世界上的火、土和水，应该各占一定的比例，但是每种元素（可以将他们理解为对应的神）一直在试图扩大自己的领域。但是，存在一种必然规律，或者说自然法则，一直在矫正平衡比如，只要有火燃起，就会有灰烬，灰烬就是土。公平——不要越过永恒不变的界限——是希腊信仰中影响最深远的一个概念。诸神和众人一样，也要服从公平，这种至高无上的力量，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至高无上的神。

阿那克西曼德曾经做过一番论证，证明本原不可能是水，或任何其他已知元素。不管哪种元素是本原，它都会攻占其他元素的领域。在亚里士多德的记载中，阿那克西曼德曾经说过，这些已知的元素是彼此对立的。空气是冷的，水是潮湿的，火是热的。“因此，如果其中任何一种是无限的，那时候其余的就都会消失。”因此，在这场宇宙大冲突中，本原必须是中立的。

宇宙间存在一种永恒的运动，各个星球世界在运动的过程中诞生。和犹太教或基督教神话不同，世界不是被创造出来的，而是演化而来的。动物界也经历了这种演化的过程。潮湿的元素被太阳蒸发，其中就会生成活物。人和其他动物一样，都是演变而来的。人一定是从另一种动物演变过来的，因为人的婴儿期很长，如果人从一开始就像现在一样，有很长的婴儿期，那么就不可能幸存下来。

阿那克西曼德是一个充满科学好奇心的人。据说他是第一个绘制地图的人。他认为地球的形状像一个圆柱体。很多文献都曾提到，他说太阳和地球一样大，或者太阳是地球的二十七或二十八倍大。

米利都三杰中的最后一位，名叫阿那克西美尼，他不像阿那克西曼德那样有趣，但是取得了一些重要的进展。他生存的年代不是十分确定，可以肯定的是，他所处的年代一定晚于阿那克西曼德，鼎盛时期一定早于公元前四九四年，因为在波斯人镇压伊奥尼亚叛乱的过程中，米利都在那一年被波斯人摧毁。

阿那克西美尼说，本原是气。灵魂是气，火是稀薄的气，凝聚的时候，气先变成水，进一步凝聚，会变成土，最后变为石头。这种理论的优势在于，从数量的角度区分物质之间的所有差异，物质与物质之间的差异完全取决于凝聚的程度。

他认为地球的形状像一个圆桌，气涵盖万物：“正如我们的灵魂是气，让我们保持同一完整，整个世界都是气息和气体。”就像整个世界都在呼吸一样。

在古代世界，阿那克西美尼比阿那克西曼德更受人尊敬，虽然到了近代世界，几乎所有人都会给出相反的评价。他对毕达哥拉斯，以及后来涌现的许多思想流派都产生了巨大影响。毕达哥拉斯学派发现地球是一个球体，但是原子论者支持阿那克西美尼的观点，认为地球是圆盘状的。

米利都学派很重要，不是因为它取得的成就，而是因为他们所做的尝试。我们可以将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所做的思考，视作各种科学假说，而且在他们的思考中，很少看到人格化的欲望和道德观念过分入侵的痕迹。他们提出的问题，都是值得思考的好问题，他们表现出的活力，也激励了后来的探寻者。

希腊哲学的下一个阶段，与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希腊殖民城邦密切相关，这个阶段的希腊哲学更具宗教色彩，尤其是更具俄耳甫斯教的特点——从某些方面来看更有趣，取得的成就更值得称颂，但是从精神内核来看，与米利都学派相比，在科学性方面相对欠缺。 uDbfMHuKmp66yloG4LLm1BB4G1sc3DYhZHtvdEbc6jretJXY8LDrcgQtekPn6le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