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全部历史,最令人感到惊讶或者说最难以解释的,莫过于希腊文明的突然崛起。希腊人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已经为人熟知,但是他们在纯粹的智慧领域,甚至取得了更加非凡的成就。他们开了数学、科学和哲学领域的先河他们最先写出了不同于单纯编年表的史书他们无拘无束地思索世界的本质和生命的结局,不被任何传承下来的正统观念束缚。那时发生的一切如此惊人,以至于直到最近,人们还在满意地凝视着希腊时期的天才们,感叹他们的不可思议。
希腊文明孕育出的第一个著名的天才就是荷马。有关荷马的一切都是推测,但是人们普遍认为,荷马是一系列诗人,而不是一位诗人。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著作是在两百年间完成的,有人说是在公元前七五〇年至公元前五五〇年。另外一些人认为“荷马”在公元前八世纪末就差不多完成了。现存形式的荷马诗是被公元前五六〇至前五二七年(中间有过间断)当政的庇西特拉图带到雅典的。在那以后,作为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雅典青年就开始诵读《荷马史诗》。但在希腊的某些地区,尤其是斯巴达,荷马的威望并不像在雅典那样,直到后期才享有同样的声望。
必须承认,《荷马史诗》中描绘的宗教,实际上不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诸神和人类没有太大差别,不同之处仅在于他们拥有永恒的生命以及超人的能力。道德方面,他们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很难看出他们怎么能获得那么大的敬畏。在《荷马史诗》中,我们很难从奥林匹斯诸神那里感受到真正的宗教情绪,更多的是连宙斯也无法摆脱的“命运”,或者“必然”“定数”这种更神秘莫测的东西。命运对希腊的整体思想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而这或许就是希腊人从对自然的信仰发展出科学的众多原因之一。
我们能感觉到,古代希腊世界的很多东西,就是我们理解的宗教。这种感觉与奥林匹斯诸神无关,而是狄奥尼索斯,或者说巴库斯带来的。对酒神的崇拜,导致影响深远的神秘主义兴起。许多哲学家深受神秘主义影响,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基督教神学的发展。酒神崇拜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现象,任何想要研究希腊思想发展的人,必须对此有所了解。
狄奥尼索斯,或者说巴库斯,原本是色雷斯人的神。色雷斯人的文明程度,远比不上希腊人。在希腊人眼中,色雷斯人就是野蛮人。他们和所有原始的农耕文明一样,崇拜丰收,有一个保护丰收的神。这位神的名字就叫巴库斯。人们一直不太清楚巴库斯究竟是人形还是牛形。当他们发现酿造麦酒的方法时,就认为醉酒是神圣的,给巴库斯以荣誉。后来,他们认识了葡萄,当他们懂得去饮葡萄酒的时候,便把巴库斯想象得更好了。他促使一般作物丰收的功能开始居于下位,他与葡萄的关系,以及饮用葡萄酒导致的疯癫状态,反而上升到了主位。
谨慎,或者换成一个更宽泛一点的词——深谋远虑,是文明人与野蛮人最大的不同。为了将来的快乐,人愿意忍受现在的痛苦,哪怕将来的快乐还很遥远。文明不仅通过深谋远虑,还通过法律、习俗与宗教,来核验冲动,这种核验是自我管理式的。但是谨慎很容易导致失去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巴库斯崇拜者的表现,就是反对谨慎。一个人在醉酒状态下,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重新获得了那种已经被谨慎摧毁的强烈感情他发觉世界充满快乐和美他的想象原本已经被日常的种种顾虑禁锢,如今突然获得了解放。人类最伟大的成就大多与酒醉的要素有关,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用热情扫除谨慎。生活中如果缺失这种酒醉的元素,就会变得无趣;有了酒醉的元素,就会变得危险。谨慎与热情的冲突贯穿历史。这不是我们应该选边站的那种冲突,完全支持任何一方都是不对的。
在思想领域,清醒的文明,大致等同于科学。但是,纯粹的科学,是无法令人感到满足的人也需要热情、艺术与宗教。科学或许可以给知识圈定界限,但是无法给想象设限。和后来时代的科学家一样,希腊哲学家中,有本质上的科学派,也有本质上的宗教派;大多数宗教派哲学家,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酒神崇拜的影响。这尤其适用于柏拉图,以及受柏拉图影响,最终通过基督教神学加以体现的一系列后续发展。
酒神崇拜的原始形式是野蛮的,而且在很多方面是令人反感的。对哲学家产生影响的,并不是这种原始形式的酒神崇拜,而是归于俄耳甫斯的,禁欲主义的精神化形式,是以精神的沉醉代替肉体的沉醉。
根据传说,俄耳甫斯和巴库斯一样,也来自色雷斯。俄耳甫斯教教义中,肯定包括了许多似乎最初源于埃及的东西。埃及对希腊的影响,主要经由克里特岛。据说,俄耳甫斯是一位改革者,后来被受酒神正统观念驱使的酒神侍女们撕成了碎片。和后来流传的版本不同,在更古老的传说中,并没有特别突出俄耳甫斯对音乐的痴醉,主要描述的是他祭司和哲学家的身份。
俄耳甫斯教的教徒们传播的教义广为人知。他们相信灵魂转世他们教导说,灵魂转世之后可能永享极乐,也可能或永远或暂时受煎熬,会落得哪种结果,全看灵魂在这一世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目的是要变得“纯洁”,部分通过净化仪式实现,部分依靠避免某些特定的染污。他们认为,人部分属于地,部分属于天。生活纯洁,属于天的部分就会增加,属于地的部分就会减少。一个人到最后,可以与巴库斯合而为一,于是便成为“一个巴库斯”。
俄耳甫斯教是一个苦行的教派。对他们来说,酒只是一种象征,就像后来基督教的圣餐一样。他们追求的沉醉,是一种“激情”的状态,是与神的结合。他们认为,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可以获得通过普通方法无法获得的神秘知识。这种神秘的要素和毕达哥拉斯一起,走进希腊哲学。毕达哥拉斯是俄耳甫斯主义的改革者,就像俄耳甫斯是狄奥尼索斯信仰的改革者一样。俄耳甫斯的要素,通过毕达哥拉斯进入柏拉图的哲学体系,又通过柏拉图,进入后来大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带有宗教性质的哲学体系中。
任何受到过俄耳甫斯主义影响的地方,一定能从中发现巴库斯的元素。女权主义就是其中之一,毕达哥拉斯的思想中就有很强的女权主义色彩;到柏拉图,则更近一步,声称女性在政治上应该与男性享有完全平等的地位。毕达哥拉斯说,“女性生来就更加虔诚”。巴库斯的另一个要素是,尊重激烈的感情。酒神祭礼是孕育希腊悲剧的沃土。欧里庇得斯尤其尊重代表俄耳甫斯主义的两位重要的神,也就是狄奥尼索斯和与厄洛斯。他对那种冷漠、自以为是且行为端正的人毫无敬意,在他的悲剧里,那种人很容易陷入疯狂,不是被要人所逼,便是神因为他的亵渎,盛怒之下让这种人陷入悲惨的境遇。
在传统上,俄耳甫斯教的信徒习惯这样看待希腊人:他们表现出了一种令人钦佩的静穆,这种静穆使他们能以一种冷静、超凡的姿态凝视激情,无论那激情展现出了什么样的美,希腊人都不为其所动。对希腊人的这种看法无疑是非常片面的。
俄耳甫斯教的信徒并不比未经改造的狄奥尼索斯崇拜者更“静穆”。对于俄耳甫斯教的信徒来说,这个世界的生活既痛苦,又让人感到疲惫。我们被绑在一个永无休止的转轮上,从生至死,无尽循环天上的繁星才是我们真正的生命,我们却被束缚在地上。唯有通过净化,弃绝物质享受,过苦行的生活,我们才能逃脱那个轮子,最终获得与神结合的狂喜。
虽然并非所有希腊人都是如此,但是很大一部分希腊人是愤怒、不愉快的,被困在与自我的战争中。他们一方面被理智驱动,另一方面又被激情驱动;他们能想象天堂,同时拥有一份能创造地狱的过分自信的固执。他们的座右铭虽是“凡事勿过度”,实际上却从不知止,无论是在纯粹思想方面,在诗歌、宗教方面,还是在犯罪方面。他们伟大的时候,是激情与理智的结合使他们伟大。他们改变了世界的未来发展,但是单靠激情,或者单靠理智,未来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在希腊神话中的原型,不是奥林匹斯山的宙斯,而是盗火者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从神界盗来火种,却因此遭受永恒的折磨。
然而,如果我们把上面那段话当作全体希腊人的特征,这就和认为希腊人的特征是“静穆”一样,都是非常片面的看法。实际上,希腊世界表现出了两种倾向,一种是愤怒的、宗教的、神秘的、非现实世界的,另一种是欢愉的、经验主义的、理性主义的,而且有兴趣获得各种基于事实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