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几年后,我开始在哈弗福德学校工作,这所学校位于费城郊外,是一所历史悠久的男校。但是现在这所拥有百年历史的学校开始反思其核心使命,因为如今很多家庭开始质疑男孩女孩分离的教育模式,认为男校违背了男女平等的精神。随着这种担忧日益加剧,一时间人们对于男孩教育的讨论席卷了整个美国。
在正式入职学校之前,我接受委派去给父母们开办了一场讲座,主要是关于毒品依赖和其他一些危险行为。后来我和学校的管理人员谈话,提到了一个备受关注的男孩,他一直在和药物滥用作斗争,最终不得不借助外力,住院治疗。最后在毕业典礼的时候,他当众给了校长一个拥抱,感谢有他的支持,让自己拥有了第二次生命。
在此之前,我帮助了很多男孩和他们的家庭,他们都经历着类似的挑战,这是源于我自己的一段经历,那段经历带给我巨大的痛苦。那是我24岁那一年的春末,我的弟弟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尽管,他的少年时代确实麻烦重重,酗酒、“嗑药”,时不时就和学校、家庭失联,但那时我弟弟的情况开始有所好转。他步入18岁时,开始作出很多有益健康的选择。那天晚上,弟弟和朋友出去玩,他们喝了酒,估计很可能也“嗑药”了。我弟弟完全不顾潜在的危险,还是坐进了朋友的车里。他的朋友开着车加速下坡,这时车失控了,冲进了邻居家的前院,撞在了一棵很大的古树上。我永远都记得,那天凌晨两点的时候门铃响了,警察询问这里是不是我弟弟的住所,他们描述了弟弟和他朋友被困在那辆烧焦的车里的场景,汽车残骸散落在硬挺的古树周围,我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
同年早些时候,我开始了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家事法庭 担任顾问,当时我被分配到青少年部门。法庭的旋转门里进进出出的,有许多青春期的男孩,他们深陷各种违法行为,比如:偷盗、打架、逃学、离家出走、抢劫,他们偷汽车,甚至还过失杀人。我的工作就是综合考虑他们的成长轨迹,衡量他们的努力和优势,然后再给出恰当的建议供法官量刑参考。在这个过程中,我会通读来自警方和学校的报告,这些报告往往令人心痛。此外,我还会和这些青少年以及他们的监护人见面,努力设想如何让他们避免未来的一些麻烦。
事故发生后的几天里,弟弟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依然挣扎在生命线上,家人们也在病床边守夜,我久久不能忘记发生的这一切。在这不言而喻的悲剧里,我发现无论是我的弟弟还是我在工作中接触到的来访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男性。 每个案例中都充满了对自我认知的模糊,一定程度的麻木和无知,精神上的断联和隔离,背后所作出的选择,从自暴自弃到自毁行为。 20世纪70年代中期,加拿大社会活动家兼学者迈克尔·考夫曼明确地将男性的发展过程描述为“力量与无力的奇怪交织,特权与痛苦的奇妙组合”,言论一出,很少有人能理解这种表述。当时,对于男孩最根本的人际关系属性很少有人表示赞赏,然而事实是,人的发展离不开所处人际关系中的人们所提供的照料。
受到女权运动所取得的种种成功的鼓舞,一些男权运动开始萌芽。尽管运动处在早期阶段,发展也断断续续,但他们坚定地认为男孩和男人正面临巨大的损失。一些照料者,例如父母、老师和社区,给男孩传达的是传统的男子汉理念,这将导致什么结果呢?在哈佛医学院心理学家威廉·波拉克看来,最后会导致“男孩抱持性环境 的创伤性废除”。有太多的男孩在他们早年的生活中,错失了建立亲密关系和表达情感的练习。随着他们与亲密关系日行渐远,男孩会很容易被当下的诱惑困扰,自我认知也越来越模糊。
这就是我在家事法庭的见闻,是我在自己弟弟身上看到的,也是后来在我的帮助下接受康复治疗的男孩们身上所看到的。每个人都被达尔文主义所宣称的“男性密码”所影响,侵蚀了他们的发展、美德和幸福。
我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我和一些父母谈过话,当时内心深处对弟弟的离去依旧难以释怀,这个时候学校希望我能担任心理咨询师,我便接受了,我相信这给我提供了一个能够专注于新角色的机会,像一个儿子的父亲一样的角色。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再步入21世纪,我的儿子逐渐长大成人,我也在理解父母角色的路上逐渐成长,学校也有所发展。随着一个“搜索策略计划”的开展,人们对男孩有了一些新的严苛标准,并创建了一个名为“代表男孩”(On Behalf of Boys)的项目。1995年,我们同美国顾问委员会一起实施了这个项目,同时启动的还有针对父母而设置的全新教育项目和广泛的研究项目。
坦白讲,我确实担心儿子,担忧他将来会过怎样的生活。越来越多的警钟已经为男孩敲响了——他们在校成绩欠佳,生活中无法找到动力,陷入“纷争”和“危机”。我的决心在第二个儿子降生后变得更加坚定了。 那时候,我已经清晰地意识到,我和他们的妈妈没有办法把他们牢牢地拴紧,并让他们避开很多男孩面对的各种诱惑。我认为,我们能做到最好的事情就是,以一种男孩能看到的方式,表达我们对价值观、纯真和可能性的态度立场。
日常伤亡事件是少年时代难以忽视的一个真相。在男孩步入成年的路上,并不是每一步都那么成功,尤其是,当他们的男子气概受到来自种族偏见和贫穷的压力。2009年有一篇期刊文章,题为《美国男孩少年的现状》(The State of American Boyhood),来自阿拉斯加大学的心理学家朱迪斯·克莱因菲尔德尤其担心“失联”青少年,这一群体中,男孩的数量差不多是女孩的2倍,有色人种的数量比白人的2倍还要多。通过一些具体可衡量的方式可以发现,这些男孩在学校教育、就业和公民参与方面处在性别劣势的一端。此外,随着他们逐渐成熟,很多人会把这种失联带入成年男性的生活轨迹中。尤其,当他们面对的是以知识为基础、经济全球化和性别趋于平等的新世界,男孩必须精心准备。 几代人以来,针对男孩成长的历史模型从未发生改变,但这种模型已经严重落后于时代。 来自非营利性研究组织——美国公共政策和高等教育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Public Policy and Higher Education)的人口统计学家汤姆·莫藤森曾经写道:“男性很难适应这个新世界。越来越多的男性根本无法适应,因此他们的生活也一团糟。”
怎样做才能减轻男性少年时代的损失呢?我们该如何关心他们,才能保护他们免受少年时代的隐患威胁?如何能确保我们的儿子已做好步入成年的准备?在我作为心理医生的职业生涯中,自从我弟弟遭遇了车祸,我和上千名男孩或是少年谈话、做研究、开展工作。在我的研究中,世界上众多年轻男性分享了他们的很多愿望和伤痛,成功和挫败。这些故事也透露出,生活赋予男孩的经历,到底带给他们怎样的切实感受——有限的机会是如何冲击他们的本性;他们如何感受孤独和被忽视,或者发现自己被误解和误诊。
由于所记录的令人信服的事实证据,我开始认同英国社会学家卡洛琳·纽的观点,她提出,在男孩的童年潜藏着一种“系统性虐待”。对于这一系统的设计和维持,是我们应为其负责,而不是孩子自己,同样也应是我们来纠正其中的不足之处。我们会发现,男孩当中做好准备的人对自己有浓厚的兴趣,在他们必须佩戴的各种面具之下是一颗剧烈跳动的心。但是,要想补救男孩的孩童时代,我们首先要承认问题的存在,并且对这些问题形成的原因达成一种共识。
然而这一切比我们看起来的要困难多了。我期待“代表男孩”这个项目会大受欢迎并且激起更多的思考——男孩到底需要什么。但从一开始,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一些学校社区对于传统的认定习以为常,因此鄙视单独将男性这个性别提出来的做法,而另一些女权拥护者开始担心,是不是会因此大肆鼓吹男子气概。当地报纸的一位专栏作家嗅到了其中充满争议的气味,他发文嘲笑这种项目的动机并激起了深层次的恐慌:“男孩本就不应该勇敢的。他们也没必要努力工作生产。男孩可能更像……怎么说呢,我觉得更应该像女孩那样吧。”
事实是,偏见和刻板观念在男孩的人生之中很早就出现了,塑造和扭曲了大众对他们的看法,即使是最善意的人也会这样想。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家赵美心 曾经针对四五岁的男孩展开深入研究,通过观察父母和老师,看他们如何限制“男孩就该什么样子”。赵美心发现有些男孩的身份被固化,毫无选择,还有的对于人际关系中的文化形态和压力“过度妥协”。她沉浸在男孩的“教室”里观察了两年多时间,她发现,原本开放和真实可靠的男孩表现得越来越谨慎,也不那么天真率直。赵美心写道:“我们经常看到或者描述的男孩的天性事实上并不是他们本来的天性,那只是他们为了适应文化对他们的要求进行的调整,才展现出情绪的隐忍、好斗和竞争性,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被认为是‘真正的男孩’。”
从我的自身经历来看,我发现对男性的刻板观念是普遍存在且不易被察觉的,但这却影响着我们对男孩概念的界定。我有一位朋友在高中担任生物老师,几年前她怀了一对双胞胎,在孕期的时候她告诉我:“我知道哪个是男孩。”我很好奇地问她是如何辨别的。她解释道:“踢我肚子的那个就是男孩。”纽约大学的发展研究员尼俄伯·韦从自己的研究中总结道:那些关于男孩的流行观点缺少基础性的依据,更不符合他们的现实需要。传统观点里认为男孩更喜欢自由,对亲密关系不感兴趣,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通过研究,赵美心发现如果男孩没有朋友,他们会很痛苦,会发疯。 她提出警告,家庭和教育经历的欠缺,或因为表现欠佳、孤僻和行为不端带来的厌倦和失败,都导致了文化上对于男孩的刻板观念。
在我初为人父的时候,我都没有意识到内心涌现出的文化偏见,有时自己都觉得尴尬。我们所居住的位置是费城很有名的一个社区,沿着马路向下走就有一个操场,一群十多岁的孩子们,每天都在这里玩儿童棒球或者打篮球。我的儿子是个活力满满的小运动员,也很喜欢和他们一起玩耍。但是,随着这群十多岁的男孩逐渐长大成人,儿子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准备。尽管,这些孩子们在一起玩了很多年,玩得也很开心,还一起骑着自行车在各个街区转悠,但其中有些孩子开始变得愤怒、小气,似乎忘记了曾经的朋友。最后,受到这群孩子的鼓动,整个群体开始针对我儿子,把他驱逐出集体也赶出了操场。每次回来的时候,儿子都是步履沉重,垂头丧气。
最开始,我并没有让他自己看电视或者玩游戏,我会和他一起玩,努力提振他的士气,帮他增强自信心,期待他有一天重返操场。然而直到一个周六的早上,那时我刚从紧张的一周中恢复过来,只看到儿子又一次从操场败兴而归,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拦住他,告诉他不能进家门。“你必须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我说道,“只要你需要我,我会一直站在这里,但是我不会就这样看着你放弃的。”他试图推开我进门,丢脸和挫败感迅速地转变成了狂躁和爆发,他嘶喊着,说他再也不想去街道上玩了,再也不要融入他们之间了。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咆哮嘶喊着,一边还试图从我身边窜进屋子里。我也一遍遍重复:“你可以的,千万不能放弃。”这时一个邻居走出来,他一定觉得我的声音听起来太像虐待儿童了。
我这样做是在帮助他吗?或者说,我是不是按照刻板观念,认为男孩就不能在争斗面前羞涩?我是不是给儿子上了糟糕的一课,告诉他不管自己如何害怕和恐惧都必须迎面解决问题?当我在思考如何解决儿子未来在街道上面临的危机时,我也在回应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问题。我的恐惧又在何种程度刺激着我?我的儿子会被伙伴赶出操场,无法获得童年的快乐,蜷缩进更小的生活圈。
我是幸运的。我找到了解答这个令人深思的问题的方式。大学毕业没多久,我加入了一个朋辈咨询网络,而这恰恰成为改变我生活的转折点,也最终决定了我的职业选择。我学会了倾听他人,反过来,他们也会深度、耐心、真诚地倾听我的诉说。我和网络里的这些普通人一起工作,解决一些压力和偏见的问题,这些问题已经影响到了我们正常的健康状态。可以说这是一场人们开展的运动,旨在恢复人们在人际关系中的存在感和创造力,而不是囿于老旧的关系模式。当轮到我发言的时候,话语的套路没有了,长时间以来的紧张感消失了,真诚面对自己的能力大幅度提高了。总体来说,通过倾听别人的练习,我变得更加体贴有礼貌。多年来,这些机会帮助我整理我的感受、情绪和想法,积极面对弟弟去世的噩耗,也让我看清了从我孩童时期就存在的对偏见的理解,它们大大限制了自己看待世界的视角。我甚至认识到,我当时对儿子作出的反应其实更多的是由于自己的原因,而不应归咎于孩子。
在这种情况下,经过进一步的反省,我意识到,我想努力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平衡的两端,一边是告诉儿子对于他朋友的小气态度我表示很遗憾,另一端是告诉他,不管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保持一种人定胜天的态度。我多希望自己能在行动之前就理解到这些,无论儿子感到多绝望或者陷入什么样的困境,他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态度和观点。我也很想把这些重要的信息传授给儿子。后来,在一个比较平静的氛围里,我们坐在一起。我试图给儿子传递这种信息,让他在没有愤怒、恐惧和失望的时候认真听我讲话。但是我确信有一些担忧还是要经历的。他有他自己的烦恼,而对于我来说,充斥了烦恼的情绪也在增多。
家有男孩的父母会感觉更加焦急。 他们的儿子经常出现下面这些行为——在学校里面无精打采,在家里以自我为中心,很容易被朋辈群体比下去,对待妹妹或弟弟很不友好,运动场上又没有足够的对抗力,焦虑愤怒又羞赧。 孩子的父母再也不能忍受了,他们开始带着忧虑和愤怒进行干预了。父母会给出一些建议,但当孩子听不进去的时候,他们会更加失望和惊慌。
幸运的是,我和儿子都已度过了我们的青涩时期,当然我们也清楚未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克服。我已经成长为一个优秀且富有耐心的老师,也蜕变为儿子暖心的父亲。我不知道儿子是否理解我的良苦用心。但是,就像很多其他的男孩,他会有很多自我反省的时候,也会找到自己的勇气。我们的关系经受了很多挑战,我相信,儿子已经明白了,我永远都乐意帮助他解决生活中的难题,虽然有时候我做这件事的时候略显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