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毕业的惠才,竟被学校下放了。当她看到张榜公布的下放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就是自己时,突然一阵悸颤,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心脏。
命运究竟是由什么支配的呢?她屡屡与学习、工作失之交臂,每次总是差那一点点契机。难道她这个品学兼优、出类拔萃的学生,硬是不能被社会认可?也许这次要怪她自己过于忠厚天真。
在下放动员大会上,老师反复强调要如实填写家庭出身,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则由自己选择;学校是要搞外调的,如果没有如实填写,一旦调查结果与实情不符,就要开除学籍。
惠才听信了这话,把自己不光彩的出身——父亲是旧官吏——如实地填上了,结果就出现在下放名单的首位。其实学校根本没去外调,惠才的老实害了自己。
别人和惠才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全校有名的好学生、所有老师都喜欢的学生,怎么首当其冲轮到她下放?当有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时,惠才感到自己的矜持与尊严都没了。
惠才在人前没流一滴眼泪。等天黑了,趁宿舍没人,她拿着一点简单的行李悄悄地离开了学校。她怕有同学、老师来安慰她,她有种无脸见人的感觉。
走过斜坡,踏上木桥,悲哀如潮水般涌来,痛苦如恶魔般袭来,似乎有条大蛇在心中翻腾,搅得人痛不欲生。
晚上的河水显得格外温柔、恬静,她真想纵身跳下,了却此生。可是河水很浅,连水下的石头都清楚可见,跳下去绝不会淹死,只会伤筋动骨。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呀。
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能去哪里呢?只有去投奔文枝了。绝望中的她急匆匆地往文枝家跑,一路上眼泪都流成了河。
见到文枝,惠才立刻抱住她泣不成声,一边语无伦次地说:“我被下放了,我被下放了。”
文枝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说:“你就是为这事哭呀,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呢。下放就下放,怕什么!有手有脚,还怕找不到事做?了不起又去农村种田。我们什么苦都吃过,什么都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文枝,如今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啊。再说我从湖南跑到江西,不是来种田的,要是种田,我宁愿回去。”
“我这里难道不是你落脚的地方?你回得去吗?你爸爸饿死了,你妈妈带着弟弟逃跑了,你哥哥被打成了黑帮分子,你家的房子连好一点的门板都被撬走了……是我哥哥写信告诉我的,我不忍心告诉你。家乡也没有你落脚的地方,倒不如在这边落脚,这边的人更善良。”文枝停了停,好像想到什么,又说,“下放的事,你还是要告诉吕医师,看他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我是真不想告诉他,怕他看不起人。我们毕竟是初交。”
“要是他愿意管你,证明他是真心的。要是他不管你,我们再想办法,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来。”
第二天傍晚,吕应约来到文枝家。
文枝热情地招呼他,一边递上茶水,一边说:“吕医师在我这里吃晚饭吧,正好我买了条活鲫鱼,鲫鱼煮豆腐蛮好吃的。”
“我吃过饭了。”
“怎么会就吃过了?真不用客气。”
“真吃过了,今晚食堂的油豆腐炒豆芽、荷包辣椒都好吃。”
“都是我炒的,好吃就好。”
文枝说着又拿起一个苹果,手里的水果刀动得飞快,青红相间的果皮一卷卷耷拉下来。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吕,说是一个出院的病人送给她的,让他尝尝。吕笑着接了过去。文枝又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
惠才感激地看着文枝,知道这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
惠才对吕说:“我下放的事,文枝告诉你听了?现在我是学习工作都没了机会,今后的路不知该怎样走。”
“出身不好的人难得不下放。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吕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十分平静。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话,但惠才很感动,旋即伤心的泪水便恣意地流淌在脸上。
惠才说:“我年纪虽不大,苦却吃够了,事也做怕了,唯有书没读够,总还想读点书。还差两个多月就要毕业,没想到又被下放了。”
“想读书就再考学校。”
“谈何容易!像这种半工半读的学校不知哪里还有,这个学校是再进不去了。要钱的学校,我连想都不敢想,家里负担不起。家里要是能供我上学,我也不会跑出来。”
“我倒是没有负担,我可以帮助你。”
吕此言一出,惠才的眼睛霎时一亮。难道她真的碰见了好人,愿意送她读书?这简直像做梦啊。她欢快地问:“你讲的是真话,不是信口开河吧?”
“不管你考取什么学校,我都送你读书。”
这就像是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摸了一夜,突然看见光明。惠才顿时容光焕发,绝望一扫而光。
吕走后,惠才把两个人讲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枝。文枝说:“我真为你高兴,你碰到了贵人,命里有贵人相助。我真不忍看到你那副没着落的痛苦样子。”
柳暗花明又一村。惠才抑制不住地高兴,快乐得像只小鸟,帮着文枝忙东忙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