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才把吕医师约她去散步的事告诉了文枝,问文枝自己要不要去。
文枝说:“当然要去。这人蛮好的,看他和你讲些什么,大概他喜欢上你了。”
“你同我去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在晚上单独和男的走过路,我有点怕。”
“怕什么,只管去。”
六点左右,惠才朝医院门口走去,远远便看到吕呆呆地望着来路。吕发现惠才时,眼里闪亮了一下。他换了件浅蓝条纹的纺绸衬衣,下面还是藏青色东风呢长裤,脚蹬皮鞋,十分精神。
吕对惠才做了个走的手势,惠才便跟在他后面走到街上。乘凉的人群刚刚出动,几个老太太坐在街边小板凳上摇着蒲扇,见到吕,她们像揉皱了的纸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吕也不停地向她们打着招呼。
惠才问:“你认识她们?”
“经常来看病的,熟人,认得。”
两人慢慢朝河堤走去。定江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河水一波一波永无休止地荡漾开去。薄薄的夜,习习晚风给脸上、手上、衣服上送去阵阵新凉。
吕默默不语。惠才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走路很快使她紧张起来,她忍不住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吕这才转过身来,说:“我真的有话跟你讲,我正在想从哪里讲起。我要如实告诉你,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
他神情严肃,一副“我不打算骗你,一开始就要把话讲清楚”的架势。吕是两岁多时送给养父母带的,养父母待他不薄,省吃俭用供他读了书。因为有点田地,解放后养父母被划了地主,经不起斗争,双双跳进塘里自杀了。一夜之间,吕成了孤儿。
惠才心中充满了怜恤,还有同病相怜带来的暖意——她自己也出身不好,一直吃出身的亏。
惠才问:“你现在怎么又有了工作?”
“这得感谢抗美援朝。村干部把征兵的名额给了我,他们知道这一批兵都是要跨过鸭绿江上前线的。让我去,我真是巴不得,反正我一个人,养父母死了,亲生父母、村子、屋子都和我无关……”
吕让村长帮他把年龄报大两岁,顺利地参了军。他们那批新兵正待开赴朝鲜时,前方传来停战的消息,他没能上前线。吕读过一年高中,算有文化,部队送他去北京学了两年医,转业后分到A县医院,当了一名内科医师。
两个人陆陆续续把各自的经历都告诉了对方。河堤上散步的人越来越少,而惠才九点必须赶回学校。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便说:“吕医师,我该回去了,还有五里路要走呢!”
吕说:“好,好。”
他们匆匆往回走。到了街上,惠才说:“我先走了。”
吕停住脚步,没有说话,木木地站在那里。
惠才急忙往学校赶去,心里有点感动。出身不好是让人忌讳的话题,他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定是出于对她的信赖。他是这么憨厚、诚笃,第一时间就想到要把最不利的实情告诉她。
下个星期天,惠才去找文枝,吃过午饭后,在门诊部前面和吕不期而遇。吕露出喜悦不已的神情。而惠才呢,总有点羞涩。
这次,吕对惠才说:“去我的住处看看吧。”
吕的住房是一长排单人宿舍中的一间,就在门诊部的楼上。走进屋里,黄白色杉木板墙壁散发着清香。一张单人床上挂着雪白的蚊帐,右边床头放了一个木架子,架上搁一只棕色皮箱。靠窗摆张书桌,桌上有几个饼干筒,吕一一打开,里面有花生、瓜子、饼干。
吕说:“我不抽烟不喝酒,就是喜欢吃点零食。零食也不是我一个人吃,来了同事,大家一起吃。”说着他便热情地招呼惠才吃东西。
惠才注意到窗边拉着根绳子,绳上晾着花裙子和花衬衣,便问:“你来客人了?这花裙花衣都蛮好看呢。”
“没来客人,都是楼上的单身护士的。她们几个人住一个房间,衣服晾不下,就晾到我这里来。”
惠才想,这人真是个好人。又待了一会儿,她起身打算离开。
“等等等等,”吕急急地说,一边转头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显然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给她,“你回去吧。”
惠才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封,原来是张吕的四寸黑白半身照。一张英俊的脸呈现在眼前:浓浓的眉,厚厚的唇,双眼亲切地看着她,脖子上的灰白格子围巾隐约可见。他特地送自己的照片给她,这意思很明显,是要跟她交朋友吧?惠才欢喜得不行,心中的甜蜜像潮水般涌来。
惠才把吕的照片夹在一本书里,上课时都要偷偷拿出来看几次,幸福得快要发疯。想想自己年纪轻轻便背井离乡,辛苦求学,在异地他乡居然遇到一个对自己钟情的人……惠才觉得她再不是一片浮萍了,是个有依有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