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您的家庭成员有人被处决吗?
伯 :没有。我的亲属谁也没被处决,甚至没有被逮捕。正如我已说过的,我们家没有受到触动,恐怖事件发生在我们周围而不是发生在我们家里。在夏天我们还像往常那样去度假。我们没有挨过饿,我们有足够的食物和燃料度日子。的确我没有恐怖感,但我——即使还是个孩子——却有一种模糊的社会要倒塌的感觉,而不是另一种新的社会要诞生的感觉。我父母也仅仅是从二月革命到1917年10月之间还过得不错,那时不实行审查制度,有各种各样的报纸,有各种各样的集会,还有小礼拜堂,以及普遍令人开心的事情。到1919年,这一切全都改变了。我觉得我家大人们懂得了政治观点对人类历史关系甚大。也许那些在苏维埃时期上学的人对此比我感受更多,而我是在家中受教育的。由于各种政治思想的流行,在我人生的这个相当早的阶段,自由、平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就开始对我产生了某种影响。而这些在我一些中学或大学同学看来并没什么重要的。那些唯美主义者——西利尔·康纳利、伯纳德·斯宾塞、刘易斯·麦克尼斯等人,我想他们当学生时不会从这些角度想问题,在他们后来的人生阶段我想也不会。当然,奥登、斯彭德和刘易斯这么做了。
是另外发生的一件事影响了我。H.A.L.费希尔先生,著名历史学家,牛津一所学院的院长,也是“荷姆大学文库”——一套面向普通读者的通俗丛书——的主编。1933年,费希尔先生约请我为这套丛书写一本关于卡尔·马克思的书。对于这个提议我非常惊讶,因为我从未表示过对这个题目有兴趣,虽然我对一般思想和哲学思想都一样有兴趣。1933年的时候,即使我喜欢跟人们谈论社会的、政治的、文学的和艺术的观点,而我对卡尔·马克思则没有特别的兴趣。这本书一开始是请哈罗德·拉斯基写的,他回绝了。后来,又请弗兰克·帕克南——现在的朗福特勋爵——来写,他也拒绝了。后来,又请理查德·克罗斯曼,也许还有其他人,他们都拒绝了。最后费希尔先生才叫我写。我想,好吧,反正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性和影响越来越大,而不是越来越小。马克思的著作我读过一些,但读的不多。在大学第四学年为了考试我读过《资本论》,那是作为读亚当·斯密和李嘉图著作的补充,我发现这本书挺难读。但是我还是想了解马克思究竟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他的追随者在各地都与日俱增。我想,如果不是写马克思,我决不会读他的书,因为当我读《资本论》的时候,经常地,特别在开始时,觉得不堪卒读(正如凯恩斯的感觉,但是也许原因不同)。就这样,我强迫自己读了不少马克思的著作。我的德文不太差,我读的马克思著作部分是德文,部分是英文,部分是俄文,因为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的权威版本在1933年被希特勒查禁了,但继续在莫斯科问世,以俄文出版。
贾 :我想是巴枯宁首先把《资本论》翻译成俄文的。
伯 :是的,开头是他翻译,但没译完。关于这件事有过令人难以置信的争吵。马克思开头怀疑巴枯宁翻译《资本论》别有用心。《资本论》(当然指第1卷)的俄文全译本是基辅大学一位经济学教授完成的。沙俄的审查机关通过了,因为审查官以为这么荒谬的书没有人会读。
贾 :在这之前您已经读过列宁和托洛茨基的著作了吧?
伯 :以前没读过,后来,当我开始研究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时候才读的。起先,我读马克思的前辈,也就是百科全书派的著作。我读爱尔维修、霍尔巴赫和狄德罗的书,而我对卢梭早已有相当了解。随后,我读所谓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的书,我被他们的学说和议论强烈地吸引住。我还浏览洛贝尔图斯、路易·布朗和赫斯的著作。在这之后,我开始读普列汉诺夫 。普列汉诺夫的确是一位富有才华的马克思主义著作家。我完全被他的书迷住了,因为他学识渊博,说理精辟,行文机智,情趣横生,极富吸引力。读他的书才使我有兴趣读论述马克思主义的书,这恐怕比读马克思本人那些大部头著作还要多。恩格斯的著作我也读。他的书比马克思的浅显,也清楚明白得多。但我还是最喜欢读普列汉诺夫的书。他这个人,你知道,是真正的俄国马克思主义之父。他对列宁很有影响,后来两人发生激烈的冲突。我阅读这些马克思主义著作家的书,然后就此开始讲课。就这样我开始了思想史这个方面的研究,其实这个研究与我跟学生讲的东西毫无关系。在牛津好像没人对18世纪法国的革命思想有多少兴趣,由于我讲这些内容人们才开始有兴趣。我是了不起的伦敦图书馆(私人收藏)的一名成员,在馆里我找到大量的俄国书籍,那是一个老馆员、一个斯拉夫语学者仔细收集的。其中我看到一本书是亚历山大·赫尔岑写的。这个名字以前我仅仅模糊地听说过。在书里我还了解了他所认识的屠格涅夫和巴枯宁。从此以后赫尔岑成了我人生的楷模。他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作家,一个敏锐的正直的政治思想家,非常有独创性。他的自传大概是我一生中读过的最精彩的自传,比卢梭的自传还要好。正是赫尔岑使我爱上了社会思想史和政治思想史。这就是我研究思想史的真正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