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后来您获得奖学金读牛津大学。您能否告诉我当时牛津的主要思想潮流是什么?
伯 :我不大清楚你说的思想潮流指什么。我认为,人们难以识别这种思潮——实际上它是同其他思想交相混杂而成的生活哲学和支配性的观念,就像发生在欧洲大陆的情况那样,当然发生在革命前的俄国大学的情况也是那样。我觉得,animateursdesidées[思想鼓动家]不是一种典型的英国现象。我可能不对,只是在牛津我没有碰到过。那是些对一般观念着迷的知识分子,或者是那些既有追随者又有论敌的政治、社会或美学观点的热烈鼓吹者。我离开大学之后倒遇见过这样的人。
贾 :一个也没有接触过?
伯 :当然不能这样说,我也许有点夸张了。那样的知识分子是有的。在20世纪30年代我当学生的年头,有社会主义者、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巴里奥尔学院的院长A.D.林赛就是一个著名的基督教社会主义者;有对本科生颇有影响的道格拉斯·科尔;还有A.L.罗斯(当时他是社会主义者),以及稍后的理查德·克罗斯曼、A.J.P.泰勒和帕特里克·戈登·沃尔克。但是,很难说他们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思想潮流。当时,有年轻的诗人,他们写了大量的作品。我编辑过一份知识分子期刊,叫《牛津观察》,这份杂志两年多前是诗人W.奥登编辑的。我们都读奥登、斯彭德、戴·刘易斯和麦克尼斯的作品。我跟斯彭德是同代人,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我终生都了解他。还在牛津读书的时候他就写出很漂亮的诗篇。我读书时的本科生大多数是不问政治的。当然,后来有激进分子和共产主义者,像我的朋友N.O.布朗和菲利普·汤因比等人。但是,不像你们战后的巴黎,那里有一个梅洛_庞蒂或一个萨特。我们都抱着自由主义的态度。我们都恨墨索里尼、佛朗哥,有些人还恨斯大林,当然全都恨希特勒和那时在东南欧出现的较小的独裁者。在我读书的年代你们法国的情况怎么样?巴布斯、罗曼·罗兰和纪德在政治上有没有影响?我不愿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我当学生时或战前开始教书的那些年头我们在政治上是消极的。我和我的朋友都是反对法西斯的,为了支持西班牙人民阵线的政府曾经整装待发。但是,除了对自由运动和进步力量总的支持外,我没有声明其他的政治观点。那时牛津有个工党俱乐部,我跟其他朋友有时也光顾一下。在30年代中期,道格拉斯·科尔组织过每星期一次的午餐会,参加的人我记得有克罗斯曼、戈登·沃尔克、帕克南、罗斯,有哲学家A.J.艾耶尔、J.L.奥斯汀、斯图亚特·汉普希尔,有杰出的罗马史家雨果·琼斯,有克里斯托弗·希尔(那时我不知道他是个共产主义者,虽然我不认为他有意隐瞒了这点),有著名的经济学家詹姆斯·米德。米德是我认识的最纯粹的自由派,很高兴他跟我们过从甚密,而且他跟我年龄相仿。我总想,如果出现一场危机,出现一场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办的革命,如果我跟随他的话,应该避免干任何卑劣或肮脏的勾当,这样即便政治上不安全,在道德上无疑却是安全的。
贾 :那时候在法国柏格森哲学有广泛影响。
伯 :英国没有像法国的柏格森或意大利的克罗齐那样对公众生活施加普遍影响的哲学家,也没有吸引时髦女郎来听自己讲演的哲学家。我听说在巴黎有些富婆的仆人经常去柏格森做讲演的大厅。他们提前一个小时到达,听某个——比如说——亚述考古学教授的报告,这位报告人及其他人发现整个大厅塞满了怪模怪样的不像知识分子的人。报告一结束,这些听众马上赶紧为他们的女主人抢占位置,许多雍容华贵的贵妇就这样拥挤着听柏格森教授做讲演。在英国,自卡莱尔以后没有这样的现象。
贾 :那时候在牛津大学没有很多政治活动吗?
伯 :政治活动无疑是有的,有一个社会主义者俱乐部和一个共产主义者俱乐部;对政治的兴趣代替了对审美价值的专门研究。我要说,在牛津,这个转折点是1931年的金融危机。那场危机给20年代在社会上影响甚大的牛津大学的唯美主义以沉重的打击。哈罗德·阿克顿、西利尔·康纳利、伊夫林·沃和布莱恩·霍华德就是典型的“唯美主义者”,人们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的确有让·法亚尔先生写的一部关于这个主题的法文著作,书名叫《玛格丽特和牛津》(Margaret et Oxford),我敢说现在读的人不多。这些唯美主义者大多数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了。藐视学术传统和巴望在学术圈外流行需要一定程度的财政保证,也就是需要家庭或保护人的支持。1931年的危机狠狠地打击了富人,这种支持就靠不住了。在这之后,唯美主义衰退,左翼政治出台。左翼政治也不像在巴黎或希特勒之前在魏玛共和国出现的那类骚动。《时代精神》杂志跟我有相同的看法。我写了一本论卡尔·马克思的书。我很惊讶,这书现在还买得到。
贾 :您在牛津时的政治经历和哲学经历是不是深刻地影响了您以后对思想史的兴趣?
伯 :不完全是这样。首先,我不可避免地受苏联存在的影响……尽管我父母没有受过苏维埃政权的迫害,来英国也不是被驱逐的。我毕竟有着关于苏维埃政权的不愉快的记忆:我认识的一两个人早在1918年被枪杀了,不是因为政治上的缘故。对此没有来自任何渠道的解释。发生过许多强制执行的处决——非常可怕,虽还不像后来斯大林统治时期出现的那种恐怖,但毕竟有许许多多人被处死了,其理由从未公之于众,除非使用一般性的术语——“苏联的敌人”“投机分子”“反革命分子”“资产阶级的支持者”,诸如此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