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三章

汽车在医学院正门停下,鹈饲院长一边看表一边匆忙下车,直奔二楼的院长办公室。

上午九点刚过五分,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已清扫干净,桌上高高地堆着等待批阅的公文和邮件。鹈饲坐在皮转椅上透过窗玻璃望着附属医院的宽阔中庭,一边啜饮秘书端来的玉露茶一边抽烟。他把这支烟抽完之后,医学院长忙碌的一天就开始了。

首先,他把堆在桌上的文件浏览了一遍:医学院内的人事变动、各科室的科研经费预算、海外出差或留学的申请……他逐一过目之后盖上批准与否的印章。除此之外,还有从文部省寄来的国立大学医学院长会议通知、文部省次官关于学生运动的通报。每个星期难得几天没有门诊也没有授课,却都被这些杂务弄得疲于奔命。而且,说到医学院长的特权,也只是每月多出一万零六百元的职务津贴和配备专用车而已。不过,只要能够巧妙地发挥行政手腕,就有可能被推举为下届校长的候选人。这对鹈饲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敲门声响起,事务长进来了。

“如果您现在有空的话,我想跟您商量一下有关新楼添置医疗设备和器材的事项。”

说完,他把填有附属医院各科将要购置的X光机、放射线诊断设备、低温麻醉机等仪器的种类和价格的厚厚材料放在桌上,鹈饲迅速地把资料翻阅了一遍。

“你先送给则内院长送去,等他拍板后再拿来给我。有关医院内部的事务,不管怎么说院长经验比较丰富。”

虽说在国立大学医学院里医学院长的职位高于附属医院院长,但是瞄准了下届校长宝座的鹈饲为了缓和与则内院长的关系,做出了这样的指示。

“那我马上就去医院那边,先请则内院长过目。”

事务长前脚走出房间,秘书后脚就进来了。

“医院那边,大阪钢铁公司的中泽总经理已经到了,等您去做诊察。”

“我马上就去,你叫他们准备好!”

说完,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穿过宽阔的中庭向附属医院走去。他没去门诊室,而是来到了二楼的教授办公室。打开房门,只见护士长好像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中泽总经理领来了。

“你好,让您久等啦!我刚才去大学那边了。马上给您看看吧!”

“哪里,是我打扰您了。在您百忙之中还来添麻烦……”

总经理在鹈饲面前像孩童般乖顺地挪动肥胖的躯体坐下,然后听从指令脱掉了上衣。

鹈饲让护士长帮他穿上白大褂,随即拿起了听诊器。

“我已经听您的秘书在电话中讲了大概的情况。您自己觉得怎么样啊?”

“我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舒服,但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肩膀僵硬,有时还会发生眩晕……”总经理晃动着虚胖的身体,神情忧郁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这些都是常见的症状嘛!”

鹈饲观察了患者的面色、眼睛、舌苔和咽喉,接着做了颈部触诊。在叩诊心脏部位时,他发现患者心脏左缘比正常的肥大。他把听诊器对准患者的心脏,仔细聆听有无杂音,果然他听到主动脉第二心音比肺动脉第二心音稍高,而肺部没有异常。

“怎么样?左肩常常感觉僵硬酸痛吧?”

“听你一说,确实有这种感觉。”

“在打高尔夫球之后,有没有心悸比较强烈的现象啊?”

“说实话,特别是在打高尔夫球之后会感到轻微的眩晕和心悸。”

“那,请您躺在这上面吧!”

他叫患者仰卧在长椅上做腹部触诊,检查了肝脏和胃部的情况。然后,他给患者右臂裹上血压计袖带,测量的结果一百八十。

“医生,怎么样?”患者用担心的目光望着鹈饲。

为了让患者放宽心,鹈饲没有直接说出一百八十这个数值。

“差不多一百六十,没什么要紧的啦!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您还是做一下尿检和血检,再做个心电图检查吧!”

他叫护士长把门诊室里的助教找来,然后向他下达指令。

“你带这位先生去门诊留尿并采血,然后送到检测中心说我叫他们立刻化验检查。心电图检查也要赶快做。”

随后,鹈饲回身轻轻地拍了一下患者的脊背。

“哦,您别担心!高血压这类症状只要放松休养一下立刻就能降下来,我再给您适当地开些降压药,所以不要紧!”

患者以为这下得救了,立刻松了一口气。

“这下我总算可以放心了。说老实话,我还请公司医务所的医生看过呢!不过,除非是身为老年病权威的鹈饲医生给我看,否则我总是无法安心工作。太好啦!托您的福,这下我就能安心工作了。”

他的嗓音中顿时充满了总经理特有的自信和魄力。

“不过,‘这方面’还请您多加节制啊!因为您看上去酒量不小吧!”

鹈饲用右手做出举杯的动作。

“哎哟!你这可是戳到我的痛处喽!那你允许我喝多少呢?”患者也做出举杯动作问道。

“这个嘛……好吧,那我为你做出最大的让步,一天一合,就是三两半清酒,怎么样啊?”

患者做出一副可怜相。

“哦,能请到鹈饲医生亲自诊断,还安慰我说目前没什么要紧的。所以,在得到您的批准之前,我绝对不超过一天一合。不管怎么说,改日我一定好好……”

总经理郑重地俯首致谢,后面的话没有明说。在教授没有门诊的日子里,通过强大的门路带着介绍信来教授办公室接受特别诊疗,需要支付超过医院规定的“特诊费”,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不,您别那么费心了。我们也给贵公司添了不少麻烦,所以这是礼尚往来、互相帮忙嘛!我再看个患者就下楼去拿您的检验结果,咱们楼下见吧!都上年纪了,一定要好好保养以求健康长寿。不管怎么说,英年早逝可是最大的损失哦!哈哈哈!”

听到鹈饲豪爽的笑声,患者像是卸掉了心头重负,与来时判若两人。他笑着整理好衣衫,由守候在屏风外边的秘书陪同,跟着协助检验的助教向楼下门诊室走去。

虽然早就过了正午,但楼下第一内科门诊室的走廊椅子上依然坐满了上午挂号的患者。排列在门诊室前的五位新来的医务员正在抓紧进行预诊,把患者的主诉和既往病史填进病历表。写完之后,隔着白色屏风把填好的病历交到一字排开的五位门诊医师手上。拿到病历的医师用机械的表情把填写事项浏览一遍,然后像剥竹笋似的叫患者脱掉衣服,提出最少限度的问询,迅捷地做出诊断并开好处方。虽然这一过程就像在流水作业线的传送带上进行处置一样,具有机械般的迅速和整齐划一的程序,但只有最里边那个独立隔屏里,患者的流动速度特别缓慢,与其他四个隔屏内的速度相比明显慢了两倍以上。

那是副教授里见修二在做诊察。他那干爽的额发随意地撩向后边,苍白而神经质的面孔上只有那双眼睛澄澈而严厉。

护士担心诊察时间拖延太长,就焦躁地催促患者加快行动。同样,实习医师和医务员也希望能够尽快把患者看完。可是,里见似乎对这些毫无觉察,他弯下腰继续为仰卧的四十多岁的患者做诊察。这时,他把刚刚触诊过的腹部按照上腹部、肝脏、胆囊、胰脏、脾脏、肾脏的顺序又触诊一遍并重新审视病历。

姓名 小西菊43岁 无业

既往病史 胃病

主诉 上腹部疼痛

目前病症 从约半年前开始出现饭后上腹部疼痛、鼓胀现象。食欲不振,经常打嗝,有软便。

化验检查 尿检(蛋白、糖)未见异常,便检(隐血反应呈阴性)

胃液检查 胃液酸度低

胃部X光检查 疑似胃癌

全面血检 轻微贫血

肝功能检查 轻度障碍

胆囊造影 未见异常

通过这份病历虽然明显可以诊断为胃癌,但里见副教授还是再次按压患者的胸口下方。

“是这儿疼吗?”

“是的,就是那儿疼!”患者诉苦似的说道。

里见继续用力向下按压,感到指尖触到一颗蚕豆大的肿物。

“这里感觉最疼吗?”

“是那儿,就是那儿!昨天我也是在半夜被疼醒了。医生,不会是胃癌吧?”患者不安地问道。

“哦,现在还不能断定。”

“那会是什么呢?到底是啥病呀?这几天我连胃液检查、X光检查都做过了,怎么还不知道是啥病呢?”

患者的声音显得更加不安。可是,里见依然寡言少语、面无表情。

“准确的病名不是做一两次诊察就能轻易判定的。”

“可是,我觉得现在应该能告诉我大概是啥病……”

患者这次像是在纠缠。即便如此,里见却依然保持面无表情。

“不,还是有点儿疑问,所以今天请你做一下胃镜检查和血清检查。”

里见觉得这并不是胃癌,而可能是胰腺癌。因此他决定先要通过做胃镜检查以排除疑诊胃癌,另一方面无论如何都得做血清淀粉酶检查。

“那么,医生,下次就能做出明确诊断了吧?”

里见默然不答。他看出患者表情有些失望。不过他一贯认为,即使只有很小的疑点,在弄清之前也不能妄断病名。主任鹈饲教授似乎对他这点很不满意,遇事就拉出第一外科的财前副教授跟他比较,说他老是表情阴郁、不言不语,不善于应付患者。然而,里见却认为没有判明的问题就是不明白,必须反复进行所有的检查。这就是他一贯的行医方式,也是他作为临床医师的信念。

患者望着沉默不语的里见问道:“那我下次啥时候再过来呢?”

“这个嘛,因为血清检查需要三四天,所以请你下个星期一来吧!”

里见用沉稳的嗓音回答,刚想叫下一名患者时忽然感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是鹈饲教授。他默不作声地走到里见身旁,拿起桌上的病历扫了几眼填写事项。

“里见,刚才那个患者虽然初诊碰巧是在我门诊上看过的,但因为你的专业领域是胃肠疾病,所以就转给了你。哪里有疑点呀?”

鹈饲为了不让排在后边的患者听到,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他脸上已经明显流露出不悦的神色。里见先是瞬间感到困惑而噤口不语,然后才做出回答。

“其实,我通过触诊感到患者胃部后面好像有个疙瘩,所以在看过X光片后觉得阴影缺损部分有点儿可疑,或许应该考虑是被胰腺肿物压迫所致,于是决定进一步做胃镜检查和血清淀粉酶检查。”

他刚说完,鹈饲立刻严厉反驳。

“你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嘛!既然我诊断疑似胃癌,那就毫无疑问是胃癌。像你这样什么病都检查是不对的,只有经验不足的新手才老是依赖检查。有经验的临床医生要靠长年积累的经验,不是每次都做同样老套的检查,而只做最低限度的必要检查,然后就运用自己的直觉进行诊断。没有这个本领就算不上合格的医师!”

“可是,尽可能做多方面的精确检查是诊断的基础,所以我想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要尽量细致地检查,在此之上做出不留任何疑问的诊断。”

里见虽然说话时表情阴郁,显得不够痛快,但信念却十分坚定。

鹈饲脸上露出苦笑,说道:“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啊!所谓医师,对于患者来说就等于一种信仰呀!因此就算你不能下定结论,也应该当场讲出差不多的病名,让患者暂时放心嘛!比如我对高血压、心脏病患者也大都运用这种精神疗法。作为内科医师特别需要做到这一点。”

“可是,那位患者到底是胃癌还是胰腺癌非常微妙,很难判断……”

里见还要继续说下去。

“够了!我没闲工夫跟你争论这种幼稚的问题啦!最重要的是,你既有科研成果工作也很出色,欠缺的就是作为临床医师的成熟!我原以为你会逐渐长大,没想到年龄越大反倒越像小孩不听劝告!这怎么能行呢?不过,我倒也不是想叫你跟我一样哦!”

鹈饲说完,赶忙走出屏风,叫助教取来心电图,就去找刚才那位特诊患者了。

里见看完门诊,走近窗边的消毒洗手器,这才发现窗外正在下雨。

“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呢?”他仰望天空喃喃自语道。

“里见老师,您没发现吗?一点多时突然下起大雨,后来就变成小雨了。”年轻医务员站在里见身后应道。

“很久没下过这么安静的雨了,真好!”

里见仰望着无声地垂下雨帘的铅灰色天空,伫立在窗前让眼睛休息片刻,然后环视一圈室内,其他四个门诊医师好像早就结束诊疗了,白色隔屏里不见人影,诊疗床和桌子上也都收拾过了,只有跟着里见的护士在静静地帮他收拾。他看了看时间,已经两点多了。

“实在抱歉!跟着我总是会拖延时间。”

他向年轻医务员和护士说了几句慰劳的话语,随即走出了门诊室。走廊长椅上已经没有了人影,清洁工们正在忙着擦地板。里见为了不妨碍他们,低着脑袋靠着边,慢慢向前走。他身上的白大褂皱皱巴巴的,毫不挺括,从走起路来像被大风吹得步履蹒跚的身影中看不出他是国立大学的副教授。他的身上总有一种被孤身遗弃的黯淡。

里见在走廊里前行,心中不禁想起刚才鹈饲教授对他说的话:“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啊!作为临床医师也要成熟,否则可不行呀!我原以为你会逐渐长大,没想到年龄越大反倒越像小孩不听劝告!”鹈饲教授一吐为快地说出这些话来,不只是针对自己刚才为患者做诊断,更像是对自己从病理科转到临床的选择本身加以指责。

从浪速大学医学院毕业后直接进入病理学研究室的里见与同届的财前五郎不同,他们那些人是为了方便拿学位,而里见却是因为爱好病理学甚于临床,所以才进了病理学研究室。因此,以财前五郎为首的同期研究生们一旦取得学位立刻转为临床,而里见却没有离开病理学领域,整天关在研究室里振摇试管、看显微镜,在细胞和分子的领域里探索人体的奥秘。把所有的热情倾注于人类生物学的里见之所以从病理学研究转为临床医学,是因为他隔着中庭看到对面附属医院窗边的患者们病弱不堪的身影。

他们越来越消瘦,在窗边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里见再也看不到那些面孔了。里见看着那些身影渐渐消失,心中突然受到一种愿望的驱使——与其振摇试管、观察显微镜,与侵犯人类生命的细胞对抗,还不如直接触及行将死亡的患者身体并通过诊疗保住他们的生命,于是他决定转攻临床医学。当时的里见三十四岁,但已经被公认为病理学的优秀讲师了。因此,他被第一内科教授鹈饲招入门下当了讲师,并在第四年升为副教授。

鹈饲是典型的临床医师,他招进研究领域完全不相关的里见当副教授是为了充实第一内科的阵容。事实上,自从里见来到第一内科之后,研究室的业绩确实有所提升,研究生发表论文的数量也增多了。然而,里见与鹈饲关于患者诊疗方面的观念却从最初就背道而驰。坚持“医师对于患者来说就等于信仰”的鹈饲与认为“医师对于患者来说必须是最为科学的存在”的里见,在对待患者的态度上有着根本的区别。

里见继续缓缓地向前走去,像要把苦涩吞下去般叹了口气。在经过眼科门口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听到了热闹的嬉笑声。前方七八米开外,财前五郎带领五六个年轻的医务员谈笑风生地朝这边走来。他那拥有宽厚肩膀的魁梧身躯像要撑满走廊似的移动着,他睁大双眼,咧着厚嘴唇开怀畅笑,被阴雨笼罩的昏暗走廊里仿佛只有财前的周围像忽然照进阳光般亮堂起来。

里见不想跟财前照面,于是转身回到了副教授办公室。匆匆解决了延迟的午餐之后,他立刻进入自己的研究领域。《运用生物学反应诊断癌症的方法》,是他这十年来一以贯之研究的课题。当人类体内出现癌细胞这种异物时,血液里就会产生与其对应的抗体,这是一种从血清学角度证明癌症的早期发现方法。虽然这项研究早在五年之前就已经获得注重学术报道的《每朝新闻》颁发的科学奖,但里见并不满足于这个成果,而是努力研发更简单、诊断准确率更高且能在更早阶段就能发现癌症的诊断法。

这种研究必须经过多次实验获得可靠数据,还必须对不稳定的生物反应进行生物统计学处理,所以是一项极为艰巨的研究。但是,里见为了通过这项研究达到比当前所谓“早期发现”更早、更准确地发现癌细胞的目标,以通过早期治疗挽救众多的癌症患者,他千方百计地从紧张的科研经费中挤出资金购置各种精密化学仪器和分光光度计。另一方面,他还得从少得可怜的科研经费中匀出一些来照顾协助他研究的无薪助教们。

里见一想到这些为研究室工作的无薪助教就心情沉重。即使大学毕业并已完成实习,若想留在国立大学医学院里继续搞研究,在出现有薪助教空缺之前必须当三年乃至四年的无薪助教。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利用学术之美名来掩盖对人权的侵犯,但在现实当中,国立大学医学院的科研以及附属医院的诊疗却全都建立在这些无薪助教的牺牲之上。里见也曾经历过四年无薪助教的艰苦研究生活。除此之外,国立大学医学院还具有众多充满矛盾的机构和惯例,但却从来没有受到任何人批评而延续至今。里见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和苦恼。

敲门声响起,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来的正是他为之苦恼的无薪助教之一。

“可以进来!”里见回应道。

这位助教好像一直在楼下实验室里进行动物实验,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他带来了发红反应的实验记录。

“前些天,我做了癌变反应实验。不过,还是没有出现老师说的那种结果。”

说完,他拿出了用兔子做实验的记录。

里见目光锐利地审阅着这些记录,发现抽取过程中的某个程序做得不准确。不知不觉之间,窗外天色已经变得昏暗了。

“抽取方法好像有点儿问题,你明天去研究室,不光是你,我要向大家好好说明。今天你可以回去了,这些天总是忙到很晚。我也要回家了。”

里见开始整理桌子上散乱的资料。

里见离开医院,从淀屋桥乘上开往阿倍野的市营电车。他提着塞满研究资料和书籍的皮包,任由钻进车窗的晚风抚弄干爽的头发,他的身体随着满员电车摇摇晃晃。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忘掉科研的事情,把发呆似的澄澈双眸朝向窗外。

他在上本町一丁目站下了车,向西走二百米左右,来到法圆坂的住宅公团公寓楼群。里见向楼群中最东边的公寓楼走去,登上狭窄的楼梯,来到四层,摁响右边那家的门铃。

“你回来啦!”

妻子三知代打开房门,在一瞬间像是确认似的凝视里见的面孔。这是她十年以来不变的习惯。三知代和里见同样沉默寡言,她从丈夫到家时的神色就能了解里见的科研进程是否顺利以及看门诊是否劳累。

“你看上去有点儿疲劳。怎么样?马上吃饭吗?”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三知代很明智,不管里见表情怎样阴沉,她都不会刨根问底地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可以理解为生长在学者家庭的姑娘所谓的明智,不过三知代有她自己的判断,对于里见这种沉默寡言、力求规避学术之外一切繁复琐事的性格来说,这是最为恰当无误的应对方式。虽然里见对于三知代这种应对方式从未有过“好”或“不好”的反应,但她看到里见一门心思坚持科研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的应对方式没错。今天她也是看到里见比平时更加疲惫的面孔,于是即刻断定应该先让他吃饭。

“是啊,先吃饭吧!”里见答道。

他平日在科研和门诊都比较顺利的时候,即使在饭点到家也是一进门就直奔六铺席大的书房继续用功。可今天他却把皮包往书房里一放,脱下外套就坐在餐桌前了。

“好彦怎么样?吃过饭了吗?”

他在问八岁的儿子。

“好彦明天要去远足,可他好像有点儿感冒,我就叫他先吃完饭睡下了。”

“他跟我一样体质有点儿虚弱,这可不行。吃完饭我给他看看吧!”

说完,他朝好彦睡觉的隔壁房间望去。

缺了好彦的餐桌没有谈话声,显得格外安静。三知代给里见舀汤、盛饭,里见只是默不作声地接过去就吃。尽管如此,餐桌上的气氛并不会令人感到有失和谐或冷清。这是因为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种用餐方式没有什么不自然。里见吃完了饭,三知代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名古屋的爸爸给你寄来一封信,现在拿来看吗?”

“哦?爸爸来的信?真稀罕呀!现在就想看啊!”

里见的父亲早已亡故,母亲也在他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去世了。因此,他对三知代的父亲、名古屋大学医学院长羽田融怀有对一般岳父不同的亲切和敬重。

裁开用漂亮钢笔字书写的信封,短信用每行十二三个大字书写着以下内容。

前些天,我偶然遇到你们的鹈饲院长,听他说你正在扎扎实实地继续研究“运用生物学反应诊断癌症的方法”,我深感欣慰。在学术上无所建树的医生与驽马无异。生活方面的杂事尽管推给三知代去做,希望你专心致志地钻研学术!我还严厉教训犬子,叫他多多向你学习,全心全意地从事学术研究。如果有机会的话,请你对他多多指教。

虽然书信很简短,但字里行间却显现出他作为解剖学权威孜孜以求的姿容,而且他叫独生子即三知代的弟弟也走上了医学之路。

“爸爸写的信还是这么语重心长啊!”

里见说完想到鹈饲经常说“对于患者来说医师就等于信仰”,而岳父则把医学研究当作毕生事业,如果他两人相遇的话会谈论什么话题呢?他不由得感到有些怪异,回想起鹈饲向自己说要向财前学习,变得更加成熟一些,财前五郎的身影便又出现在眼前。里见像要拂去那些不快似的站起身来,给已经发出熟睡鼻息声的儿子诊脉,脉搏数为每分钟八十下。他又伸手摸摸儿子的额头,用不着拿体温计测量也知道他没有发烧。里见放心地离开了孩子身边。

“我去哥哥那儿一趟。”

他没穿外套,加了件毛衣就走出家门。

从里见的法圆坂公寓到哥哥家,只有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幸免于战火的内安堂寺町挤满了住宅,其中一角挂着写有“里见内科小儿科诊所”的小招牌,这正是里见唯一的哥哥清一开办的诊所。里见推开房门进去,只见门厅地板上随意放着一双凉拖,好像有患者来就诊。里见静静地坐在候诊室的角落里,但由于诊所狭小,门诊室与外边只隔着一层玻璃门,所以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是的,你这是感冒了。我给你开点儿阿司匹林吧!”里面传出哥哥的声音。

“阿司匹林?只有阿司匹林吗?哎,打上一针或吃点儿别的药会好得快些吧?”一个年轻男性说道。

“不,虽然感冒也有很多类型,但你是单纯的感冒,只吃阿司匹林就会好啦!”

“可是,大夫,反正我有医保,又不用担心诊疗费的问题。你开些针剂或别的药,我才能放心啊!”

患者似乎不太满意。

“不管有没有医保,没必要吃的药就不用开。如果你觉得这还不够的话,可以去其他的诊所。只要有医保就可以给你做不必要的诊疗,只要有医保即使是感冒也要开些肠胃药以求增加分数,这样的医师,对于那些真正需要医保的患者真是一种悲哀!”

哥哥略带愤怒的声音敲击着里见的耳膜。这确实是安于清贫、恪守节操的哥哥所讲的话。对于哥哥来说,这种个性既是不幸也是幸运。

患者好像在匆忙穿衣,过了片刻一个男子板着面孔走出来。

“修二,你进来吧!”

大概是护士已经通报过了,哥哥在门诊室里叫他进去。铺了木地板的八铺席大的日式房间里,哥哥正面对边角已经磨平的诊疗床和破旧的办公桌坐着。

“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儿呀?正好现在患者不多,咱们就在这儿谈吧!”

说完,他就叫护士去了药房。

清一比修二大十三岁,虽然刚过五十五岁却已经头发花白了。看到哥哥那历尽风霜的严厉而温和的面孔,里见就觉得今天在门诊室发生的不快不说也罢了。

“没、没什么事儿……”他含糊其词地答道。

“不会吧?肯定是有什么事儿。我一看你的眼神就知道。”

清一的语气中包含着父亲般的温馨感。

修二顿时软了下来。

“嗯,是有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他把今天跟鹈饲之间发生的事情经过告诉了哥哥。清一不动声色,轻轻点着白发斑驳的头听完了他的诉说。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不得要领啊!那种场合你不该那么直截了当,可以委婉地把对方引向你的观点。如果是你诊断错了又该怎么办呢?那不就无法收场了吗?”

“不过,如果真是我所诊断的胰腺癌的话,那就得争分夺秒抓紧治疗,要是哥哥碰到这种情况肯定会跟我一样,不,你会比我更加直截了当。所以,哥哥……”

里见想说:“你自己不也是已经做到国立洛北大学第二内科的讲师,却因为跟主任教授意见不合而被人家找茬儿撵出大学的吗?”但他还是闭上了嘴。

“咱兄弟俩犯不着都去吃医学界的乏味冷饭吧?冷饭有我一个人吃就行啦!”哥哥笑着敷衍道。

但是,“吃医学界的冷饭”这个具有封建残酷性和魔力的词语,却伴随着瘆人的冷酷传入里见修二的心中。

星期一的门诊格外拥挤,明明是九点钟才开始,但是刚到八点走廊上就已经挤满了患者。在九点之前椅子就不够坐了,于是有人就直接蹲在地板上。

里见拎着永远那样鼓鼓囊囊的皮包走进二楼的副教授办公室,随即向门诊部打了个电话。

“我是里见,有个名叫小西菊的患者,她的血清淀粉酶和胃镜的检查报告应该已经出来了。你帮我看一下!”

年轻护士应了一声,随即响起快速翻阅病历的响声。

“胃镜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但是血清检验报告单还没送来。我马上去检验室问一下吗?”

“不用了。我去门诊之前顺便去一下就行了。”

里见穿好白大褂就向楼下走去。小西菊预定今天来医院,她的血清检验和胃镜检查的结果令里见特别挂心。他走下通往地下层中央检验室的昏暗楼梯。一股潮湿的味道弥漫在走廊里,天花板下和墙边架着好几根裸露的钢管。室外已是春光明媚,而中央检验室所在的地下层却像是被遮挡了太阳的阴森地窖般晦暗,只有荧光灯放出奇异的苍白光亮。

“吱呀”一声,里见拉开了检验室门,只见水泥检验台上排列着采血试管,在它们中央摆着圆筒形的离心沉淀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蹿进鼻腔。检验员拿着采血试管站在离心沉淀机前,把装有血液的试管放进离心机,盖上沉重的盖子,并按下电源开关。机器立即发出响彻检验室的尖啸声,然后以每分钟三千转的速度开始旋转。里见眼看着从离心机正中央伸出的试管里,被分解出来的清水般澄净的血清沿着刻度向上升。这是把血液中的固体成分向下沉淀,然后分离出透明血清的过程。里见等早已司空见惯的操作结束之后,向检验员打了个招呼。

“四天前接受检查的第一内科患者小西菊的血清检验报告单好像还没送到门诊室,可以帮我找一下吗?”

检验员先是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但当他抬头看到对方是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时就赶快答话。

“真奇怪啊!应该早就送过去了呀!”

他开始在一摞化验单中查找。与此同时,其他四五个检验员振摇着采血管继续工作。

“啊,在这儿呢!实在抱歉!因为中间隔着星期天,所以已经检验完毕却忘了把化验单送过去。”

他把找到的小西菊的检验结果报告单递给了里见。

血清淀粉酶值256

因为正常值应该在六十四到一百二十八之间,所以这个数值偏高,很有可能是慢性胰腺炎。不过,在触诊时,里见发现确实有个疙瘩,那会是什么呢?想到这里,他拿着化验单匆匆离开检验室向门诊部走去。

里见走进门诊室,只见其他门诊医师已经开始诊察第一名患者了。他指示一个手头没活儿的年轻医务员把小西菊的病历、胃镜胶片和那张化验单拿到他桌上来。

虽然附加在照片上的化验单写着“胃黏膜正常”的检验结果,但里见还是把从十二个角度拍摄胃内的胶片夹在桌上的放大透视器上观察。从胃部的前壁、后壁、小弯到胃角,里见依次仔细审视,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异常迹象。由于胶片是彩色的,所以能够根据形状和颜色两方面的变化诊断胃壁是否有异常。不过,胃壁上既看不到肿物也看不到笋状隆起和溃疡。

“医生,这份病历的患者小西菊早就来候诊了。请她先进来可以吗?”护士善解人意地问道。

“嗯,那好吧!”

面色灰暗、皮肤干燥的小西菊一走进门诊室就问道:“大夫,化验结果咋样?”

“哦,这个先等一下,我要再做一次诊察。”

“啊?再做一次……”

小西菊明显地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里见叫她脱掉衣服仰卧在诊疗床上,然后用手指触摸患者上腹部,慎重地进行触诊。他在剑突下和肚脐之间确实触摸到了肿物,但肿物不是移动性的。

血清检验提供了胰脏没有坏死的确切数据,但是经过胃镜检查也没有发现鹈饲教授怀疑的胃癌症状。这个肿块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呢?暂时可以考虑到的有胰腺肿瘤、腹膜后肿瘤、大网膜和小网膜的肿瘤、结肠癌、肠系膜肿瘤等,但结肠癌和腹膜后肿瘤通常都是移动性的,而这个肿物经触诊检查完全没有移动性。而且如果是结肠癌的话,还应该伴有便秘、腹泻和血便,但这些症状患者都没有。经过X光检查也没看到结肠癌、肠系膜肿瘤和大网膜小网膜肿瘤的症状。根据感觉来看,他强烈怀疑可能是胰腺的肿瘤或初期癌肿。

“大夫,病名搞清楚了吗?”

仰卧在诊疗床上的患者从下向上望着里见的面孔。

里见默不作声地拿起笔来,在病历表上写了两行字:

V.a.Pankreas Krebs (疑似胰腺癌)

Probe Laparotomie (剖腹探查)

这就意味着患者必须尽快住院,通过剖腹探查来判定病名。

“大夫,到底是啥病呀?”

患者坐起来望着病历表上的德文。

“可以确定是胰腺有异常,但还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所以你必须马上办理住院手续,在外科做开腹手术,那样才能得出准确无误的结论。”

“啊?住院,开刀……”患者顿时变得面色苍白,“大夫,我这阵子做了那么多检查,还叫我把那个胃镜吞进胃里,把我折磨得要死。今天又说不住院做手术就搞不清楚病名,这太过分了……”

患者情绪亢奋、声音发抖,但里见还是静静地望着患者的面孔。

“根据症状,有时必须采取这种措施才能查明病因。我这边也会尽快帮你安排病房,你这就去门厅旁的住院部办理住院手续吧!”

里见从座椅上起身,直接向住院部打了个电话。

“什么?病床满员?那我明白。可这是一位紧急患者,况且是我直接打电话委托嘛!详细情况过后我会说明,请你们务必安排病房!”

里见放下电话,小西菊已经穿好了衣服。她已经听到了刚才那段对话。

“大夫,我的病已经严重到必须设法腾出床位住院的程度吗?如果真是那么严重的话,最好尽早诊断、尽早治疗。可是,万一真是癌症的话……”

说着,她的脸开始扭曲了。

“不,就是因为难以确定病名才要把腹部切开检查呀!”

“如果切开肚子才能确定病名的话,那我也用不着特意……”

她的目光像是想说:“那我也用不着特意跑到大学附属医院来,直接在自家附近的诊所看看就够了。”

“不管怎么说,你最需要的就是在这里做剖腹探查手术。等上午门诊结束,我就去想办法帮你安排好病房。你这就去住院部把家里的电话号和住址登记一下,让我们可以随时跟你联系。”

说完,里见就叫进来了下一位患者。

上午门诊一结束,里见立刻向三层的外科病房护士站走去。

可能是恰逢换班吃午饭的时间,空荡荡的护士站里只看到两名护士,不过其中就有护士长肥胖的背影。里见轻轻推开玻璃门走进室内。

“护士长,我那儿有个患者需要转到外科来做手术,想请你帮我在这边安排一个病房。”

护士长用眯眯眼瞥了一下里见。

“真不凑巧,床位满员,已经没了。刚才楼下住院部也来问过呢!”护士长冷淡地答道。

病房对外是由医务科住院部根据病房分配表,按照紧急患者的病情轻重和申请顺序安排。虽然这是正规程序,但事实上各科年过四十的资深护士长都掌握着安排病房的实权,所以她们比一般医务员、没势力的讲师和副教授更好通融。因此,处世圆滑的医务员们平时就跟各科病房的护士长拉关系,一旦需要就能得到通融。不过,里见在这方面一向缺心眼儿,所以总是按照正规程序开口就要床位,因此会被拒绝。

“可是,这位患者需要紧急剖腹探查胰腺,希望你们尽量调剂。我知道外科都会预留应急病床,请你把床位腾出来吧!”

“应急床位?哦,那个嘛,那是外科为处理急救车送来的车祸伤员或急性阑尾炎患者预留的,不是为内科转来的患者准备的。”

护士长的眯眯眼流露出故意刁难的样子。

“这我知道。不过,如果应急床位空着的话,也可以先借给我嘛!你应该能安排的吧!”

里见单刀直入地正面提出了要求。

“哎哟,那怎么可以呢?我们跟你们医师不同,不管干多少年也只不过是一个护士监工而已呀!呵呵呵!”

护士长发出黏糊糊的阴笑,明显流露出对与己无关的科室的人,特别是对不被看好、没有势力的副教授的轻蔑。

“是吗?好吧,那我就不求你了,我再想办法吧!”

里见倏然转身走出了值班室。

里见走下楼梯,来到位于一层的第一外科门诊室前,向里边张望,上午门诊好像已经结束,他在四五名门诊医师和年轻医务员中找到了财前五郎那挽起白大褂袖口的高大身影。

“财前……”他从财前身后呼唤道。

“这不是里见吗?怎么啦?”

“嗯,我有事儿要拜托你。”里见语气沉重地说道。

“啊?你拜托我?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哦,咱们去了餐厅再说吧!占你点儿时间。”

里见邀请财前来到员工食堂。这里天花板很低,采光很差,两人在窗边找了个空座。

“很久没跟你一起吃饭啦!当然,原先在病理学研究室的时候,你就不爱应酬。那,你要拜托什么事儿啊?”

“说实话,是外科住院部病房的事儿。”

里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和疑似胰腺癌患者的情况说了,并委托财前帮忙安排病房。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病房啊!小事一桩嘛!我跟你不一样,平时就把各科病房护士长都收拾服帖了。即使在我们科室腾不出病房的时候,也能在耳鼻喉科和眼科那种入院出院频繁的科室借到啊!我一定给你安排好。”

财前一句话就解决了里见万般无奈的难题。

“不过,关键问题是那个剖腹探查手术,你会让我来做吧?”财前像理所当然似的问道。

里见只想到要确保病房床位,至于手术由谁来做还没顾得上考虑。财前五郎虽然个性与自己背道而驰,但如果在剖腹探查时诊断为胰腺癌的话,恐怕除了财前之外再也找不到谁能够胜任难度极大的胰腺癌手术了。

“嗯,恐怕也只能由你来做了吧!”

“怎么?你来找我帮你安排病房,可一说到我的事儿你怎么就没劲儿了呢?好啦,不说这个了。不过,如果剖腹探查发现你说的那个肿块真是胰腺癌的话,那患者可就捡了大便宜了。不过,我也算是捡了个漏,胰腺癌手术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呀!”

财前的语气像是已经锁定了可遇不可求的猎物。

“对了,最初诊断为胃癌的是谁呀?”

里见一时犹豫不决,但还是脱口答道:“其实,是我们的鹈饲教授。”

“什么?鹈饲教授!”财前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色,“那就不妙喽!要是有这么段故事的话,我下刀之后可就难以收场啦!”

“怎么会呢?我们的鹈饲教授跟你又不是同一个科室,根本没关系嘛!何况你自己刚才还说过,万一是胰腺癌将是千载难逢的手术,希望自己能够主刀。你不是刚刚燃起了身为外科医师的热情吗?”

“话是这么说……”

财前还是犹豫不决。

“财前,莫非你顾忌我们教授是医学院长而担心自己的前途,所以才犹豫要不要做这台剖腹探查手术吗?”

里见语气十分严峻,不知从哪儿来的冲动。

“我才没那么胆小怕事呢!只是,事后如果引发争议,你们教授再对我们教授说些无聊的话,那我在这个大学医院各方面就都很难展开工作了。”

“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儿呢?就算真的有了什么麻烦,那也是在我们科室发生的,由我承担就行了。而且首先,对病患做出准确诊断,即使是教授也不能玩猫腻。作为医师,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要为守护患者生命竭尽全力,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他逼问道。

“好的,我明白啦!让患者马上住院,由我主刀。不过,在手术结果尚未出来之前,你可别向鹈饲教授报告说是我主刀啊!”

“为什么?”

“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反正你就这样做行了,这样我也能放开手脚发挥呀!”

“是吗?那就这样吧!反正我想通过这次剖腹探查验证自己的内科诊断是否正确嘛!”

说完之后,两人才开始吃早就送来的已经凉了的咖喱饭。而刚才财前五郎对鹈饲教授十分介意的暧昧态度,在里见心中留下了不太愉快的感觉。

在室温调整到二十二三摄氏度的宽阔手术室里,只有身穿手术衣的五名医师和三名护士仿佛白色幻影般无言地操作着。用洞巾遮盖着只留出手术部位的患者仰卧在无影灯照亮的手术台上。腹膜已被打开的患者由人工呼吸机辅助呼吸,患者肝脏和胃在平静地上下起伏。在胃的后边,横着疑似癌症药灶的胰腺。第一助手看准时机用肌肉拉钩把胃拨开,财前立即对后腹膜进行触诊,他的双眼放射出狙击猎物前的锐利光芒。他用右手指尖触诊黄色的胰腺,摸到了位于胰腺中部蚕豆般大小的肿瘤。

“迅速进行切片!”话刚说完,他立刻把圆刃刀插入肿瘤,切取五厘米见方的切片交给了第二助手。这是要在手术过程中进行的癌组织冷冻切片检查。助手立即进入隔壁的检验室,不到五分钟就用亢奋的语气报告:“果然是癌症!”

“好,立刻进行胰腺尾部切除手术!”

财前的声音响彻天花板。他举起左手向二楼观摩室的玻璃窗做了个手势,里见站在那里,正等着见证自己的诊断是否准确。

手术室内霎时弥漫起异常紧张的气氛,剖腹探查即刻转为胰腺癌手术。因为事先已经怀疑为胰腺癌,所以特地准备了胰腺钳,可以即刻进入胰腺癌手术。要是没有这手准备的话,此时就会手忙脚乱。

“这是罕见的胰腺癌手术!周围有大动脉和大静脉,所以非常困难,动作要特别小心!”

财前小心翼翼地用圆刃刀在无数血管形成的“丛林”中把血管的周围组织剥离,迅速把末端双重结扎并把胰脏的头部交给第二助手用粗丝线绑在一起。

“现在准备切除!”

财前短促地吆喝了一声后,就在左手两根手指上垫好了纱布。他把胰腺放在上面,用十分锋利的圆刃刀一刀切下。此时,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大颗的汗珠。

切除完成之后,他用细长的尖刃刀把已有癌症转移的淋巴结一个个小心地廓清,然后把癌变扩散清除干净。之后,他把胃体放回原位,把腹腔内的其他脏器也放回原位,这样就只剩下关腹缝合了。财前用娴熟的手法连续作业,心中不禁涌起对里见近乎嫉妒的钦佩。这种十名内科医师中就有十名会漏诊的早期胰腺癌,只能通过外科剖腹探查才有可能发现。而里见却通过内科诊察做出了疑似胰腺癌的诊断。正是因为他长期从事病理学研究,拥有了雄厚的基础理论积累,所以才拥有了卓越的诊断能力和洞察能力。

财前做完腹壁皮膜缝合之后,“嚓”的一声剪断缝线。他的额头上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其他四名助手更是汗如雨下。单纯的剖腹探查转为正规手术,而且是首次遇到的早期胰腺癌手术。这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感和高难度的手术过程,使这四名助手精疲力竭。

“怎么样?今天累瘫了吧?不过,既然当了外科医师,这种强度的手术必须能撑得下来。明白吗?”

说完,财前让护士帮着脱下手术衣和橡胶手套,用消毒药水洗了手后立刻来到里见正在等候的二层观摩室。

“你都看到了。你的诊断与其说是准确,还不如说是完美无缺!”

财前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感动。

“哪里,我特别重视作为诊断基础的各项检查,哪怕检查数据中只出现了细微的疑点,我也要反复检查,直到查明问题的所在。只要切实做到这一点,谁都能做出准确的诊断。”

“不,这是看似谁都能做却做不到的事情。你因为长期钻研病理学基础,做学问特别扎实。你真是了不起的内科医师啊!”

财前显得十分疲劳,叼上了一支烟卷。

“哪里,你的本领才真了不起呢!执刀技术名不虚传啊!能把胰腺癌手术做得那么迅速、那么完美,除了你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了。不过,你为什么不让更多的医务员来观摩呢?”里见不无遗憾地说道。

“我怕万一剖腹探查结果不是胰腺癌就糟糕了,所以没告诉相关者之外的人。”

财前嘴上这样回答,但真实想法却是不想让鹈饲教授知道,所以对外只说是剖腹探查。

“是吗?那太可惜啦!胰腺癌手术是尚未开拓的领域,素有‘癌症手术中的青藏高原’之称。实在太可惜啦!”

里见反复地表示惋惜之情。

财前把叼在嘴上的烟卷扔进了烟灰碟,说道:“怎么样?时隔多日去喝几杯吧!为你我的实力庆贺一番嘛!”

财前做出干杯的动作,双眼中透露出战胜病魔进而挽救了一条宝贵生命的纯真喜悦。

里见用温和的目光望着财前喜不自禁的表情。

“不过,我在研究室叫他们做动物实验,必须每三个小时看一次数据。实在抱歉,今天就失陪了。改天我一定奉陪。”

“是吗?那种实验一旦开始就不能中途停止啊!那我就不再勉强你啦!”说完,财前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科室的鹈饲教授呢?”

“教授说他上午看完门诊后去办些杂务,然后去画展看看。他留下心斋桥画廊的电话号码就出去了。”

“哦?真不可思议啊!鹈饲教授喜欢名画吗?”

“哦,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我先失陪啦!”

里见说完看看腕表,随即像要赶时间似的迅速向研究室走去。

财前在心斋桥画廊门前下了出租车,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从正面大玻璃门向里边张望。门口立着写有“染井青儿旅欧作品展”的广告牌,财前也知道这位著名的西洋画画家。

财前轻轻推开玻璃门进去,没有去观赏挂在黑色天鹅绒墙壁上的绘画作品,而是环视站在画作前面的观众的身影。两间相通的展室大约一百平方米,十五六个观众各自站在一幅画作前细细品鉴。财前望着那些人影逐一识别,视线在投向第二间展室最里边时停住了。

财前看到了鹈饲院长那樱色的侧脸和花白的头发,他没有立即走上前去,而是站在那里观察了片刻鹈饲的神情。鹈饲并没有觉察到财前在注视自己,他脸上泛出樱色的光泽,继续盯着挂在墙面上的画作。财前轻手轻脚地走近鹈饲的身后。

“鹈饲老师,您在欣赏绘画吗?”财前彬彬有礼地问道。

鹈饲似乎非常惊讶,回过头来。

“哦,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财前呀!你这个大忙人居然出现在画廊里!真稀罕呀!”

“老师才是啊!我听说您总是忙得团团转啊!”

“哪里,哪里,真正的大忙人是你呀!在工作中大显身手,在媒体面前也是出尽了风头,干得相当不错嘛!你今天没有手术吗?”

财前心里一惊,不过他看出鹈饲似乎还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只字不提那台手术。

“连老师都说我出尽了风头,真叫我难为情。我太容易被误解了。”

“误解?”鹈饲一边看画一边反问道。

“是啊!像我这样的人,总是容易在各方面引起别人的误解。哎,您看我净说些无聊的话。”

财前自己说出带有暗示性的话语,却又不胜惶恐地收住了话头。

“那个,鹈饲教授喜欢染井大师的作品吗?”

“谈不上喜欢,这家画廊的老板是我的患者。因此,他经常寄来邀请函,还对我说名画可以当作财产投资。他给我优惠价,买下来很划算。就在刚才,他还拉着我使劲儿推销呢!可是,国立大学的教授的工资哪儿能轻易买得起一流画家的作品呀?所以嘛,我只是看看而已。这种画一个号就值八万元吗?我实在想不通呀!哈哈哈!”鹈饲发出豪爽而洪亮的笑声,“那,我就失陪啦!我还得顺路去一个地方。好啦,你慢慢欣赏吧!”

话音刚落,鹈饲已经向门口走去。

财前留在原地,走到刚才鹈饲驻足观赏的那幅画前,上面画的是巴黎圣母院,稍微有些抽象,涂着很厚实的褐色油彩。财前在那幅画前伫立片刻,脸上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然后转向站在展室角落的店员。

“哎,我要买这幅画儿!”

“啊?是这幅画儿吗?”店员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陌生顾客,“好的,我这就去找老板来,请稍候!”

店员刚刚退回事务室,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就出来了,他揉搓着双手走到财前面前。

“敝人是这里的老板,多谢您的惠顾。哦?您要这幅画儿吗?真是独具慧眼呀!这幅画是这里展出的作品中最杰出的一幅啦!”他用画商特有的谦卑姿态应对道。

“多少钱啊?”

“染井大师的画作每个号定价八万元,这是公认的行市价。不过,价格还可以商量,可以给你优惠。您里边请。”

老板把财前让进摆着沙发的接待室。

“您看这样好不好?每个号是八万元,三个号的画就是二十四万。我给您打个九五折,实价是二十二万八千。”

财前绷着面孔不动声色地说道:“只给九五折吗?二十万怎么样?”

“二十万!这也压得太狠啦!九折都得二十一万六千元呢!二十万有点儿……”

“如果二十万能成交的话,我马上付现金。送货地址就是刚才来的鹈饲医生家!”

“啊?送到鹈饲医生家……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好拒绝啦!那就请您今后多多惠顾,二十万成交吧!”老板拍了一下手说道。

财前从右手拎着的皮包中取出纸袋,满不在乎地抽出十张一万元的纸币。

“今天我手头只有这么多现款,就算是押金,另一半我明天就付清,你在这幅画旁边标明‘已售’吧!”

说完,他没留下自己的姓名和位于夙川的住址,而是报上了堂岛财前妇产科诊所的名称和地址。

“哎哟喂,是堂岛的财前妇产科吗?我早就久仰啦!今后还请您垂爱惠顾。鹈饲教授那边,等明天这个展出一结束我就马上替您送过去。”

画商忽然情绪高涨地说起奉承话来。

“那就拜托啦!”

财前派头十足地说着,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走出画廊,找到一家香烟店,拿起公用电话开始拨号。

“请接三十一号房间。”

他说完,等了一会儿,终于传来了庆子的声音。

“哪一位?”

“是我。怎么回事儿?这么久才来接电话?”他不高兴地说道。

“你真是个随性的人,总是突然打来电话。我差点儿就出门去店里上班了,都走到楼门口了,管理员阿姨追上来叫我接电话。”

“我知道啦!那,你还去店里吗?”

“那,就要看你想怎么办啦!”

“那就请假在家里等我!”

说完,财前“咣当”一声放下了电话。

财前登上公寓的楼梯,来到庆子的房门前,仍如往常那样压低了嗓音。

“是我啊!”

房门从里面打开,庆子还穿着上班的服装。

“你怎么啦?突然死皮赖脸地跑到我这儿来?有急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啊,就是想好好睡一觉嘛!”

说完,财前把皮包往门厅的地台上一丢,闯进庆子的卧室,直接躺在了床上。

“要是只想睡觉的话,你回家去美美地睡一觉不就行了嘛!”庆子冷淡地说道。

“我想来这里睡嘛!”

财前仰卧着扯下领带并解开衬衫的纽扣。

“一定是有什么事儿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儿啦?”

庆子心里十分清楚,当财前犀利的眼神变得呆滞、皮肉紧致的脸颊浮起油汗时,就表明他虽然身体筋疲力尽,但心中却充满了某种强烈的亢奋。

“你做了一台高难度手术,而且很成功?”

“回答正确!十分精彩!原想只做剖腹探查,可开腹后却发现是胰腺癌。今天的手术简直太完美啦!”

财前陶醉地自夸,却没有提及里见的事情。

“是吗?如果是胰腺癌手术,那自然令人兴奋。胰腺癌和肝癌都被称为‘癌中之癌’,而且临时把剖腹探查改为切除手术,只是听听都够惊险刺激的啦!”

庆子也很了解,做胰腺癌切除手术的机会少之又少,而且难度极高。

“你是因为夫人不会理解你兴奋的缘由,才来说给我听的吧?”

“不仅仅是这样,今天我打出了实弹射击的第一弹!”

财前甩出这样一句话。

“实弹射击?”

庆子满脸诧异地坐在床上。

财前伸手搂住她的腰,说道:“竞选活动眼看就要开始啦!就是继任教授选举呀!我用上次从岳父那儿得到的‘军费’打出了第一弹!”

“第一弹瞄准的是谁呀?”

“鹈饲教授呗!”

“哎呀!你瞄准了那个医学院长鹈饲教授?”庆子万分惊讶地俯望着财前的面孔,不无责备地说道,“你傻呀!怎么把必须放在最后的目标放在第一个啦?你虽然业务能力超强,可是在某些方面太单纯了,总是冒冒失失的。”

“这正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时刻呀!虽然照常规应该把他放在最后,但是如果抓住了绝妙的时机,先从他开始不也挺有意思吗?总而言之,无论是怎样想放在最后的大人物,可如果没有绝妙的时机还是无法瞄准嘛!从时机这一点来讲,现在就是绝妙的时机啊!”

“哦?那种绝妙的时机是怎么回事儿呢?”

庆子眼中明显浮现出兴趣盎然的神色。

“这方面的情况,即使对你也是不能轻易讲出来的!因为目前还不能断定可以成功,还处于‘试射’阶段嘛!”

财前脸上浮现出无所畏惧的笑容并使劲翻了个身。

“怎么样?好久没那个啦!可以吧?”

他把手伸向庆子背后“吱”的一声拉开拉链,庆子的连衣裙背部被敞开,露出了光滑的肌肤,财前双手像钳子一般搂住了庆子的身体。

庆子在财前粗壮的双臂中说道:“你每次做完大手术就情欲亢奋地来找我。我跟你之间就只有做爱啦!”

“也许真是这样。难道这样不好吗?”财前用干巴巴的嗓音问道。

“这样很好啊!我也喜欢跟做完手术之后的野兽般的小五做爱!”

说完,庆子就主动地沉溺在财前的肉体中。

在上临床课的阶梯教室里,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大三的学生们身穿白大褂,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本来下午三点钟才开始上课,但因为是财前副教授讲课,所以几乎所有的学生在十分钟之前就已坐定,等待财前上课。

“哎,今天这堂课可是赚大啦!”坐在前排的学生对邻座说道。

“说得没错儿!虽然是由财前副教授代替东教授讲授癌症临床课,但比起东教授乏味的讲法,还是财前副教授新鲜的授课方式好啊!不管怎么说,人家是那方面的名家嘛!东教授啊,但愿你多多出差,多多停课!”他像演滑稽剧似的说道。

“嗨,你说那种话当心被盯上,即使毕业了也得不到‘萝卜坑’,到时候你就哭都来不及啦!大学医院的‘萝卜坑’可全都是由教授一人决定的呢!”

“一说到‘萝卜坑’我就有点儿害怕,因为领头的教授就连本系统的地方大学的人事都能遥控。不过我倒无所谓,继承生意兴隆的老爸当个营业医师就行,让所谓的遥控见鬼去吧!”

这番话说完,周围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是啊,是啊,让所谓的遥控见鬼去吧!‘萝卜坑’的事儿等到了大四再说吧!烦死了!现在只聊麻将和酒就够啦!”

“聊这些新鲜的话题也只有趁现在啦!”

四处发出起哄的怪声,接着又响起爆笑声。

上课时刻一到,两名助教立刻走进教室,他们将在讲课过程中协助开关幻灯机、升降投影幕布和擦黑板等。学生们继续聊天、抽烟,但当走廊传来财前的脚步声时,谈话声戛然而止,学生们忙不迭地在桌下捻熄烟头并一齐起立迎接。

财前没带任何教科书,双手一直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他轻轻点头,接着登上讲台环视了一下四周。

“今天的临床课讲食管癌。”

他面向黑板,拿起粉笔简单地把某位食道癌患者的病历写出,内容为既往病史、现病历、目前病情检查结果等,随即他向助手下达指令:“X光片!”

投影仪打出了X光片的画面,财前手指着颈部食管与胸部食管之间的钡剂难以进入的部分。

“像这样在胸部食管上段发现阴影缺损,就可以确定为胸部食管癌。但在食管癌中,又以这种上段和中段的手术难度为最大,直到最近还是公认的死亡率最高的手术。即使是现在,据说还有三成左右的死亡率。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切除食管癌变组织后,在胸腔内进行胃部与食管的吻合术或胃肠吻合术的风险极大,再加上食管癌患者大都是六十岁以上的高龄人群,还有一些患者由于长期食管狭窄导致食物摄取不充分进而造成全身状态较差,所以我自己也是积累了多年的研究经验才研发出这种胃部与食管的吻合术,降低了患者的死亡率。”

财前首先指出上、中段食管癌死亡率居高不下,然后阐述了自己相应的研究成果。

“请患者进来!”

六十多岁的男性患者躺在移送车上,被护士推进教室,然后由护士陪同坐在讲台前的椅子上。

“您正在住院还特意来配合我上课,十分感谢!”财前面向患者恭敬地致意,“这位先生就是刚才我介绍的食管癌术后患者。”

说完开场白,财前开始向患者提问。

“请问您在手术之前怎么样?什么是最大的痛苦?”

“从半年前开始,食物很难通过食管,总觉得咽喉里卡着什么似的。”

“身体是不是越来越瘦了呢?”

“是啊!我瘦了七八斤呢!啊,对了,那时我总感到浑身没力气。”

“尤其是在食物通过食管时唾液很多,很难受吧?”

“是的,确实是这样。到后来我吃了饭就恶心,连喝水都很困难了。”

“现在请您把上衣脱下来。”

护士走到患者身后,麻利地帮他脱掉上衣,只见从患者的颈部到胃部吊着一根橡皮管。看到这种异样的情景,学生们都面面相觑。

“这是连接颈部食管瘘与胃瘘的橡皮管,患者现在通过这根橡皮管摄取食物。”

讲到这里,财前再次转向患者。

“现在您能顺利进食吗?”

“是的。最初还会呛食,但是过了两三天就适应了。现在我都能喝稀饭了。真是托了医生的福。”患者向财前点头致谢道。

“那,现在请您喝一杯牛奶试试看!”

护士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牛奶倒进杯子,患者接过去就一口气喝完了。那一瞬间,可以看到牛奶“咕噜咕噜”地流过连接颈部和腹部的橡皮管。

“怎么样?喝下去了吗?”

患者使劲儿地点了一下头。

“那么,请把患者送回去吧!劳驾您了,十分感谢。请多多保重!”

财前向患者点点头,患者躺在移送车上离开了教室。

“接下来请看幻灯片!”

财前向两名助手发出指令,把投影幕布降到黑板前面,又把遮光帘拉上。幻灯片中播放的是财前自己主刀做食管癌手术的画面。他指着一张张幻灯片进行说明。

“正像刚才说过的那样,上段食管癌手术的死亡率极高。而为了让手术尽可能安全地进行,我研发出把手术分为三个阶段进行的方法。第一阶段是开腹造瘘,强制性地给患者进食,帮助患者恢复体力。第二阶段是切开胸部把癌肿全部摘除,然后在颈部造瘘。就像刚才那位患者,用橡皮管连接食管和胃部,使其能够由口部摄取食物。这样经过半年乃至一年的时间,等待患者全身状态转好,同时确定癌症没有复发,然后再实施胃部与食管的吻合术。在进行这种吻合术时,很容易出现缝合不严的情况。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就可能并发脓胸等危急症状,使患者陷入濒临死亡的最坏境地。因此,如果有可能造成缝合不严的话,还不如最初就不要做手术。这样,患者反倒能够存活更久。所以,在决定实施这种吻合术时,必须具备相当高超的本领。”

财前在授课时充满了自信和霸气。学生们聚精会神地观看幻灯片中财前精湛的吻合手术,发出感叹的声音。幻灯片放映结束、遮光帘拉开时,学生们充满敬意的视线集中在财前身上。学生们身上散发出的描绘自己未来愿景的热情弥漫了整个教室。

“各位同学,今天我所说的绝对不是纸上谈兵。我相信,你们如果加强作为外科医师的修炼,将来也能做到。外科就是这种需要高超本领和巧妙创意的领域,所以如果你们有志成为优秀的外科医师,就必须胸怀这样的理念。”

说完,财前把粉笔轻轻扔在桌上说了声“今天的课就到这里”,随即撩起白大褂下摆,大步走下了讲台。

学生们仍然坐在座位上,似乎还没从因财前充实的讲课内容所激起的亢奋中回过神来。可财前却一下讲台就像忘了刚才的讲课内容似的,表情淡漠地离开教室,向副教授办公室走去。

回到办公室,财前总算可以松口气了。他上午看门诊,下午查房,接着又去上课,一整天忙得晕头转向。他把白大褂从身上扒下来,刚刚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助教就从斜对面的医务部走过来,探头说道:“老师,刚才医学院长办公室打来电话,请你上完课马上去院长办公室一趟。”

“什么?叫我去医学院长办公室?”

财前立刻想到,医学院长办公室来电话叫自己去,或许会追问从里见那边转来的胰腺癌患者的事情。

“好的,我现在就过去。”

他对助教说完,随即给里见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啊?不在办公室?他去哪儿啦?不知道?那就没办法啦!”

财前放下电话,犹豫不决地望着窗外。不过,他还是重新穿上脱在椅子上的白大褂并整理好衣襟,然后快步走下楼梯。他穿过宽阔的中庭向医学院长的办公室走去。

在医学院长的办公室里,鹈饲院长正背对直达天花板的书柜,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

“我是财前。对不起,我来迟了。”

财前在课堂上充满自信的高傲姿态在此刻突然改变,他毕恭毕敬地俯首行礼。

“嗯,我有点儿事找你。来,坐下吧!”

鹈饲绷着脸转动座椅,面向会客用的桌子。

“财前,昨天你送到我家的那幅画是什么意思?”

鹈饲开口就问这件事,财前一时语塞。

“哦,那幅画是我岳父财前又一奉送给鹈饲院长的。我偶然跟岳父提起那天在画廊遇到教授的事,说您好像特别中意那幅画。他听说后,就叫我赶快把画给您送去。”

“哦?你岳父财前又一就是在堂岛经营财前妇产科诊所的那位吧!他的名字我倒是有所耳闻,但从来没见过面呀!他为什么送我那样的大师画作呢?”

“其实,我岳父早已久仰鹈饲教授的大名。因为他是医协的干部,所以希望能在协会举办的研讨会上请教授做演讲,直接得到您的指导。我岳父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先表示一下心意,如果教授中意的话,就……”财前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

“这么说来,你岳父送画给我,是因为他作为干部想提升医协的学术水平,先跟我打声招呼,并没有其他意思啦!”

“正是如此,没有其他意思。”

财前此时没有提到岳父与鹈饲的同窗岩田医协会长交情甚密的情况。

“是吗?原来如此啊!”鹈饲摘下老花镜在手中把玩,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对了,从我们科室转到你那边接受开腹探查的患者,手术做得怎么样啊?”

财前的表情稍显僵硬,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是。那个患者果然像教授指出的那样,经剖腹探查后发现是早期胰腺癌,已经切除了胰腺尾部。托您的福,让我有机会学到了很多东西。”

财前严肃认真地一口气说完,好像自己已深信做出疑似胰腺癌诊断的不是里见而是鹈饲教授。

“哦?那台手术既然连你自己都感到获益匪浅,为什么不通知更多医务员去见习一下呢?”鹈饲半信半疑地看着财前五郎。

“说老实话,胰腺癌手术我也是第一次碰到。当时我头都大了,一直在想要是做了剖腹探查发现不是胰腺癌该怎么办。而一旦确诊为胰腺癌,还必须考虑万全的手术方案。再加上忙着查阅各位前辈有关胰腺癌的文献资料和实际病例,根本没顾上想该不该叫医务员观摩。实在抱歉!”

“哦,像你这样的外科医师也会有那种兴奋的情况吗?”鹈饲嘲讽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不该过于兴奋。但这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手术,是难得一遇的胰腺癌手术。我感到自己碰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不小心就兴奋过头了。不过,多亏教授,我才有了难得的学习机会。”

财前再次深深俯首致谢。鹈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财前的面孔。

“那,千载难逢的机会偏偏降临在你头上,为什么就那么巧呢?”

这话听似轻描淡写,却具有一语中的的尖锐。

“那天恰巧轮到我看门诊,那个患者的病历从内科转到外科接诊台,我无意中瞟了一眼,看到上面写着‘剖腹探查,疑似胰腺癌’,所以没有多想就接过来了。”

财前说了半天却只字不提里见,但这并非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自身着想。他想造成一种假象:当时自己承接这台手术纯粹出于对医学探求的愿望,而且深信做出疑似胰腺癌的超凡诊断的不是里见而是给患者初诊的鹈饲教授。他想通过这种做法跟鹈饲套近乎,说不定还能抓住机会跟鹈饲达成微妙的默契。

“这么说来,你恰巧当天在看门诊,而你出于强烈的求知欲而接过来的那位患者又恰巧是我的初诊患者,对吗?”

鹈饲嘴边浮现出了微妙的笑容。

财前想,鹈饲表面装出被自己的花言巧语蒙骗了,其实说不定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计谋。一阵恐惧使财前心中产生了激烈的动摇,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就只能自始至终蒙骗到底了。只要蒙骗得十分巧妙,鹈饲这个人也会若无其事地将计就计的。因为鹈饲本人对于这种有失体面的事情很可能会顺水推舟。财前双膝并拢,毕恭毕敬地垂首行礼。

“那么,主任教授东教授也知道你执刀的事儿啦?”鹈饲问道。

“不,那天恰巧东教授要去东京出差,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且,我当时想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剖腹探查,所以就没有特意通知他。”

“那怎么行啊?以前我就听说过,你常常把主任教授撇在一边擅作主张。那可不行呀!首先,说不定东教授也想挑战难得一遇的胰腺癌手术呢!”鹈饲突然面露不快地说道。

财前像突然被使绊儿似的颇受打击。

“唉!算了!反正你也没有什么恶意,刚好今天东教授出差不在,所以呢,这件事儿就到此为止吧!”

这种归纳相当巧妙。即使财前知道鹈饲最初做出的疑似胃癌的诊断被里见推翻的真相,但鹈饲也向东贞藏隐瞒财前擅自做胰腺癌手术的事实,两人在这件事上打了个平手,谁都不亏。

财前发现鹈饲充满狡诈的归纳使其逆转占了上风,便感到被对方钻了空子。可是不管怎样,只要鹈饲把那幅画收下,今天就算是大获成功了。

“您为我操那么多心,真是太感谢了。我这个人总是容易招人误解,今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嗯,这一点我很清楚。你本来业务能力很强,剩下的只是品德的问题呀!哈哈哈!”

他发出一阵响彻天花板的大笑。

“那么,我先告辞了。”

财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刚要开门。

“财前,那幅画我可能会收下,也有可能会退回去。不管怎样,今天就暂时由我保管吧!”鹈饲收住笑容说道。

财前走出医学院长办公室,没有立即回到自己的研究室,而是走向第一内科副教授的办公室。

门上虽然挂着“外出”的牌子,但里面好像有人。财前没敲门,直接把门推开,只见一个助手正在整理里见办公桌上的资料。

“里见还没回来吗?”

助手惊诧地转过身来。

“啊,是财前老师呀!我刚刚知道的,里见老师在医学院的图书馆。我帮您联系一下吗?”

“不用了。如果是在图书馆的话,我也正好有事儿过去一下。”

说完他就急忙下楼朝图书馆走去。

六点钟已过,在图书馆的灯光下,有十五六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书桌前,但其中没有里见的身影。

财前向坐在阅览室一角的管理员打听,对方说里见正在书库里。财前走进书库,一股阴凉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书籍资料满满地堆着,马上就要蹭到天花板。财前向前走到第五排书架前,看到了站在那里正沉闷地埋头看书的里见。财前轻手轻脚地走到里见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头。

“你在查资料吗?这种事儿交给助教不就行了吗?”

“不,这个资料我必须自己查才能搞清楚。”

“是吗?不好意思,打搅你查阅重要资料了。不过,我有个事儿一定要跟你说一下。”

说完,财前先确认书库里没有别人,然后才像宣告重大突发事件似的压低了嗓音。

“其实吧,刚才你们的鹈饲教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问起那台手术的情况啦!”

“哦,是吗?那你原原本本地向他报告了吧?这样一来,我就省事儿多了嘛!”

里见就像事情已经完结了似的,又把目光投向书本。

“别开玩笑啦!我怎么可能原原本本地全都告诉他呢?我一进办公室他就追问:‘那台胰腺癌手术怎么就轮到你主刀了呢?是不是我们科室的里见转给你的?’要是我稍有不慎,咱俩都得被赶走。真是太危险啦!”财前用谨慎的语气快速说道。

“为什么都得被赶走呢?关于那个病例,如果鹈饲教授因为自己的初诊与剖腹探查的结果不同就生气的话,那才是不正常呢!我只是对教授的初诊患者进行了医师应该做的检查和诊断,认为需要剖腹探查才转给了你,既没有刻意当作问题追究也没有向外宣扬。至于你呢,只是为我转给你的患者做了手术而已。他凭什么把你叫到院长办公室去呢?真是太不正常了。是不是有其他事情非得叫你去办公室不可呢?”

财前顿时心头一惊。

“哪里,没有其他事情。他找我就是为了那件事。由此可见鹈饲院长有多可怕。”

财前只字不提有关送画的事以及两人之间的瓜葛。

“是吗?那完全就是对方毫无道理的无名怒火啦!所以呢,如果你不好说的话,那就由我原原本本地汇报吧!”

“哎,你别做蠢事!”财前压低之前不由得放大了的嗓门,挺身挡在里见面前,“你到多少岁才能长大呢?我特意为你而只字不提‘里见’,告诉他是我自己碰巧在门诊时看到了从内科转来的病历,上面写着‘疑似胰腺癌,剖腹探查’,心想这是十分珍稀的病例就接过来做了手术。而且,我还假装深信发现胰腺癌的是鹈饲教授而不是你。我好不容易才自圆其说了,可你现在就要坚持推翻吗?”

财前语调中含着怒气。

“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为什么?你想叫我把你这个四十多岁的副教授当成大一新生来教导吗?在大学医院里,即使教授误诊咱们也不能提出批评和纠正。这种忌讳你不知道吗?在这里,就连副教授偶尔比教授表现得优秀都不能让外界知道。可你却想正面纠正鹈饲教授的误诊,那样的话,咱俩都得被赶到地方医院去啊!教授的权力最大——这就是大学医院的现实啊!要是咱们不能对这种现实做出某种程度的妥协,那谁都当不上教授啦!”

他像是在威胁里见似的。

“所谓‘教授’这种玩意儿,并不是有意识要当就能当上的,应该是在不断积累研究成果并适时得到认同时才会被选拔出来。如果这样做还当不上的话,那就无可奈何啦!”

“无可奈何……你愿意无可奈何,但是别把我也连累了呀!总而言之,你可别再去招惹鹈饲教授了,否则他会把咱们打入‘冷宫’的。就照我刚才说的话做吧!这对你也好……”

财前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里见打断了。

“可惜你空有一身好本领,却对学术以外的东西过于热心啦!”里见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财前被里见的严厉语气震慑住了。

“那是因为我跟你的人生观不一样。关于我的人生观,等我有空再跟你慢慢解释。现在的现实是,就连你所说的重要的学术研究归根结底都得靠教授的绝对权力才得以支撑。光靠文部省每门课程给划拨的一百五十万的科研经费预算,到底能搞出什么研究来呢?顶多能增加实验兔的数量而已。不够的部分只能靠各科室教授的面子和本事去跟制药公司争取委托科研经费,或者从医疗器械公司募款,总之利用各种名目一年才能凑够五六百万的科研经费。这不就是现状吗?如果换成地方大学的医院,每门课的年度科目经费只有区区四五十万。如果再得不到制药公司的委托科研经费,专业研究就根本无从谈起。你把学术研究当作生命,可在这个时候却想为这种小事跟鹈饲教授作对,万一被赶到地方医院去怎么办呢?”

里见的眼前仿佛忽然被蒙上了一层阴影。财前赶紧抓住时机。

“总之,我希望你保持沉默。你只要不为这点儿事卷进麻烦之中,就可以平稳地做你的学问。而我呢,也不会向我们东教授征求任何意见,就当根本没有做过从鹈饲教授那边转过来的手术!过去就过去了。希望你也算是为了我而这样做吧!”

里见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好,就照你说的做吧!不过,这种不合情理的像缩头乌龟一样的做法仅此一次。”

里见面露不快,把视线从财前五郎的脸上挪开。财前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跟里见之间的纠葛总算摆平了。但是,鹈饲说那幅画先由自己保管的事又沉重地压在了财前的心头。

财前又一暂时停止诊察,伸出散发着消毒药水气味的手,把茶杯送到嘴边听女婿讲述。财前五郎情绪激昂,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被鹈饲院长叫去的经过,他一反常态,显得很不镇静。财前又一瞪着女婿听他把话说完。

“哦?你说要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儿吗?”

在财前又一刚要开始夜间门诊时,财前五郎事先连电话也不打就突然跑来了,没想到就是为了这点儿事,这令财前又一感到有些扫兴。

“可是,爸爸,我明明装出一副深信正确的诊断是由鹈饲教授做出的一样,而且反复行礼感谢他让我有机会做了罕见的手术,可人家却连个笑脸都不给,还说送给他的画暂时由他保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啦!”

他夸张地说了一通泄气的话。这种时候与其虚张声势,还不如依靠岳父寻求帮助。

财前又一把老女佣端来的煎茶“咕嘟”一口吞下。

“他说暂时保管就让他暂时保管吧!不过,真不愧是当医学院长的人啊!‘由我暂时保管’,这话确实意味深长呀!”财前又一觍着油光发亮的大脸笑道。

“爸爸,这可不好玩儿呀!稍不留神,说不定由鹈饲院长暂时保管的那幅画就会要了我的命呢!”

财前五郎感到了仿佛脚底随时都会塌陷般的不安。

“呵呵,看不出来你也有胆小如鼠的时候啊!既然你那么胆小,为什么还要插手鹈饲教授介入的手术呢?说给我听听吧!”财前又一的眼睛闪出光亮。

“关于这一点,我也特别担心,犹豫再三。可不管怎么说,胰腺癌是难得一遇的手术。说老实话,我在外科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胰腺癌手术。正因为这样,我才争取亲自做这台手术,作为以后在适当的时机拿到临床外科学会发表报告的支撑数据。也就是说,我又害怕鹈饲教授,又想做这台千载难逢的手术,左思右想之后陷入了困境。不过,对于外科医师来说,要是放过那台胰腺癌手术确实太可惜了。因为我不能永远依靠‘食管外科’这一个卖点嘛!”

“真不愧是我女婿呀!哪怕走危险的独木桥也要强行拿下空前绝后的手术。原来如此!要是连这点儿骨气都没有的话,那就别想当伟大的教授啦!好啦!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办,我会帮你想好下一步棋的。”

“下一步棋?”财前五郎诧异地反问道。

“你瞧,岩田,就是上次在扇屋给你引见的那位岩田会长嘛!正好下月初要召开医协例会,主题是老年医学研讨会,就让岩田请鹈饲当讲师,然后顺理成章地请他演讲。结束之后我和岩田再设宴招待一下,热热闹闹地谈天说地,到最后就让鹈饲把‘暂时保管’变成正式收下那幅画啦!”

“可是,事情真能按照咱们设计的方向发展吗?”

“是啊,那就要看岩田和鹈饲这对‘同期之樱’的交情如何啦!据说,鹈饲竞选医学院长时,多亏岩田的人脉,才得到了医协的后援,所以这回应该算是礼尚往来吧!看来,我暗中设计的大学实力派与医协实力派的碰撞,由于意外情况而比预期提前啦!哈哈哈!”

财前又一开心地摇摆着双膝。

“不过,五郎,那个爱摆臭架子的老学究东贞藏怎么样啦?他是要把你推上继任教授的席位呢,还是要阻拦你呢?难道他还是摇摆不定吗?对于他心中的意向,现在你也该有所了解了吧?”

“这个嘛,东教授还是跟往常一样,我始终无法捉摸他是想让我当还是另有打算。”

财前一边回答一边想起来,最近这段时间东教授向自己搭话的次数骤然减少,本应向副教授交代的事情也都叫金井讲师去办,实在无法揣测东贞藏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这样可不行啊!最重要的事情没有进展,却成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要等到选举教授的时候到了,又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打乱了全盘计划。你要是把这个也估算进去的话,现在就要想好对付东贞藏的招数。”说完,财前又一“咕嘟”一声把茶水喝干,“这下你应该就说完了吧?那好,我还得去坐诊呢!今天有三个住院的要分娩,真是忙死啦!”

说着,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取出了记事本。

“你刚才说那幅画要多少钱来着?”

“一个号是八万,三个号是二十四万。本来只打九五折要二十二万八千,我给他压到二十万成交了。”

财前又一听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在记事本上写下“画三号、二十万、送鹈饲”,随即站起身来。

东贞藏参加的“致癌研究小组会议”正在东京东都大学医学院的第三会议室召开。与大型学术会议不同,这是由三十来个研究致癌的学者聚集召开的会议,所以本次会议采用围坐会议桌的圆桌会议形式进行。在他们身后的是跟着教授来旁听的大学或研究所的助教们,他们把打开的笔记本放在膝头,认真地记录着。

东贞藏从刚才起一直在聆听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关于“幼儿恶性肿瘤的发生”的研究报告。这对于从事“致癌相关理论研究”已经二十年的东贞藏来说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内容,但其他组员全部在认认真真地洗耳恭听。

那恐怕都是对这次会议的组长、东都大学第二外科主任教授船尾表示礼貌的姿态吧。依靠文部省下拨的科研经费,研究小组把大学的临床、基础、研究机构等方面的教授横向联系起来,组织他们针对共同课题展开研究。而组长通常都由有实力与文部省交涉、具有政治实力的教授担任,依靠这种实力掌控每年三百万元的科研经费,并负责把资金分配给其他教授。正因如此,小组成员们逮着机会就对组长船尾阿谀奉承,营造出惧怕船尾的氛围。

不过,从东贞藏的立场来看,船尾是一种特别微妙的存在。比自己小十一岁的船尾是以前在东都大学的师兄濑川教授的门徒,可人家现在已经是东都大学的教授,并且担任研究小组的组长。所以,对东贞藏来说,是必须谦让其一步的微妙关系。不过,虽然东贞藏迄今为止一直刻意无视这层微妙的关系,但一想到财前五郎的存在将会威胁退休后的自己,现在他对船尾的态度也不得不逐步改变了。

他朝正在讲话的船尾望去,五十一岁的船尾的面孔透着老成持重,活动家所特有的眼中闪烁着灵光,他上半身微微后仰的讲话姿态,充满了国立东都大学教授傲视天下的自信。

“正如各位所知,幼儿的腹部恶性肿瘤与成年人相比病例较少,而且大部分都与血液、大脑和骨骼等相关。腹部的癌变与之相比少之又少,再加上预后不良,所以一直不被作为重点研究对象。不过,正因为有这种倾向,所以幼儿腹部恶性肿瘤的研究对于医学和社会来说可以说是一个重大问题。因此,在专门研究消化器官癌症的我的指导下,十名研究生从小儿外科的角度出发,持续进行了研究。今后,我们还要跟病理学方面密切联系,针对幼儿时期发生的恶性肿瘤提出更加完整的研究报告。”

他刚说完,大家就开始一起鼓掌。不过,东贞藏一眼便看透了船尾的老谋深算,他之所以选中“幼儿恶性肿瘤的发生”这个事倍功半的课题,就是意在给文部省官员留下好印象以求增加科研经费,另外还可以利用媒体总是追求新奇的心态来获得人气。

不过,其他教授都对船尾那种包含着社会性意义的积极态度表示敬意。三重大学的教授站了起来。

“刚才船尾教授的研究报告确实很有深意。船尾教授虽然在科研和诊疗方面十分繁忙,但还能这样坚持基础性的研究,令我深感佩服。我站在小儿科的立场,希望船尾教授对幼儿真性腹部肿瘤与伴随幼儿期多发的肝脾肿大的初期鉴别方法也进行临床研究!”

这番话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在提出要求。随后,由当天最后的研究报告者、金泽大学的病理学教授以“极少见的幼儿胃癌剖检实例”为题,报告了以五岁女童为对象的研究成果。对于这个发言也有一两个质疑答辩,但由于这本身就是同行研究共同课题的会议,所以不会出现学会中常见的热烈讨论和为了反驳而反驳的针锋相对。最后,质疑答辩在一团和气中结束了。担任会议主席的横滨大学的教授站起身来。

“本届致癌研究小组会议到此闭幕。这次由于各位成员大力协助,会议内容十分充实。我在此深表谢意。接下来,我们将在五点半去筑地的雪亭酒家召开联谊会,请大家务必光临,以进一步加深各位成员之间的交流。”

会议主席说完闭幕词之后,为期两天的小组会议即宣告结束。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座位,有的教授独自走出会议室,有的率领助手们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向外走。东贞藏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不动声色地走近船尾身边。

“那,我在联谊会结束后去浜町的芝家等你。”

东贞藏今天早上向船尾家里打电话约好了见面,他再次提醒之后就走出了会议室。

东贞藏办完事情后,晚到了三十分钟。他走进雪亭酒家的日式宴会厅,只见宴会厅里组员们已经到齐了。

组长船尾教授坐在壁龛正面的上座,身旁的空位给东贞藏留着。

“东教授,这边请!”刚才担任会议主持人的横滨大学的教授最先向他打招呼。

“不,我就坐这儿吧!总是把麻烦事儿都交给大家,我自己却逍遥自在地没帮什么忙。比起我来,您是今天的会议主持人,您请……”

东贞藏说着走向中间的席位,坐在正面的船尾发话了。

“好啦,快别这么说。请到这边来吧!本来没有特别安排座次,因为东教授是这里辈分最大的,所以无论如何请您到这边来……”

他向旁边挪了挪,腾出更大的空地。

“我迟到已经很失礼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贞藏坐在留给自己的空席上才发现,船尾虽然声称没有特别安排座次,其实座次是精心安排的。排在组长船尾和东贞藏之后的是原帝国大学的国立大学的教授们,接着是原国立单科医科大学的官立大学的教授们,最后才是新建的大学的教授们。遇到同一所大学中有两人出席的情况,就让毕业年份较早的人坐在上座。

酒水和菜肴陆续端了上来,名古屋大学的生理学研究室的教授向船尾问道:“在这么豪华的酒家举办如此奢侈的联谊会合适吗?我听说由于组长个性不同,有的小组把珍贵的科研经费中的大半都用作总会经费了,而特别重要的分组研讨会却办得很寒酸嘛!”

这个人看上去具有甘于清贫、长年坚持科研生活的朴实,一副天然去雕饰的风貌。事实上确实有经济状况不好的研究小组在结束小组研讨会之后只能去大学医院的员工餐厅聚餐,每个人来半斤清酒和一份木盒便当就对付了。这位名古屋大学的教授讲的就是这方面的事情。船尾面对这种过于严肃而朴素的提问,露出几分尴尬的笑容。

“多谢你说的这番话,让我感到工作很有价值!我们致癌研究小组的同人每年只有两次集中开会的机会,而我作为组长很想尽可能地款待专程来到东京的各位。幸而得到了多方赞助,才能有今天的宴会。你就稳稳当当地坐下,尽情享受一番吧!”

船尾在话语中暗示,能办得如此排场全靠自己的面子才得到了某家大型制药公司的赞助。餐桌上摆满了关西风味的高级料理,服务员还接连不断地端上清酒和啤酒。东贞藏不露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人,虽说都是大学医院的教授,但从事基础医学研究或在研究所任教的教授们穿着都较为朴素,他们勤快而优雅地舞动着筷子,津津有味地畅饮美酒。而那些在临床领域颇有势力的教授则像东贞藏和船尾一样,对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几乎不太动筷子,只是偶尔喝上几口清酒和啤酒。

当酒劲开始起作用的时候,在这种场合中必定会谈到医学界人事方面的话题。

“总而言之吧,就像刚才也讲过的,这次癌症研究中心的人事调动真是太怪异了!就连那么个小毛孩副教授,还是个乡下土包子,居然都被召到癌症研究中心附属研究所去当了主任!这种人事安排真是滑稽透顶。所长大冈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呀?”有人用醉醺醺的嗓音愤愤不平地说道。

“人家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大冈的随从了嘛!难怪大冈一坐上附属研究所所长的宝座就立刻钦点他去啦!没想到,男人也能靠姿色攀高枝呀!哈哈!”

一个好像了解内情的人揶揄似的做出解释,会场上顿时响起猥琐的笑声。当笑声落定时,群马大学的教授表情认真地发话。

“现在换个话题。为什么每当学术会议委员的选举临近时,就有相当多的教授级人的物神色紧张地四处奔走呢?学术会议委员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好处嘛!他们怎么就那么想当呢?真是匪夷所思呀!”

“那是因为一旦当上学术委员,学者就分出了不同等级,而且能对文部省官员施加影响力,容易争取到科研经费的配额,在医学界的发言权就更大了嘛!”横滨大学的教授说道,又像偶然想到什么似的向离得稍远的船尾问道,“船尾教授是不是也该考虑参加这届学术委员的选举啦?”

“不,眼下光是我自己的科研课题和医院的诊疗就忙不过来了,哪儿还顾得上那档子事儿呀?何况我们大学里辈分比我高、名气比我大的教授还有很多,根本轮不到我出马啊!”船尾强烈地否定道。

不过,东贞藏心想:这次船尾作为组长把会议办得如此超规格,如此豪华,而且在联谊会上极尽奢侈,很可能就是为竞选学术会议委员作秀呢!船尾舒舒服服地当上了自己想当而未能如愿的东都大学教授,而且说不定还野心勃勃地打算进一步出马竞选学术会议委员,想到这里,东贞藏心中突然燃起反感和嫉妒的熊熊火焰。但是,考虑到已经跟船尾约好联谊会后单独谈话,他就只能压住激越的情绪,装出与其他教授同样的由衷高兴的样子。

联谊会一结束,东贞藏马上离席先行前往浜町的芝家。他向老板娘说明已经用过晚餐,只点了些饮品和凉菜,并交代在谈话结束之前别让女侍进屋打扰。

他看了看表,八点钟刚过。不过,从上午九点开会直到下午四点钟,结束后就参加联谊会,接着又约见船尾谈事情,这使已经六十二岁的东贞藏感到疲惫不堪。当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时,从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您的客人到了。”

船尾在女侍的引领下走进包间,看到东贞藏把壁龛前的上座留给了自己。

“哎呀,我坐这个上座实在不妥呀!刚才因为是小组会联谊宴会,我身为组长不得已才坐在上座嘛!”船尾惶惑地说道。

“哪里哪里,是我把你这个大忙人请来的,所以请你坐上座。”

东贞藏和蔼可亲地笑着,把船尾让到上座,随即拿起端上来的酒杯先敬了一杯酒。船尾惶恐不安地接过了酒杯。

“老前辈东教授特意招待我,还说有事儿要跟我这个晚辈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船尾摆出低姿态,与刚才在公开场合的样子完全不同。船尾似乎因为东贞藏与自己曾经的恩师是师兄弟关系,所以对他怀有相当微妙的心理。而东贞藏也从船尾的态度看出了这一点,故意用舒缓的语调说话。

“其实,我是为了自己的继任者诚心诚意地跟你商讨一下。”

“哦?继任者……”

“是啊!明年三月份我就要退休离职了,所以希望有个能够接替我统领第一外科的人物。”

东贞藏一口气说了出来,船尾诧异地望着对方的脸。

“你们那儿不是有个在食管外科得到公认的业务能力超强的财前副教授吗?我们研究室那些人都是‘东都大学绝对主义’者,甚至认为除了东都大学以外全都不是大学。但是,就连这些人现在也都对你们那儿的财前有所顾忌,而且在最近的周刊杂志上还刊登了财前的大幅照片。那个人看上去能说会道、眼疾手快,还有健壮的体格和充沛的精力,应该能够统领研究室全体向前发展。你为什么不把他推上继任教授的宝座呢?”

“唉,问题就在这里呀!他确实业务本领超强,可是嘴巧手巧得有点儿出格,处处哗众取宠。因为这一点,研究室被搞得很难拢到一块儿,实在叫人伤脑筋呀!所以呢,怎么样?你心中有没有合适的人才啊?”

“我心中有没有合适的?这可难住我啦!你问得太突然了……”

“你可是东都大学第二外科的领军人物船尾老师啊!身边少说也有三四个拿得出手的顶尖人才吧?”

东贞藏第一次称呼船尾为“老师”,恳切而有分寸地步步进逼。

“是啊,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要是东都大学本系统的大学也就罢了。如果要把东都大学出身的人送到清一色浪速大学出身的贵校,那简直就像把宝贝徒弟孤身一人送到老丈人和小舅子掌权的人家入赘,那真是太可怜啦……”

船尾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与其说顾及徒弟的处境,还不如按照自己的步骤巧妙地把事情导向利于自己的方面。

“原来如此啊!你是不想让宝贝徒弟白白受苦,对吗?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在研究室里备受“老丈人”“小舅子”欺负的经历,我在十六年以前就受够啦!即将接我班的人是来继承我已经开垦好的地盘的,所以根本不会受那份苦啦!而且吧,船尾先生,坦率地讲,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吧?在你掌权的时代,把出自东都大学你门下的人才送进浪速大学,也等于扩展了你自己的阵营,这不是相应地扩大了船尾先生的势力了吗?”东贞藏把前面的“船尾老师”的称呼改成“船尾先生”,像看透了船尾的心思似的如此说道。

船尾泰然自若地说道:“从那个意义上说,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过,东先生虽然出身于东都大学却在浪速大学当了十六年教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想请你再谈谈这一点。”

船尾更加谨慎地应对,因为他担心东贞藏先向他卖人情,然后再以扩大阵营为由索取回报以谋求某种巨大的利益。

“啊,关于这一点吗?那是因为如果在我退休离职后,不能留下一个在自己的保护伞下值得信赖的继任者的话,我就会很失落的嘛!要是财前值得信赖倒还罢了,但最近由于各种复杂因素我已经很难信任他了。因为在浪速大学出身的人中,除了他又不可能让别人当教授,这样一来,我就想最好能找个跟自己出身同一所大学的人才。”

东贞藏委托船尾帮忙,与其说是想找个德才兼备的人才,莫如说是想找个在自己离职之后也能完全掌控的继任者。

“不过,你的要求真是太难办到了。因为找到比财前技高一筹的人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啊!何况说到浪速大学,如果推出的人选不能使每个人都心服口服,那么无论是东先生还是我,都会遭到为了扩展东都大学势力而搞不正常交易的指责。那就成了大问题啦!”船尾捧着脑袋说道。

“所以,我才在有数的熟人当中特别找你商量嘛!要是川濑先生健在的话,我当然会请他出面向你提出请求啦!”

东贞藏搬出了自己的师兄,也就是船尾曾经的恩师的名字,让对方不容拒绝。

船尾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就由我来物色适当的人选吧!找好之后我会尽早通知你。不过,到了最后关头,无论如何都是浪速大学出身的人势力强大,希望你到时候可不要搞砸了。人事这个游戏,到了最后关头会十分艰难啊!”

船尾疾言厉色地做出了结论。

东政子一边用麻纱手帕轻轻地摁着微汗的额头一边看着大厅里人声鼎沸的景象。

在本町S会馆的百花大厅里,聚集了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夫人们。为了召开被称作“红颜会”的教授夫人会,这里装饰得异常华丽。临床学科组、基础学科组总共三十名教授夫人会全数出席这一年一度的总会。她们个个精心准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正在十分热闹地交谈。其中有四五个穿着朴素的套装,胸前别着不起眼的胸针,她们都是那些研究细菌学、解剖学和法医学等冷门学科的教授的夫人。与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四处大声欢笑的夫人们相比,这些夫人们流露出希望尽早从这场聚会中解放出来的表情。

东政子一边观察会场上的情形一边轻松愉快地断定:在今天的总会上,鹈饲院长的夫人还会被选为“红颜会”的干事,并且自己也会得到她的提名,进而被选为副干事。自己那个说起来算是学究派但却缺乏政治实力的老公东贞藏还曾取笑自己:“就算你当上教授夫人会的副干事又能怎样?”但是,东政子认为,教授夫人会里的势力分布本身就代表了医学院教授们的势力分布,借此即可推断各方角力的态势。正因如此,她才甘愿为门第、学识和姿容都比自己差很多的鹈饲夫人当辅佐,两人共同运作“红颜会”。

门口传来如同男声的粗大嗓音,原来是鹈饲夫人来到了会场。

“你们好!我掐点到场,多有失礼。咱们这就开始吧!”

她矮矮胖胖的,身上穿着如同戏装一样的大花和服。她来到正面的座位上坐下,窈窕挺拔的东政子站在她身旁。

“抱歉!让各位久等啦!‘红颜会’的春季总会现在开始。首先,我们请本会干事鹈饲医学院长的夫人致开幕词,并对本会的议题做说明。”

鹈饲夫人扬起鱼鳃般外展的下巴,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今天,在各位的热情协助下,‘红颜会’的春季总会得以盛大召开。首先,我向各位致以诚挚的谢意。正如各位所知,我们的医学家丈夫们担负着保护患者生命的神圣职责,他们日夜勤奋工作,希望大家站在妻子的立场上尽量为丈夫做好后勤。同时,也希望能够通过我们促进医学院内部的团结和睦。去年春天,我老公有幸被选为医学院长,‘红颜会’也从那时开始成立了。在各位的竭诚协助下,无论是隔月举办的外语讲座还是歌舞伎、音乐和绘画等鉴赏会都获得了圆满的成功。这对于提高各位会员的素养和促进会员之间的情感交流起到了良好的作用,作为干事我感到非常高兴。那么,去年因为我是本会的发起人,所以承蒙各位厚爱担任了干事职务。从本年度开始,为了反映全体会员的意愿,干事将以投票的方式选出,副干事就由干事指名决定。各位觉得怎么样啊?”

她的讲话形式上像是在征求参会者的意见,但语调中却包含着下命令般的趾高气扬的意味。会场上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只有一片肃静。

“那好,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咱们马上进行干事改选吧!”

鹈饲夫人讲话完毕,东政子开始分发事先准备好的选票。她摆动着华丽的衣裙下摆,在餐桌之间翩翩穿梭,向教授夫人们递去选票。她看上去很难叫人相信她已经年过五十,端丽标致的脸庞充满了名媛才有的骄傲。

发完选票之后,面朝餐桌的夫人们的脸上现出了女大学生般的认真神情,她们手中握着铅笔开始写选票。参加投票的会员为三十人,所以要当场收票并进行开票。正前方的餐桌上铺开一大张宣纸,东政子负责开票和唱票,由邻座的妇产科教授叶山的夫人画“正”字计票。

正像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开票结果除了鹈饲夫人自己那一票之外,其他所有的选票都投给了鹈饲夫人。东政子率先鼓掌致意。

“根据刚才投票的结果,鹈饲医学院长的夫人再次当选为‘红颜会’本年度的干事!”

鹈饲夫人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承蒙各位信任,让我再次担任干事。为了给两年后在大阪举办的国际医学总会做准备,我希望继续提高会员们的修养,并促进会员间的和睦。接下来是指定从事辅佐工作的副干事。”她有点儿结巴似的停顿了一下,“我想委托附属医院院长的夫人则内女士!”

鹈饲夫人此话一出口,东政子差点儿“啊”地惊叫出来。她一直以为鹈饲夫人在当选干事之后理所当然会提名自己担任副干事,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则内院长的夫人会被提名。东政子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抬头向鹈饲夫人望去,而对方却像是在躲避她的目光似的直视正面。

“前副干事东夫人跟我的合作可以说是圆满而顺利。不过,如果前干事和前副干事都留任的话,似乎稍微欠缺新意,而且我希望尽可能让更多会员来当一当副干事。所以,这次就委托则内夫人来做。东夫人这一年来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代表全体会员表示深深的感谢!”

她措辞巧妙地说完之后,向东政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但是,东政子心中忽然感到了极度的不安。她并不是对自己感到不安,而是为丈夫东贞藏深感不安。去年,当鹈饲夫人提名东政子担任副干事时还曾有人在背后说闲话:“哦,鹈饲医学院长跟东教授毕竟交情非同寻常,所以他们的夫人也是一团和气。”然而,如今形势却发生了逆转,这使她心慌意乱。鹈饲医学院长对明年即将退休离职的东贞藏表露的冷漠无情的态度,似乎从他夫人的态度中就能看出来。同时更令人意外的是,被提名担任副干事的竟然是传言与鹈饲医学院长向来不和的附属医院院长则内的夫人!东政子听丈夫东贞藏说,在国立大学的医学院里,医学院长的地位毫无疑问高于附属医院院长,但由于鹈饲处处滥用医学院长的权势,则内院长变成了影子般稀薄的存在。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则内对鹈饲怀有相当大的反感。因此,东政子感到十分震惊。

直到刚才还充满了自信的光明期待被一举粉碎,东政子受到仿佛突然被推下万丈深渊般的沉重打击。她好不容易控制住慌乱的情绪,听着取代自己被提名为副干事的则内夫人的致辞,接着鹈饲夫人又开始阐述本年度议题的长篇大论。东政子大脑里一片空白,就像望着江水东流般望着鹈饲夫人。

总会议程结束时早已过了一点钟,迟到的午餐被送进了会场,周围开始响起阵阵交谈声。

“我一想到两年后的国际医学大会就头疼死啦!在老公开会期间,咱们还得陪着外国夫人们去京都参观,邀请她们欣赏歌舞伎表演吧。这样一来,我为了练习英语会话和准备服装,从现在就已经神经衰弱啦!”某位临床教授的夫人长吁短叹地说道。

“哪里呀!你们只要考虑英语会话就可以了,可我还得从准备服装开始劳心费神呢!我已经跟老公说好,允许我穿深蓝色套装再佩戴一支康乃馨!”

一位基础组教授的夫人说完,同为基础组教授的夫人也随声附和,她的老公刚从副教授升为教授。

“您说得真是太对啦!我家那口子也说,早知道当教授后每次都要为参加这样的教授夫人会操心服装,还不如以前当副教授的时候轻松呢!”

周围响起微弱的笑声,刚才提起服装话题的临床组教授的夫人又接过了话茬。

“对啦!说起副教授,第一外科的财前副教授可真是名气大涨啊!前几天,在我参加的某个妇女团体聚会上,在场的人都说浪速大学的财前副教授是食管癌方面的权威。我还听说他长得身材高大,是个颇有男子汉气概的美男子。简直就像是他一个人在支撑着第一外科似的,人气旺得不得了啊!”说到这里,她像突然想到似的扭头望着东政子,“东医生真是好福气呀!在东医生的卓越指导下,培养出了那么优秀的接班人。想必一定高枕无忧了吧?”

对方似乎想掩饰什么。

东政子绷着脸毫无笑意地用客套话答道:“是啊!托您的福,承蒙大家对财前副教授赞赏有加,东教授也说他可以安心离职啦!”

鹈饲夫人赶紧插话道:“真是可以放心啦!关于这一点,连我家鹈饲教授也在担心呢!他担心自己不能培养出像财前副教授那样的接班人。不仅如此,我还听说财前副教授的夫人和东教授的夫人一样都会说英语和法语,是相当了不起的社交家。所以呢,要是将来她能加入这个团体,咱们的力量就更大啦!”

“您这样一说,我就更加惶恐不安啦!”东政子冷淡地回应道。

此刻,她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用优雅的动作拿起餐叉和餐刀开始享用盘中的烤鸡。其他夫人们还在谈论家长里短。

“您听我说,今年二月退休的第三内科石山教授实在倒霉透啦!先前别说是他自己,就连周围人都以为他铁定能当上铁路医院的院长!结果却不知道被谁做了手脚,事到临头,只因运输大臣佐藤万治一声令下,美事就泡汤了。后来他慌忙去大阪市民医院和研究所找空缺,结果全都落空了。最后,迫不得已去了某家不太出名的公司当顾问医师,工资少得可怜。人家在职期间都当上教授了嘛!看到这种情形我就想到,我家那口子虽然还有四年才退休,但也不能说已经高枕无忧了!”某位临床教授的夫人说道。

这时,临床组的另一位教授夫人也发话了。

“您说得太对啦!不管是在位期间还是离职之后,有很多问题都不是仅凭专业能力强就可以解决的啊!拥有强大的政治实力和关系网的教授,即使专业能力不强也可以做到国立医院的院长或像武丸、平和那样的大药厂的顾问,每月能领取十多万元的顾问费呢!可一旦时运不济又没有门路的话,就会像石山教授那样遭遇料想不到的倒霉事情。这可不是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哟!”

虽然她缩着脖子窃窃私语似的说话,但内容却还是传进了绷紧着听觉神经的东政子的耳中。运输大臣一声令下、铁路医院、政治实力、不太出名的公司、工资少得可怜……每句话都像钢针般刺痛了东政子的心窝。以前从未有过的沉重不安的感觉汇聚成潮水汹涌而至,她感到规规矩矩地去参加致癌研究小组会议的丈夫——东贞藏的将来突然变得毫无保障了。

东佐枝子在上本町一丁目公交车站下车,向法圆坂的公团公寓楼走去。

在人影稀少的午后街道上,身穿和服的她缓步前行,心中想起今天早上母亲政子说的那番话。

“你还年轻,别那么一天到晚闷在家里,偶尔也像别人家的小姐那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出门转转去。老是这样死气沉沉的怎么行呢?”东政子皱着眉头说道。

她还不忘提醒女儿,教授夫人会后还有“未生流”的花道讲座,她叫佐枝子到时去现场露个面。

她先前就是为了这个才出了门,可是当她想到那些围着“未生流”掌门人用喧闹的笑声和故作高雅的腔调享受这种华丽社交的夫人们,她就没心思去花道讲座的会场了。于是她决定去拜访原先就读于圣和女子学院的同学里见三知代了。

里见三知代和东佐枝子都有一位当医学家的父亲。三知代的生父、现任名古屋大学医学院长的羽田融曾任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因此她两人在学校里就很谈得来。两人的社交圈子都不太大,属于喜欢独处的性格。不过,三知代和佐枝子都愿意与对方进行心灵层面的交流。

两个月之前,佐枝子收到了来自三知代的一封简单的短信。三知代在信中报告了自己近况,还提到最近读过的书中有一本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使她体验到了很久未曾有过的深深感动。佐枝子一直没有回信,但是从对方那简单的短信中,她能了解到喜爱读书的三知代的近况和充实的生活。

沿着铺装的街道向西走约二百米远,就能看到一群结构相同的公寓楼,连窗户和阳台的规格也是一模一样。每座公寓楼都被用呆板的字体标上了号码,周围是稀稀拉拉的羸弱的树木和一些干燥的红土,环境着实太煞风景了。

登上幽暗的楼梯,佐枝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三知代家的门牌,随即摁下了门铃。

“哪一位啊?”里面传出三知代的声音,猫眼盖被掀了起来。

“哎呀!我还以为是哪一位呢!原来是佐枝子啊!真是稀客呀!”

三知代好像很惊讶似的把门打开。佐枝子在门厅脱了鞋,上了地台。眼前是一间四铺半席大的厨房兼餐厅,接着是一间六铺席大的起居室。好像三知代刚才正在熨烫衣物,屋里摊开了洗好的衣服。

“你都看见啦!房间太小,临时有客人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况且我们家光线最好的房间给里见当书房了。”她把视线转向隔壁的房间微笑着说道。

朝南的六铺席大的房间里,墙边满满地立着书架,医学书籍层层叠叠一直堆到天花板。不止如此,书架里还摆不下的书,就装进苹果箱堆在房间的角落里,另外还有一张老旧粗陋的书桌摆在窗前。这里感受不到佐枝子父亲东贞藏的书房里那种充满威慑力的森严感,也看不到豪华的书柜和书桌,能感受到得只有甘于清贫、孜孜不倦地做学问的医学家的风范。

“好平静的生活啊!”佐枝子深有感触地说道。

“不过,经济方面可辛苦啦!副教授的工资总共才五万六千元,扣除房租七千元和里见每月必需的购书费两万元,剩下的才能用于家庭生活。所以,我每天都得盯着家庭账本,千方百计地节省开销。幸好我从小就在不太富裕的学者家庭中长大,所以还算勉强过得去。”

身穿素色毛衣的三知代麻利地整理了下凌乱的起居室,随即为客人准备好了茶水。她把丈夫的学术研究放在最优先的位置,并愿意为此做出任何牺牲,俨然一副意志坚强的学者妻子的姿态。

“这就是你的本色呀!你在大学的时候就与众不同,总是胸怀坚定的信念。而且,那种坚定的信念现在好像更加强烈了。想必是因为你过着充实的生活且有一位专注于学术研究的老公吧!”佐枝子真心祝福地说道。

“谢谢你!从这一点来看我还算幸福。不过,里见一年到头都在搞研究,即使下班回到家里也是马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甚至星期天也待在书房里不出门。所以,虽然我们结婚过了这么多年,但一起外出游玩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呀!我对那些倒是无所谓,不过孩子常常显得怪可怜的。一到星期天,看到公寓里其他家庭会全家出游,孩子就会说‘我也想跟爸爸一起出去玩儿啦’。为了不打扰里见,只好由我自己带着孩子出门。那种时候真是有点儿难过呀!”

“不过,正因为如此里见才会那么优秀嘛!我父亲虽然也不太爱出门,但是访客却特别多,为了应酬而浪费了很多时间。前一阵子说到什么话题的时候,父亲还说‘真羡慕鹈饲教授能有里见那样的学术型的接班人啊’。你先生迟早会成为出色的教授的。”

“听你这样说,我真高兴啊!自从嫁给里见时起,我就梦想他能够积累雄厚的优秀成果,成为一名受人敬重的教授。而且,我嫁过来时父亲也这样说过。为了这个目标,只要是我能承担的劳苦,我都愿意为他努力去做。不过,听说一旦丈夫当了教授,夫人们就会累得够呛。最近开了一个叫什么‘红颜会’的教授夫人会,是吧?为什么会出现那种玩意儿呢?我连每年一次去鹈饲老师家拜年都嫌麻烦,总是磨磨蹭蹭到最后也不能成行。”三知代露出自己特有的拘谨表情说道。

“是啊!我觉得你和你老公有那样的心情无可厚非,连我都忍受不了那种气氛呢!”佐枝子点点头说道。

她回想起每年都聚集到东家拜年的第一外科研究室成员们的身影。十铺席大的房间和八铺席大的房间连成大客厅,父亲东贞藏背朝壁龛而坐,以财前副教授为首,讲师、助教和副助教们按照科室里的序列坐下,然后一个一个地上前用近乎卑屈的惶恐姿态捧杯斟酒。跟随丈夫前来的妻子们也是一样,在另一个房间里以母亲政子为中心按照丈夫的序列从财前杏子开始落座,一边留意座次顺序一边做出与丈夫相同的卑屈笑脸,向母亲政子说些言不由衷的奉承话。与那些人相比,里见夫妻的生活多么朴实无华啊!

“我今天来找你真是太值得了!看到你过着这么高尚且充实的生活,我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了。”

说完她看看表,不觉之间已经过了五点钟。

“哎呀,你别急着走啊!今天碰巧是好彦的生日,里见也会回来早些。你就再坐一会儿吧!”

“可是,我跟里见从未见过面,况且今天又是你家宝宝的生日,所以更不能打扰啦!”

她说完就要站起身来,这时门铃响了。

“啊,正好,是里见回来啦!”

三知代赶快打开房门迎接丈夫。

“你回来啦!真的早回家啦!咱家有稀客光临,是东老师的千金东佐枝子小姐。”

说完她又转向佐枝子介绍道:“这是我老公里见。”

佐枝子从坐垫上移开双膝,郑重地俯首致意。

“初次见面,你好!今天贸然登门,打扰了。”

她说着挺直腰身抬起双眼,顿时浑身一颤,她的视线凝定了。里见蓬乱的头发垂在额前,额发下锐利而澄澈的双眸透出深邃的目光。佐枝子好像被那深邃澄澈的锐利目光强烈地震撼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里见的面孔。

“我是里见,初次见面,您好!”里见很随便地点点头,就直接走过佐枝子身边进了书房。

“请你原谅啊!对谁他都是这样。”

三知代忙着为丈夫冷淡的态度打圆场。

“今天是好彦的生日,正好让佐枝子也一起为他庆生,可以吧?”她向里见问道。

“啊,那挺好呀!如果客人不介意的话……”里见仍然背对着妻子答道。

“不,我还是就此告辞啦!”

佐枝子说完就要起身。

“连不爱跟外人一起吃饭的里见都这样说了,今天你一定要一起吃饭。好彦也会很高兴呢!他去邻居家玩,现在该回来了。饭菜我已经做好,只要热一下就可以了。”

三知代匆忙向厨房走去。佐枝子不经意地朝书房望去,不知是忘了关上隔扇还是因为房间太小顾及客人而特意敞着,只见里见连衣服都没换就坐在窗边书桌前端坐着看书。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妻子正在厨房里准备饭菜,也忘记了妻子的朋友就坐在隔壁的房间,只管一动不动地埋头看书。他与佐枝子周围的那些以当上教授或副教授为目的而做学问的人不同,佐枝子能够感受到他做学问纯粹是出于热爱,并且他有一种能全身心投入研究的朴实而沉静的特质。这种特质在父亲东贞藏,甚至是已故的外科名医祖父身上都很难看到。

房门被猛地打开,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童声。

“爸爸回来了吗?”

上小学二年级的好彦回来了。

“是啊,爸爸真的提早回来啦!而且,今天妈妈的朋友也来了,可以过个热闹的生日喽!你向客人问个好吧!”

好彦偷偷瞅了一下陌生的佐枝子,随即使劲儿地鞠了一躬,就走向书房去找里见了。

“爸爸,你回来啦!”

好彦只是特别高兴地说了这么一声,却没有爬到父亲背上撒欢儿。里见点点头,瞥了孩子一眼,立刻把视线转回书桌。

晚餐准备停当,三知代在起居室里摆好餐桌并端上了拿手好菜。虽然只有干蒸童子鸡、浓汤和沙拉这些菜品,但一支康乃馨和一个花式蛋糕把餐桌装饰得异常温馨。

来到餐桌旁的里见这才对孩子露出笑脸。

“好彦,生日快乐!这下你长大一岁啦!”

说着就把一本书放在孩子面前。这是一本专门给孩子看的理科图书——《看图学理科·快乐教室》。好彦一边撕下鸡腿吃一边兴致勃勃地翻着书页,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就问父母。这时,里见总是简洁地回答,而三知代就在旁边亲切地做出浅显易懂的讲解。三知代不时地被好彦问住,就会向佐枝子求助。

“哎哟!我这样讲解合适不合适啊?”

“哇!妈妈耍赖啦!还问别人呢!”好彦嘲笑道。

三知代和佐枝子放声大笑,而里见却默不作声地把饭菜送进嘴里。

吃完饭后,佐枝子担心回家太晚就要起身告辞。

“你上大学时是不是特别喜欢理科?”里见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佐枝子惊讶地望着里见。里见在刚见面问候时和用餐之间几乎没跟佐枝子交谈,却没想到里见竟会那么用心地聆听自己说话。这种惊讶深深地打动了佐枝子的心。

“我虽然不很擅长,但确实很喜欢理科。因为理科可以用最客观的角度准确地了解事物。”

佐枝子很客气地做出回答,然后就站起身来。

临近夜晚九点钟,芦屋川河畔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道路两旁的樱花花瓣已经飞落,嫩叶已经开始萌发,树木在路灯的微弱光线中投下暗影。

佐枝子独自朝自家方向走去,心里在重温第一眼看到里见时的感动。为什么心中会突然产生如此强烈的感动呢?那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动。不过,在那一瞬间产生的感动与佐枝子的人生有很大的关联,好像这就是她长期以来茫然寻觅的东西。

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来到了家门口。在门灯的映照下,由英式的红砖和圆柱构成的墙壁高高矗立。佐枝子没摁门铃,她推开正门旁边的小门,一边沿着石板甬道走向门厅一边往餐厅那边望去。

在教授夫人会结束之后,母亲还要参加花道讲座,所以应该是在外边用餐后回家。而父亲去东京之后还要顺路去一趟名古屋,预定今晚回来。佐枝子想去父亲的书房看看,于是从门厅登上通往二楼书房的楼梯。这时,从书房里传出母亲的声音。

“你说鹈饲夫人没提名我却提名则内院长的夫人当副干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根据你的话来看,则内院长夫人跟鹈饲教授是冤家对头,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当了鹈饲夫人的副手呢?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该不会是你最近跟鹈饲院长发生什么事儿了吧!”

母亲激昂的话语声使佐枝子停下了脚步。

“不,什么事儿都没有!还是很平常呀!话说回来,你老是把教授夫人会的事儿都跟医学院内部的人事扯在一起。这种心理未免过于神经质了吧?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

佐枝子能够想象到父亲不愿意跟母亲争论的态度。

“不对!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也许是因为你明年就要退休离职了,鹈饲院长才会放弃你转而接近则内院长吧?”

“可能就是这样吧!当上医学院长之后又想接着当校长,为了站稳脚跟甚至已经开始做自己的冤家对头则内的工作了。真是深得要领的家伙呀!”

东贞藏认可了妻子的说法。

“请你别佩服人家啦!你要是不像他那样深得要领地运作一下的话,等到退休离职之后,说不定也会像那个第三内科的石山教授一样,只能去无名的小公司挣点儿微薄的收入啦!”

佐枝子眼前浮现出母亲那张高傲而冷漠的脸庞。

“你们教授夫人会连这种话题都拿出来讨论吗?真是太无聊啦!在男人的世界里,还有很多仅凭实力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用你们女人的尺度去简单地衡量,这对男人来说太残酷了。”

“我是在告诉你,你要是不想承受这种残酷,这种时候就得切实发挥政治实力。就在今天我又听到有人传言,第一外科就是财前副教授在支撑着。我不知道你对财前五郎怀有什么样的看法,可是对于那种凡事都把主任教授撇在一边抢风头的副教授,我可不想把咱们的地位让给他。”

“咱们的地位”这句话强烈地冲击着佐枝子的耳膜。在这里,她看到了把丈夫的地位据为己有的妻子的权力欲极强的嘴脸。佐枝子对母亲政子感到了强烈的厌恶。

书房陷入片刻沉默之后,忽然传来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声音。

“老公,我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到你的将来就感到非常不安。而且想在你退休离职前千方百计地给佐枝子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所以才想叫你再努一把力。”

她的话语中突然带上了哭腔。

“我知道啦!佐枝子的婚事我比你还操心呢!研究室的接班人也好,退休离职后的出路也好,我都已经把佐枝子的婚事一并考虑进去了。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死心眼儿的学究派!从东京回来时我还顺路去了名古屋,就是要发挥我的政治实力去做各种准备工作嘛!你就别再瞎操心啦!”

佐枝子站在楼梯口听到父亲取悦母亲的话语声,脸上奔腾着愤怒的神色,她的肩头微微颤抖,立即转身轻手轻脚地快步走下了楼梯。 yV0oj+XPyFN8BONtigtVTiKikiOTr72RJVc0caCszYiKHWVlvQ8GnkIn7auPuUUJ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