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寺医科大学的阶梯教室里,丝永遥正在全神贯注地聆听宫泽教授讲课。宫泽教授的脑科学课深受学生欢迎,偌大的教室里座无虚席。稍远处,能看到神原雅人的身影。此时两人尚未开始交往。
宫泽教授身旁放着一个人脑模型,他解说道:
“神经科学研究者拉马钱德兰博士在他的著作中写了这样一个他亲身经历的研究事例。他的患者当中有一位叫约翰·马格拉斯的业余网球选手。他在三年前做了左臂肘部以下的切除手术。但是约翰坚持跟博士说,他的左手至今还在。
“拉马钱德兰博士和约翰隔桌而坐。此时,距离约翰左手断臂处约几十厘米的地方有一个咖啡杯。”
教授说着,将一个放在讲桌上的咖啡杯端起来演示道:
“拉马钱德兰博士便命令约翰用左手拿起这个咖啡杯,然后在估计约翰‘看不见的左手’到达杯子那里的一瞬间,博士突然用力把杯子拽了过来。
“约翰‘哇’的一声大叫起来,表情十分痛苦。‘你怎么啦?’博士问道。约翰回答道:‘我的手指在刚抓到杯子把儿的一瞬间,突然被你用力拽了一下,所以感觉很疼啊。’”
“约翰的手也好,指头也好,都是幻觉,但是他的疼痛却是真实存在的。博士突然把他‘看不见的手指’里抓着的杯子强行拽出来的时候,他感到非常疼痛。拉马钱德兰博士在他的研究著作中写道:‘因为他看起来特别痛苦,以至于我都不忍心再做一次试验了。’这就是幻肢,也被称为幻觉四肢,分为幻觉上肢和幻觉下肢。”
教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幻肢”二字,然后转向学生,继续说道:
“即使闭上眼睛晃动手臂,我们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臂的位置。这是因为我们的关节和肌肉当中埋有感觉接收器。”
教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感觉接收器”几个字后,又转过身来说道:
“但是约翰没有这种感觉接收器,因为他的胳膊已经不存在了。那么,他的胳膊在动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呢?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我们从和约翰同样拥有幻肢却无法像约翰那样自由活动幻肢的‘幻肢患者’那里发现了答案。”
“感觉接收器。”遥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抄下了这几个字。
宫泽教授继续讲道:
“拉马钱德兰博士负责的有幻肢的患者当中,这种幻肢无法活动的‘幻肢患者’大约占了所有患者的三分之一。他们都说自己那只看不见的手处于麻痹状态,而且,即便医生命令他们动也无济于事,还是动弹不了。于是,博士通过对当事人的询问,来探究他们那只看不见的手的形状,发现患者的手奇妙地被固定在了一个扭曲的位置上,并且了解到他们从脊髓通往手腕的神经原本就有病变。”
教授转向黑板,写下“罗素·布莱恩”和“亨利·海德”这两个名字。
“这两位是英国著名的神经科医生,他们提出了‘身体印象’的概念,日语叫‘身体像’。”
教授接着又在黑板上写下“身体像”这个词。
“为了说明身体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内在形象和记忆,他们经过考量,创造了这样一个词语。
“比如人们在活动手的时候,就会在人脑的前额叶和运动皮层产生这一连串动作的印象。运动皮层就在大脑的前额叶和顶叶之间的沟槽前面,是个狭长的区域。”
教授走到身旁的脑模型处,从支架上拿起脑模型,向学生指出运动皮层的位置。
“很多人都知道,初级运动皮层是参与手指的前后摆动、嘴唇的上下分合等活动的。和它前面的前运动皮层一起,由运动皮层利用神经脉冲将动作指令发送给肌肉,手脚的肌肉在收到这些信号后便开始活动。
“与此同时,内容完全相同的拷贝信号也被传送到小脑和顶叶,通知它们运动皮层刚刚做出了什么指示。
“另一方面,肌肉接收到指令信号后,产生反响回路环并开始做出动作。肌肉在按照指令完成动作之后,其所进行的运动内容的信号就会从肌梭和关节返回小脑和顶叶。小脑和顶叶在这里将二者进行对照,并判断肌肉是否按照指令正确完成了动作。同时,判断动作是否过快或过慢,根据必要性,还会做出补充完成的指令。
“那么,幻肢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如果幻肢也是像刚才所讲的那样运行的话,该如何解释呢?
“所谓幻肢,实际上是构成这一网络的脑本身对手臂已经失去这一事实并不知情。因为断臂附近的肌肉很神奇地代替了已经不存在的肌肉或关节,向小脑和顶叶反馈了虚假的信息。于是小脑和顶叶完全上当受骗,‘看’到了已经失去的手臂的幻影,也就是‘幽灵’了。”
教授用眼神示意坐在左边椅子上的助手,让他准备一件道具。
“那么,就像我刚才所讲,可以认为,要有幻肢体验,至少需要两个信号源发出的信号。其一是地图的重新布局。这个我在以前的课堂上曾经讲过。脑的小矮人——赫蒙克鲁斯,就是前面所说的来自面部或者上臂的感觉,会使手所对应的大脑领域活性化。
“其二是每当从运动指令的中枢向已经失去的手臂发送信号的时候,该指令的拷贝信息也会被传送到保持身体印象的顶叶。这两个信号互相统合,就形成了随时能动的栩栩如生的幻肢印象了。这个印象会随着手臂的活动不断更新。
“在有现实的手臂的情况下,脑会产生来自手臂的关节、韧带和肌梭传来的脉冲这个第三信号。当然,若是幻觉手臂,这个组织和由其传送的信号都不存在,但是不可思议的是这一事实貌似并不能成为幻觉手臂在动这一臆想的障碍。至少在截肢后几个月内、几年内会是这样。
“这是何故呢?这是因为身体的运动与更强大的第四种信号有关。那是什么呢?我们一起来看一下。”
助手把一个箱子搬上了讲台。宫泽教授接过来,将它放在讲台中央的桌子上,说道:
“这是镜箱。想近距离观看的同学可以到前面来。”
很多在前排就座的同学离开座位,纷纷穿过通道,向教授身边靠拢。坐在后排的神原雅人和丝永遥也起身走向讲台。
“在声称自己的幻觉手臂麻痹、动弹不得的人当中,有些患者向医生诉说幻觉手臂处总有强烈的阵痛频频袭来,疼痛难耐。拉马钱德兰博士在治疗这些人的时候就使用了这个仪器。这个箱子里面,有一面垂直立在中央的镜子。把右手伸进去,右手的主人就会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左手。明白了吗?来,你来,把手伸进去试试看。”
一名学生战战兢兢地把右手伸进教授指示的洞内,果然,左手仿佛也伸了进来。
“左手也能看见了吧?”
“是的,能看见。”学生应声道。
“博士让那些患者,也就是左侧有麻痹的幻肢且称此幻肢经常疼痛的患者们,坚持使用这个镜箱,每天使用十分钟左右,让他们做一些摊开手掌或合上手掌、弯曲手指或用手指合圈之类的动作。他们只看左手的镜像,就好像看见左边的幻肢正在按照主人的指令做出动作一样。令人吃惊的是不到一周的时间,所有患者都说他们幻觉的手变得能动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说连疼痛也消失了。”
将右手放进镜箱的学生做了一个V字手势。丝永遥见状笑了起来。在她抬头的一刻,碰上了神原雅人的目光。瞬间,两人四目相对,微微一笑。
教授环视了一下同学们。
“这意味着什么呢?也就是说,这第四种信号的力量是压倒性的。这第四种信号就是视觉信号。视觉信号的力量有可能超越前面三种信号的力量。
“在战争中,有一个士兵因为手中的手榴弹爆炸而失去了手臂。他时常感到有剧烈的疼痛袭击自己。那种疼痛是从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手掌传来的。还有一个少女,说她能够一边数那只已经不在了的手指头,一边进行计算。这是幻觉。
“可以这么认为,那些幻肢麻痹、无法动弹的患者,其手臂扭曲、动弹不得的视觉记忆已经长时间固化下来,它们就像印在了相片纸上一样印在了患者的脑海里。被手里握着的炸弹炸飞一只手的士兵就是这样。
“这些患者之所以能够从疼痛中得到解放,其麻痹的幻肢变得能动起来,是因为通过使用这个镜箱一段时间之后,患者原来脑海中印在相片纸上的图像消失了。也就是说,扭曲固定的手的视觉记忆被自由活动的幻觉之手的活动体验取代了,后者变得更为强大了。好啦,大家回到座位上去吧。”
教授说完,学生们各自归位了。看到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教授接着说道:
“脑这个器官,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装置。有科学家说它是宇宙中最为精密、最为精致的器官。确实如此。但与此同时,就像我们刚才所了解到的那样,它又是一个非常容易上当受骗的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