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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压抑作用和隐意识

我们在前两章所介绍的意识分裂说还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它的立场全是传统的理智派心理学,偏重观念而藐视本能和情感。其实人类行为的原动力是本能和情感而不是观念。离开本能和情感,观念自身不能直接影响人格的发展,也不能造成人格的分裂。耶勒派学者没有抓住这个基本原理,所以翻来覆去,始终不能把意识分裂的原因解释清楚。

弗洛伊德的最大贡献就在打破理智派心理学而另建设一种以本能和情感为主体的心理学。他也承认意识分裂是事实,可是他否认事实就是学说,他自己却要替分裂作用寻出个原因。这个原因他以为在情感本能的冲突。两种情感或本能不相容,较强者把较弱者勉强压抑下去,较弱者于是成为隐意识,在暗中仍时常窥隙乘衅,想闯入意识的领域。总而言之,变态心理的成因和现状都是有动性的(dynamic)。

谈疗 乍看起来,弗洛伊德的学说似乎很怪诞,但是这是由于没有明白它的发生经过的缘故。如果我们做一番历史的研究,看看他的某一种学说是从某一一种经验得来的,许多浅薄的非难就不至于出现了。弗洛伊德是维也纳人,少时在巴黎研究医学,亲承过夏柯、般含诸大师的教益。那时候耶勒也已经享盛名。所以我们不能假定他对于意识分裂的学说没有听得烂熟。他本来是在巴黎派的窠里养育起来的,后来何以成为巴黎派的劲敌呢?这可以说完全是由一个机会造成的。

一八八六年他从巴黎回到维也纳,一位名医在诊治一位患迷狂症的女子。医生叫作勃洛尔(Breuer)。他的病人平时很孝敬父亲,她的病就是在看护父亲的病的时期得的。病征是麻木瘫痪,精神错乱,最奇怪的是在盛夏极渴时不能饮水,杯子刚举到唇边,她就把它推去,好像是有不可言喻的嫌恶。勃洛尔发现她在精神错乱时常喃喃呓语,他把这些呓语记起,然后把病人催眠,再把呓语中的字句复述给她听,叫把那些字句所唤起的联想一齐说出。她因此联想起许多致病的苦酸的记忆,这些记忆一经唤起说出,她醒过来后病势就减轻。比如说不能饮水的毛病是如何得来的呢?她记得有一天去看她所痛恨的保姆,看见保姆的狗从一个杯子里饮水,她心里顿时就发生极强烈的嫌恶,因为怕失敬,没有敢表示出来。这种被压抑的情感在她隐意识中作祟,所以她生了不能饮水的毛病。她在催眠中把这段记忆告诉了勃洛尔,心中立刻便畅快起来,不能饮水的病征也就消灭了。因为把苦痛的记忆说出之后,病就痊愈,所以勃洛尔把它称为“谈疗”(talking cure)。施行这种治疗时,病人只是不动声色地把与病征有关的记忆说出还不见效,他必须有很强烈的情感的表现,让被压抑的情感尽量发泄,病才能痊愈。被压抑的情感好像是心里一种肮脏,发泄之后,心里才得清净,所以谈疗又叫作“净化治疗”(cathartic treatment)。

按压法 弗洛伊德觉得这个病例和它的治疗法都大有研究的价值。他费了许久的功夫去研究类似的症候。病人的致病的记忆要在催眠状态中才能唤起,而许多病人却不能受催眠,于是弗洛伊德的紧急问题就是如何可以帮助病人唤起遗忘的记忆。在这个时候他记起从前在般含的诊病室里所见过的关于后催眠的事实。受催眠者对于深催眠状态中的经过大半都不能记起,般含硬说他们能够记起,劝他们极力回想,结果他们往往果然能够逐渐把所遗忘的事情召回到记忆里来。弗洛伊德根据这件事实作一个很重要的结论:在催眠后既可以唤起被遗忘的记忆,则在生病后,被遗忘的致病的记忆应该也不难依法唤起。所以他把催眠术丢开,专叫病人在醒时极力回想过去的经验。到病人说实在记不起时,他告诉病人说:“你还努力去想,我停一会儿用指头按压你的额头,我一按压,你就能把遗忘的经验回忆起来了。”这种按压法(pressure method)自然也有时不立刻就奏效;但是如果医生和病人都有一点耐性,遗忘的记忆大半可以慢慢地用这个方法召回。

抵抗力 不过按压法究竞是很费气力,病人回忆遗忘的经验究竞不是易事。这件事实是很值得盘问的。遗忘的经验既然不是绝对不能召回到记忆中来,它何以如是迟迟其来呢?它本来好像是随时都可以浮上心头来,只是有一种力量在那里拦阻它。病人不肯向医生说心里话,也就是因为这种抵抗力(resistance)的缘故。医生如果要医好病人,要帮助病人把与病征有关的记忆召回,一定先把这种抵抗力打破。抵抗力的目的在拒绝已遗忘的经验回到记忆。弗洛伊德因而推想到:抵抗力现在既然要维持遗忘,当初致令病人遗忘某种经验的也必定是它。它不肯解铃,因为铃子原来是它自己系上去的。弗洛伊德的压抑说就是根据这种推理发展出来的。一言以蔽之:现在抵抗某种经验回到记忆的力量就是从前把该经验“压抑”到遗忘境界的力量。

弗洛伊德又进一步追问道:这种抵抗力,这种压抑的原动力,究竟有什么样子的性质呢?他把所知道的迷狂症的病例摆在一块,看通常病人所最易遗忘的而且遗忘之后最不易记起的是哪一种经验。他发现凡是病人所遗忘的都是很苦酸的经验,凡是他所不能记起的都是他所不愿记起的。他发现病人所要压抑下去不使旁人知道,不使自己再想起的,大半是一种可羞恶的与道德习惯不相容的欲望。他因而断定原来这种欲望发生时,心中起过一种激烈的情感的冲突,结果与现在抵抗力相同的力量把那个可羞恶的经验压抑下去了。所以原来的压抑作用和现在的抵抗力都是一种防卫心境安宁的机械。

一个压抑作用的实例 弗洛伊德在这个时期分析了一个患迷狂症的女子,可以引来说明压抑作用。她平时很敬爱她的姐夫,她以为这是至亲骨肉中应有的情谊,自己却不曾知道她对于姐夫的敬爱实出于寻常亲戚情谊之上。有一天她和母亲正在外面旅行,猝然间得到她姐姐的病耗,匆匆地回到家里,可是她姐姐已先死了。在灵床前面,她心头忽然浮起一个念头,自己向自己说:“现在他自由了,可以娶我了。”她顿时就觉得这个念头可羞恶,把它极力压抑下去了。此后她就得了迷狂症,把灵床前一番经过完全忘记。弗洛伊德设法使她把这遗忘的经验回忆起来,她回忆时经过一番激烈的情感撼动,后来病就痊愈了。在这个病例中,两种情欲互相冲突:一方面她的原始的本能驱遣她爱她的姐夫;另一方面教育的影响和社会的势力又使她对于这种念头觉到羞恶。结果她挟全人格的力量把这个可羞恶的欲望战胜了。

何谓欲望 耶勒注重分裂作用,所分裂的为观念;弗洛伊德注重压抑作用,所压抑的为欲望。要懂得压抑作用,先须懂得弗洛伊德的所谓“欲望”(wish)。像一般经院派心理学家一样,弗洛伊德也把神经系统看成由许多反射弧组成的,一边弧脚代表知觉神经,另一边弧脚代表运动神经。知觉神经所受的刺激都有传达到运动神经的倾向。在这种神经的流动传达的过程中有一种心力发散出来。这种心力(psychical energy)相当于弗洛伊德所谓“情调”(affect),如果淤积起来,精神就起兴奋状态,使主者觉得不畅快。它在何种状况之下才会淤积呢?在运动神经得到知觉神经所传来的刺激冲动,遇到某种阻力而不能现为行动的时候。如果运动神经得到知觉神经所传来的刺激冲动时立刻就发生行动,心力便得发泄而不致淤积,精神也由兴奋而降为和平。在这个时候,主者可以觉到一种快感。人人心中都存有寻求这种快感的倾向,都想把淤积的心力发泄于适当的行动,这就是弗洛伊德的所谓“欲望”。比如婴儿饥饿时,肠胃的知觉神经感到饥饿的刺激,神经系统中便发散出一种心力,如果这种心力不能发泄于吸吮咀嚼的动作,婴儿便感到不畅快。淤积的心力泛滥横流,其结果往往使婴儿起两种不同的反应:一种反应就是让心力流回到知觉神经弧,把从前饱尝甘旨的味道回想起来,引起许多聊慰饥渴的幻想;一种反应就是让心力乱流到不适当的运动神经,发出啼号跳蹦诸动作。但是如果他的保姆拿东西给他吃,他立刻就会眉开眼笑,觉得舒畅起来了。

快感原则 欲望在婴儿时代最占势力,婴儿的全部生活都可以说是受欲望支配的。他心中没有羞恶的观念,凡是投他所好的东西,他都要据为己有,不管旁人怎样议论他。他处处都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处处都要寻求快感。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快感原则”(pleasure-principle)。弗洛伊德把快感原则看作支配行为的最原始的法则,所以麦独孤把他纳入“享乐主义的心理学派”里去。

欲望何以被压抑 人是社会的动物,不能一味自私,所以不能一味遵照快感原则。如果他一一味遵照快感原则,就不免侵犯旁人的幸福,扰乱社会的安宁。社会上许多道德的信条以及法律的规定都是用来限制人尽量以快感原则支配生活的。婴儿的社会观念极淡薄,所以只知寻求快感,不问所求的快感是否与社会生活相容。比如看见香甜的糖果,他就老实不客气抓来大嚼。后来年龄渐长,教育和习俗的影响渐深,他于是发现自然欲望往往与道德法律习惯等不相容,于是知道节制欲望以顾全体面,知道牺牲较近较小的快感,以求较远较大的幸福。总而言之,他发现自己除寻求快感以外,同时还要能适应现实;他的行为标准于快感原则之外又加上一个“现实原则”(reality principle)。

行为既先后受两种原则支配,心理的发展也因而形成两种系统。在婴儿期全受快感原则支配,全受本能驱遣,所形成的最原始的心理的冲积层叫作第一系统(the primary system)。后来受过教育的影响,知道以理智钳制冲动,以事实纠正幻想,不肯赤裸裸地流露本性,这种现实原则所产生的是第二系统(the secondary system)。第二系统并没有放弃快感原则,不过第一系统寻求快感是冲动的、盲目的;第二系统寻求快感是有计算的,是不惜为将来牺现在的。比如婴儿见着香甜的食品立刻吵着要吃,是全凭快感原则;后来知道这样不讲礼反而遭大人的禁止,倒不如先做出斯文君子的样子以博得大人的欢心,结果既可得美名,又可得实惠;这样走迂回的路径达到目的,就是遵照现实原则。

第一系统与第二系统不相冲突时,它们可以携手合作。但是在现代社会里,本能的生活和礼教的生活相差太远,第一系统常与第二系统不相容,在第一系统可生快感的在第二系统反生痛感。这是什么缘故呢?这里我们须明白弗洛伊德的本能说。

弗洛伊德的本能说 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不但根据两个不同的原则,它们后面的本能也不一致。依弗洛伊德说,人类本能根本只有两种。最重要的是性欲本能;它的用处在绵延种族,是第一系统的最大原动力,大半根据“快感原则”而发展。其次为自我本能;它的用处在保存个体,是第二系统的最大原动力,大半根据“现实原侧”而发展。性欲本能是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奠基石,我们当于下章专门讨论它,现在只要交代一句话,就是弗洛伊德所谓性欲,意义极广,许多自然欲望,许多情感,在弗洛伊德看,都是性欲的变相。社会对于性欲的表现裁制极严,自我本能又极力求迎合社会,所以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遂发生激烈冲突:一方面性欲本能驱遣我们顺着自然的冲动寻求肉感的满足;而另一方面自我本能又驱遣我们实现“自我理想”,服从社会所推尊的道德和法律。因此,人心就成为欲望和社会影响的激斗场,结果往往是社会影响战胜欲望。这就是所谓压抑(repression)。被压抑者是欲望,压抑者是社会影响所造成的“自我理想”,是意识中的人格观念。

隐意识 欲望被压抑之后,并非完全消灭,不过是逃到隐意识中去了。什么叫作隐意识呢?

我们先要知道什么叫作意识。从前旧心理学家把“意识”和“心”看作可互换的同义词。后来他们才把“意识”和“无意识”分开,凡是自己临时觉得到的心理活动叫作意识。意识是流动的,这个时间中在意识之流里的心理活动移一个时间就落到意识之外。这些本在意识中而后来落到意识之外的心理活动在神经系统留有痕迹,还可以因联想作用回到意识中,通常叫作记忆。所谓“无意识”就是还未回到意识的记忆。但是“无意识”不仅限于过去的心理经过。在同一时间之内,我们并不能把所有的心理活动都察觉到。意识的“区域”有“中心”,有“边缘”;“中心”是注意的焦点,渐到“边缘”,注意也渐淡薄,到最后跨过“意识阈”(threshold),就变成“无意识”。所以“无意识”包含过去的记忆痕迹和现在未人意识阈的刺激。从前心理学家把意识看作活动的,把无意识看成静止的;意识变为无意识之后,好比虫的冬眠,不过在脑筋里留过痕迹而已。由这种见解到隐意识学说,心理学经过两大进步:第一个进步就是发现通常所谓“无意识”并不是不活动的,不过这种活动没有达到适当的强度,不能为自我所察觉。这就是通常所谓“无意识的脑筋活动”(unconscious cerebration)。持这个学说的人们也把这种活动叫作“潜意识的活动”;不过他们的“潜意识”是零乱的,不成系统的,不能为任何自我所察觉的。心理学的第二个进步就是发现通常所谓“无意识”不仅有活动而且有连贯的活动,有一种特殊的自觉,它没有入意识阈,并非由于没有达到适当的强度,乃是由于原来是从意识分裂开来的。这就是耶勒所说的“潜意识”。“潜意识”自成人格,自有知觉,或与主意识轮流出没,或与主意识同时并流。同时并流的就是普林斯所谓“并存意识”。潜意识不能为主意识所察觉,所以仍是较广义的无意识之一种。弗洛伊德的隐意识也还是较广义的无意识之一一种,不过与潜意识又不相同。潜意识复现时,就要把主意识整个地排挤出去;隐意识复现时,自己只露一部分,还须戴起假面具,也并不把意识排挤出去。在弗洛伊德看,“无意识”中有可召回到意识中的,有不可召回到意识中的;可召回的是“前意识”(the preconscious,不可召回的是隐意识。前意识即所谓记忆;隐意识即被压抑的欲望之全体。同具记忆痕迹,何以有些过去经验可回到意识中,有些过去经验不能回到意识中呢?因为前意识复现于记忆时没有东西去阻止它,而隐意识复现时却免不了抵抗力。这种抵抗力就是原来把欲望压抑下去的力量,弗洛伊德把它叫作“检察作用”(censorship)。检察作用的背景是“自我理想”。被压抑的欲望大半是不道德的,与“自我理想”不相容,所以被检察作用禁铜在隐意识里。我们在上文说过快感原则和现实原则的分别,以及第一系统和第二系统的分别。这些分别也就是隐意识和前意识的分别。隐意识的成分都是从第一系统中来的,它完全受快感原则支配;前意识的成分是从第二系统中来的,它兼受现实原则的支配。

意识、前意识和隐意识的关系弗洛伊德对于心理构造的见解有如下表:

他的学说中最易惹起误解的是检察作用,我们应该把它摆在意识和前意识中间呢,还是把它摆在前意识和隐意识中间呢?在这里我们有两点先要明了:第一点就是:弗洛伊德并不着重意识和前意识的分别,他把意识只看作前意识的一部分。前意识好比一个黑暗的空间,意识好比其中一点流动的灯火,火照到什么地方它就亮到什么地方;从意识到前意识或是由前意识回到意识,都只是一转掌间的事。这两个区域中虽有界限而却无堡垒。隐意识要回到意识必先变为前意识,而隐意识、前意识之中不但界限分明,而且防卫也很严密。隐意识常图乘衅内犯,检察作用也常在看守着,不让它有复现的机会。主者对于隐意识固然不能察觉,对于检察作用也不能窥其梗概。检察作用既不在意识里面,所以它只能在前意识和隐意识的界线上。但是此外我们还有一点要明了:就是隐意识和前意识并非绝缘的。前意识中有些成分和隐意识中的成分相联络。它们回到意识时也不免受意识的压抑和抵抗。这在使用自由联想法时最易见出。比如隐意识中被压抑的成分与“水”字有关系时,“水”的观念由前意识复现于意识时就要遇到若干抵抗,需时就较长久。因此,弗洛伊德在意识和前意识的界线又摆一个第二种检察作用。一般人往往没有将这两种检察作用分别清楚,只笼统地说被压抑的欲望受意识的检察作用禁锢。弗洛伊德自己有时也这样说,因为他不重视意识和前意识的分别。

压抑作用的比喻 弗洛伊德曾用这么一个粗浅的比喻来说明压抑作用。他说:“现在我在这个讲堂里演讲,大家都静听无哗。假如有一个人要扰乱我,又顿足,又高声谈笑,我说像这样闹我不能再讲下去。诸位中间就有几位有火性的人站起来和滋扰者争辩一番,然后把他赶出门外去。这个人既被‘压抑',我才能继续演讲。但是因为要提防他再闯进门来滋扰,帮助我的听众们拿些椅子把门抵住,形成一种‘抵抗力'。如果我们把这个比喻中的经过移到心理上去,把讲堂看作意识,把门外走廊看作隐意识,我们对于压抑作用就能得一一个很明了的意象了。”

在别的地方他又拿守门者来比喻检察作用。他说:“隐意识好比一间很大的等候室,其中有许多心理的骚动者,像许多人一样,彼此互相拥挤。隔壁是一间较小的房子,像是一一种会客室,住在里面的是意识。这两间房子的门槛上站着一个守门者,他审查那些心理的骚动者,如果他觉得哪一个人行迹可疑,就拒绝他进会客室。有的刚到门槛就被他推回,有的已经跨进会客室才被他赶出,这只是他的防卫时而严密,时而松懈,根本并无二致。隐意识中的骚动者是意识所看不见的,因为一个在等候室,一个在会客室。他们本来在意识外,到挤上门槛又被守门者(检察作用)赶回时,它们是想人意识阈而不能,这就是‘被压抑’。偶尔能跨过门槛的骚动者也不一定就算是进了意识,除非是意识的眼睛已经光顾到它们。这里仿佛又有一间房子(在等候室和会客室之中)是前意识所居住的。…说某一个冲动被压抑时,就是说它被守门者所拒绝,不能由隐意识中转进前意识中。我们施用分析治疗去解放被压抑者时所遇到的抵抗力也就是这个守门者。”

被压抑的欲望在隐意识中的生活 被压抑的欲望在隐意识中能避开意识的节制,所以它的活动的能力较原先在意识中时反而加大。它可以联合其他被压抑者形成所谓“情意综”(complexes),它可以乘检察作用弛懈时化装闯进意识中而为梦,及其他日常心理的变态;它可以形成迷狂病征,它又可以借升华作用发泄于文艺、宗教和事业。这些事实都待下文详论。现在只专说迷狂病征的成因,以便说明弗洛伊德和耶勒的学说的异点。

欲望可分析为两个成分,一个是观念,一个是附丽于这个观念的“情调”(affect,or feeling-tone)。比如接吻的欲望,一方面含有接吻的意象或观念,另一方面又含有伴着接吻的情调。观念是意识所能察觉的,情调是意识所不能察觉的。我们在上文说过,弗洛伊德的神经系统以反射弧为单位。知觉神经受刺澈时,一方面意识感觉到它,这就是观念;另一方面神经系统发散一种储蓄的力,它有发泄于动作的倾向,这就是情调。欲望也是一种反射弧的冲动。它被压抑时它的两个成分同时被压抑而结果则不必相同。观念被压抑时就被拘囚在隐意识里成为“固结观念”(fixed-idea)。情调被压抑时却浮游不定,有种种的可能。它可以“转移”为生理的表现,造成麻木、瘫痪、拘挛等迷狂病征。这是“转移迷狂症”(conversion hysteria)的起源。例如上述勃洛尔所诊治的病妇于不能饮水之外又有视觉错乱的毛病。这就是一种转移迷狂病征。她有一次坐在父亲病床旁流泪,父亲猛然问她那时候是几点钟。她的眼睛被泪蒙蔽了看不清楚,使劲把表拿近眼前,把针盘看得特别大。她想勉强止住眼泪,免得让父亲看见。以后她就得了视觉错乱症。这就是原来附丽在不让父亲看到自己流泪一段经过上面的情调转移到器官上去,酿成眼晴的毛病。有时被压抑的情调可以由悲痛的观念转到一个自身并不悲痛的观念上去,而酿成所谓“憔惧迷狂症”(anxiety hysteria)。勃洛尔的病妇的畏水症就是这样得来的。她把嫌恶保姆的情调移置在水的观念上面去了。

弗洛伊德和耶勒的异点 像耶勒一样,弗洛伊德的变态心理学也是建筑在迷狂症的事实上面。耶勒常说弗洛伊德的学说全是他自己的“受伤记忆”一个概念产生出来的。所谓“受伤记忆”就是潜意识中的固结观念,原来是从意识中分裂出来的。从上文看,我们可以见出弗洛伊德也承认迷狂症是经过意识分裂的。不过他的学说和耶勒的究竟绝不相同。第一,论分裂的成因,耶勒的根本原理是心力疲竭,意识自然涣散;弗洛伊德的根本原理是两种心理活动相冲突,强者压抑弱者。耶勒的病人是不能回忆过去致病的经验,弗洛伊德的病人是不愿回忆过去致病的经验。第二,论被分裂意识的内容,弗洛伊德的被压抑欲望几乎全是性欲,耶勒却极力反对此说,以为任何观念都可以分裂为潜意识。弗洛伊德的隐意识中的滋扰者是游离的情调,耶勒的潜意识中的滋扰者是固结观念。第三,论分裂作用与迷狂症的发展,耶勒以为迷狂症中始终只有一次分裂,而弗洛伊德则以为有两种分裂。比如说一只手的麻木,在耶勒看,这是由于手的知觉作用从意识分裂开来所以被遗忘了;在弗洛伊德看,这不仅由于手的知觉作用被分裂,而且也由于被压抑欲望的情调移转到手上面来了。欲望被压抑以后就被遗忘,这是第一次的意识分裂。附丽被压抑欲望的情调脱离原有观念而转到器官上去使该器官失去知觉作用,这是第二次的分裂。换句话说,从耶勒的说法,被分裂的意识直接就变成病征;从弗洛伊德的学说,被压抑的欲望须另造一种意识的分裂才发生病征。

荣格的隐意识说 弗洛伊德所谓隐意识是完全在个体生命史中形成的。婴儿初入世时只有本能而无隐意识。隐意识的发生由于自我本能和性欲本能互相冲突,环境的影响是它的主因,与遗传没有大关系。荣格以为隐意识的内容并不如此狭小。他把隐意识分析为两大要素:一为个体的隐意识(personal unconsciousness),是在个体生命史中形成的,其中又可分为两要素:一为寻常可召回的记忆,相当于弗洛伊德的“前意识”;一为被压抑的欲望,相当于弗洛伊德的“隐意识”。但是“个体的隐意识”之外还有“集团的隐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这是弗洛伊德所未曾道及的。“集团的隐意识”得诸遗传,是人类所共有的。它也有两大要素:一为本能,一为“原始印象”(primary images)。他的本能说大体和弗洛伊德的相同。他以为本能只有两种:一为绵延种族用的性欲本能,一为保存个体用的营养本能(较弗洛伊德的自我本能稍窄狭)。“原始印象”是荣格的特别贡献。它是人类在原始时代所蓄积的印象遗传到现在的。其中最重要的是神话。原始人类对于自然现象不能给以科学的解释,于是替风云河海、草木鸟兽等臆造许多神鬼出来。这种神话在现代虽很少有人相信,但是还储蓄在隐意识中,常在梦中出现。此外我们还有直觉“先经验的知识”的能力,例如“凡事都有原因”,“甲不能同时为非甲”,“全体大于部分”一类的真理我们都不假经验,就能用直觉领悟。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我们的集团的隐意识中就有若干“思想原型”(archetypes of thought),这些“思想原型”也就是一种“原始印象”,在荣格看,科学家的发明和艺术家的创作都凭借“原始印象”,不仅靠个人的努力。一般人看到他们的成绩那么神奇,以为他们是“如有神助”或是得着灵感,其实他们也只是叨祖宗的光。马耀(Mayer)发现能力不灭律就是一个好例。他本来不是物理学家,对于能力问题也并没有用过深思冥索。有一天他坐在船上,猛然间就悟出能力不灭的道理。荣格说,这并不足为奇。“能力不灭”是人类祖先所早已储蓄起来的印象。如宗教的灵魂观念就是能力印象的雏形;“灵魂轮回”说就是“能力不灭”印象的雏形。人人的隐意识中都存有这个原始印象,不过在迈尔的隐意识中,因为情境凑巧,所以这个原始印象能涌现于意识。人家就说他“发现”能力不灭律了。

原始印象与习得性的遗传 荣格的“原始印象”是一种遗传的习得性。习得性是否可遗传还是生物学上一大难题。据雷马克(Lamark)说,习得性是可以遗传的。例如长颈兽在原始时代须伸长颈项才能吃得树叶,逐渐练习,颈项就越伸越长。伸长本是在个体生命史中一个习得性,以后遗传到子孙,所以一代长似一代。魏意斯曼(Weismann)和新达尔文派生物学家却反对此说。他们以为遗传的媒介是生殖细胞,习得性不能影响到生殖细胞,所以无法遗传。例如接连把十几代的鼠的尾巴割去,以后新生的鼠还是有尾巴。现在生物学者大多数都倾向新达尔文派。在他们看,荣格所谓“原始印象”是不能由原始人类遗传到现在的。不过习得性究竟可否遗传也还是一个未决的问题。 upSYlb6pH9tJd2BR2m00Ef/uers5QAQNwtXKVqva7lOa7YsAlY7SOIygprC3yGd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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