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的状态是很奇怪的。一方面它很像天然睡眠,眼时神情很昏迷,醒后对于眠中经过常不能记起;另一方面它又和天然睡眠迥然有别,受催眠者在催眠状态中可以接收催眠者的暗示,生出种种特殊的反应。这就是说,受催眠者不是全然眠着,他的举止动静可以受催眠者的支配;他也不全然是醒着,他在服从催眠者的命令时一举一一动都像是做梦似的。这个状态和许多其他心理的变态都很类似。如果我们能懂得催眠的道理,许多变态心理学上的事实就不难由此类推了。
我们先叙述催眠的事实,然后再讨论各家解释这些事实的学理。
催眠的方法 现在一般人所采用的催眠的方法大半都是南锡派所常用的方法。它是很简便的。催眠者首先把催眠的原理和功效向受催眠者说明一番,遇必要时还可以先将旁人催眠给他看看,使他知道催眠术并没有什么神秘,不必存疑惧的念头。受催眠者既然对于催眠者有信仰了,然后躺在一个安乐椅上,让肢体筋肉都舒舒服服地休息起来。催眠者于是告诉他凝神想一件很平淡的事,或者拿一件小物体摆在他额头前一尺路的光景,叫他注目凝视一两分钟。这样凝视易使眼球筋肉疲倦;眼球筋肉疲倦是睡眠的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催眠者继续不断地用呆板的声气向他暗示沉重、疲倦、昏迷的感觉,比如向他说“你觉得肢体很困乏了,你的眼皮很沉重了,你在打盹了,你的眼睛已经湿汪汪地看不清楚东西了。”多数受催眠者听过这一番暗示,立刻就会合眼人睡。如果他还不能入睡,催眠者可以复述同类的暗示,并且做姿势来帮助暗示。最普通的姿势就是定睛注视受催眠者的眼睛,或者用手在他的额上往复做按摩的姿势。这就是通常所谓“通过”(passes),是从前麦西卯行通磁术时所最欢喜用的方法。他以为这样凝晴注视和按摩可以使“动物磁液”由甲体通到乙体或是从甲部通到乙部。现在磁液说已被科学家打破了。按摩的功用并不在通过磁液而在给受催眠者以单调的有节奏的刺激,好比摇篮歌催小儿入睡一样,容易引起昏倦。同时这种姿态又可以维持催眠者与受催眠者的关系(rapport),使受催眠者继续接收暗示,不完全堕入熟睡状态。
催眠的秘诀在信仰。受催眠者须有决心,愿以全副身心信托于催眠者催眠者利用这种信仰也有两种办法。较旧的办法是采驾驭的态度,处处使用命令,使受催眠者屈服于无上威权的下面。比如说要受催眠者入睡,只用很严重的命令的口气向他说一个“睡!”他就果然睡了。这种方法收效较速,不过容易养成受催眠者的过度的屈服性和依赖性。较新的办法是采合作的态度。催眠者向受催眠者和颜悦色地解释谈论,叫他自己愿意合作。催眠是可以学习的。比如第一次催眠不甚奏效,以后多受一次催眠,感受暗示的能力也就逐渐增大。唤醒催眠也用暗示,比如说“完了,醒过来罢!”有时在深催眠状态中唤醒较难。催眠者于暗示之外,可兼用吹眼皮及冷水泼面诸法。
催眠状态的特征 催眠状态可逐渐由浅入深,愈到深的地步,愈易感受暗示。深浅的程度随人而易,有些人只能到很浅的催眠状态。夏柯和其他催眠术专家常依深浅的差别把催眠状态分为几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它的特征。
最初步催眠状态的特征为筋肉倦怠。受催眠者不愿自动地发出任何动作。他如果肯行使意志,本来还可以使筋肉照常动作,只是他不肯费气力去行使意志。这种状态很像快要睡眠时的那种朦胧情景。到了这步的,催眼者便不难利用暗示,使某部器官暂时失其作用。比如向受催眠者暗示说:“你的限睛已闭起,不能再张开了”,他纵然行使意志要把眼睛睁开,筋肉也不肯听命。这里已可见出人格微现分裂作用了。夏柯把这个状态叫作昏迷状态(lethargic state)。依他说,这个状态的特征是筋肉的过度感动性。例如轻触左腕,则左腕筋肉便蠕蠕颤动,以后左肘右肘右手也依次颤动起来。不过有些心理学家以为这种现象并非普遍的。
有些人只能达到这样初步的催眠状态。但是多数人在这种初步暗示成功之后,对于催眠者的信仰便逐渐增加起来,感受暗示的能力也就逐渐增大。最普通的现象是肢体变成蜡一般地听命,催眠者可随意把它们摆布成很奇怪的姿势。比如把手臂伸直,不叫它弯曲,它就永不弯曲;把头转向颈后,不叫它转还原,它就永不转还原。通常人伸直手臂到几分钟之后就要疲倦得发抖,不由自主地落还原有位置。可是在催眠状态中手臂伸直和下垂一样不费力,一样不露疲倦的样子。夏柯称这种状态为菱靡状态(cataleptic state)。在这个状态中,皮肤感觉也逐渐失其作用,用针刺激受催眠者,他觉得若无其事,丝毫不觉到痛。
最深的催眠状态为夏柯所说的睡行状态(somnambulistic),它的特征为锐敏的暗示感受性。催眠者发任何命令,受催眠者都做得一字不差。他可以服从暗示做出很复杂的动作,不过好像患睡行症者在“睡眠”中开门出去做了许多事,醒后自己完全忘记,他的动作像是不受寻常意识支配的。在深催眠状态中感觉本来像是麻木不仁,可是有时它也异常灵敏。所以受催眠者往往看不见催眠者的动作也能照样模仿,比如催眠者站在他背后作揖,他也跟着作揖。从前人把这种现象看得很神秘,其实它是由于催眠状态中的听觉比平时较为灵敏的缘故。
催眠与幻觉 在深催眠状态中受催眠者往往因暗示作用发生种种幻觉,把不存在的东西看作存在的。般含曾经向受催眠者暗示说:“你醒过来后,须走到你的床前向一位提杨梅送你的女子握手道谢,随后你就把杨梅接收过来吃下去。”半点钟之后他醒来了,果然走到床前,向鸟有女土说:“太太谢谢你”,接着就做握手的姿势。后来那位女子像是去了,他便津津有味似的吃那幻象的杨梅。
这是积极的幻觉。更奇怪的是消极的幻觉,受催眠者因暗示作用把本来存在的信为不存在。比如椅子上原来坐着一个人,你向受催眠者施暗示说:“这张椅子是空的,你去坐在上面”,他就去坐在原来那个人的身上,仿佛不觉得那里有人一样。麦独孤曾经做过这样一个试验:他拿五张邮票摆在一张白纸上面,叫受催眠者用手数过,于是指着其中两张邮票向他说:“你转过头来就不会再见这两张邮票了。”五张邮票照旧没有更动,可是受催眠者转过头来果然只认那里有三张邮票。麦独孤背着他的面孔把五张邮票的位置更换过,再叫他用手指着数清,他对于原来那两张邮票(虽然位置已经换过)仍然是忽略过去。这个实证可以引起一个很有趣的疑问。说他没有看见那两张邮票吗?他何以在位置更换之后仍然能把它们选择出来不去数它们?说他看见那两张邮票吗?他何以硬否认它们存在?除非假定他在催眠状态中有两种不同的意识,我们便没有方法解决这种问题了。
催眠与记忆 催眠状态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记忆。醒时所有记忆,在催眠状态中仍旧存在,所以受催眠者可据实报告自己过去的历史。不但如此,催眠状态中的记忆有时反比醒时记忆更清楚,醒时所忘记的经验在催眠状态中可以记起。这件事实对于精神病治疗非常重要。精神病大半起源于被遗忘的悲痛经验,如果医生能把这些被遗忘的东西召回到记忆中来,病征就会消灭。这是弗洛伊德派和法国派心理学者所公认的。他们所不同的只在方法。弗洛伊德派发掘被遗忘的经验,全凭心理分析,法国派则利用催眠。不过催眠对于心理分析也有很大的影响。勃洛尔发现“谈疗”,便是在利用催眠术搜寻被遗忘的经验的过程中。我们在后面当再详论。
只达到浅催眠状态的人醒过来之后对于催眠中经过还能依稀隐约地记起,好比做梦者在早晨仍然记得梦中经过一样。但是深催眠状态的经过在醒后大半都被遗忘。这种“后催眠的遗忘”(post-hypnotic amnesia)是一个很重要的现象,很可以拿来作研究心理分裂作用的帮助。这种遗忘并不是彻底的。如果在已醒之后再加催眠,则在醒时所遗忘掉的第一次催眠中的经过,可以在第二次催眠状态中回忆起来。从此可知前一次催眠中的意识与后一次催眠中的意识是自相连贯的;而催眠中的意识与醒时意识则有分裂的痕迹。
后催眠的暗示 有些学者颇疑惑后催眠的遗忘是否为暗示的结果,因为如果催眠者向受催眠者施暗示,叫他醒后不要遗忘催眠中所有经过,他醒后就会把它们记得清清楚楚的。一般受催眠者醒后把催眠中一切都遗忘了,或许也是因为催眠者于有意或无意中施过遗忘的暗示,或许因为一般人把催眠状态看作潜意识作用,其中经过,在醒时理应忘记,所以无形中自施遗忘的暗示。总之,后催眠的遗忘并非必要的,“后催眠的暗示”(posthypnotic suggestion)就是一个明证。所谓“后催眠的暗示”就是在催眠中施行一种暗示,叫受催眠者在醒后照办。比如向受催眠者施暗示叫他看见催眠者把手放在口袋中时,就把窗子打开,他醒过来之后,看见催眠者把手放在口袋里,他果然去把窗子打开。问他为什么要开窗子,他会说房子里空气太热,虽然房子里空气实在是很冷。这种事例对于动机的研究很重要。我们日常行为,动机本来如此,而我们却往往把它掩盖起来,另外寻些理由来解释,这就是所谓“理性化”。
后催眠的暗示也可以拿来说明人格的分裂。催眠者向受催眠者施暗示说:“我把手放在口袋里放到第九次时,你就把窗子打开。”这个暗示说过之后,就把受催眠者唤醒。催眠者不在意似的和他谈话,有时把手插在口袋里,恰恰在第九次时,他就把窗子打开。如果你仔细观察受催眠者,可以看出他很留意似的膘着催眠者的手。可是如果你问他是否因为受过后催眠的暗示,他却绝对否认。他一方面在留意手插口袋的次数,一方面又说自己不知道这么一回事,看来像是说谎,其实是因为留意手插口袋的是一重意识,说自己不觉得受过后催眠的暗示的又另是一重意识。他在膘着手插口袋时,全受潜意识的鼓动,主意识实在是不觉得,所以他实行暗示打开窗子之后,不久把打开窗子这件事实也遗忘了。
最奇怪的是实行后催眠的暗示者对于时间的估测异常精确。比如向受催眠者施暗示说:“你醒后过了五千九百四十七分钟之后把名字填在纸上送给医生”,他不用看钟表,到了规定的时候,果然一一照办,至多不过差几分钟。规定的时间愈长,后催眠的暗示的力量也自然愈薄弱。最长期的后催眠的暗示曾经到过一,年之久;这就是说,今年今日向受催眠者施暗示,叫他于明年今日做一件事,到时他果然照办。在这个时期之中,他自己并不记得受过什么暗示,实行暗示时他也不知道有什么缘故。这种事实看来像是很神秘,其实据心理学家的研究,实行后催眠的暗示者估测时间如此精确,是因为他在潜意识中时时在作估算。他在潜意识中并没有忘记所受的暗示,所以如果把他再催眠,他能把后催眠的暗示所规定的事务和时间都说得一字不差。
催眠与治疗 催眠术对于治疗的功效有两种。第一种功效在发掘被遗忘的悲痛的经验,使它们不再在潜意识中作祟,我们在上文已经说过。第二种功效在利用后催眠的暗示,使“痊愈”的观念在催眠中印入病人的心理,并且在醒后仍然继续生效。般含举过许多实例,我们可以择一个来说明。有一个小孩患筋骨痛,手膀不能上举。般含把他催眠之后,帮助他把患筋骨痛的手臂举起,用手按着它施暗示说:“痛已经消去了,你不觉得什么地方痛了,你就移动手臂也不觉得痛了,你醒后也再不会觉得痛了,痛不再回来了。”他继此又暗示别一种感觉代替痛感说:“你觉得手臂有些热,热度渐增加了,但是痛已完全消去了。”小孩醒过来之后,对于催眠经过完全忘记,筋骨痛果然消散,手臂也可以上举了。
心理学家对于“心理可否影响到生理”这个问题向来争辩得很剧烈,但是如果他们仔细考较催眠的事实,对于心能制身的原理就不会怀疑了。在平时我们对于许多器官的动作常不能任意支配。血液循环迟缓时我们很难行使意志叫它快,大便滞结时我们很难行使意志叫它畅通,因为这些器官的筋肉受躺在脊椎两旁的交感神经系管辖,中枢神经系不能直接驾驭它们。但是在催眠中它们可以受意志的支配。比如血液循环的快慢就可以用暗示去更动。同一区域的皮肤的温度受“寒”的暗示则降低,受“热”的暗示则增高,在几分钟之内可以生出华氏十度的差别。最奇怪的是原来没有毛病的皮肤可以因暗示作用而发生疱瘤。这类事实现在还没有得到满意的解释,不过他们对于治疗很有帮助,是很显然的。
解释催眠状态的学理 关于催眠状态的事实有如上述,我们应该如何去解释它们呢?催眠术脱胎于麦西卯的通磁术。麦西卯以为人体有一种磁液可以由甲体传到乙体,或由甲部传到乙部,如果根据他的学说,在催眠中催眠者把自己身上的磁液传到病人的身上去,他所呈现的昏迷状态就是“恢复健康的转机”。这种近于神秘的学说近来已为一般科学家所打破。不过催眠现象究竞如何来解释,各派学者的议论仍然很分歧。下面几节,便顺历史的次第,介绍几种最重要的学说。
巴黎派的学说:催眠现象是精神病征 通磁术有点近于神秘,为科学家所仇视,所以一八四〇年法兰西学院曾通令严禁。后来它变为催眠术,学者仍然噤口不敢称道。巴黎沙白屈里哀医院精神病医生夏柯觉得催眠状态对于病理学颇重要,不宜置之不问,所以他对于催眠术做过一番很精密的研究。不过他还是怕惹科学界的攻击,所以采取极谨严的科学方法,专留心观察催眠中的生理变化。他发现催眠可分为上文已说过的昏迷状态、萎靡状态和睡行状态三大阶段。每个阶段的特殊的生理变化都类似迷狂症的生理变化,所以他把催眠状态看作一种精神病征,以为只有患精神病的人们才可受催眠。催眠状态的发生是施用手术的结果。例如想唤起昏迷状态,只需轻闭眼皮;想唤起萎靡状态,只需把眼皮揭开;想唤起睡行状态,只需轻按头顶。照这样说,催眠并非由于暗示的心理作用了。
夏柯的学说颇受般含的攻击。他们的笔墨官司打得很久,在历史上叫作“巴黎派和南锡派的争执”。在般含看来,凡催眠不必尽具夏柯所分的三种状态。夏柯的错误在专重深催眠状态,否认浅催眼状态为催眠状态。他所以致误的原因在他是精神病医生,所催眠的人都是患精神病者。他看见患精神病者可受催眠,因而推论受催眠者也必定患精神病。这种推理自然不合逻辑。其实一般人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可受催眠,可见受催眠者并不必患精神病。夏柯所催眠的都是患精神病者。他们平时看惯了病院的同僚在催眠中所发生的种种生理变化,无形中已受了很深的暗示,所以医生替他合眼皮时,病人即预期曾经见过的昏迷状态发生;用手按他的头顶时,病人即预期曾经见过的睡行状态发生。这种实验完全不足为凭。
南锡派的学说:催眠全由暗示 般含当时是南锡派的首领,也可以说是催眠术的集大成者。但是他的学说在英人白莱德(J.Braid)的著作中已露萌芽。“催眠术”(hypnotism)这个名词也是白莱德首创的。他以为催眼状态全是过度注意的结果。在过度注意时,心力集中于某一个观念,所以该观念即直接实现于动作。般含的学说不过把白莱德的学说加以发挥。我们把它分析起来,可以发现两个基本概念:一个是“念动的活动”;一个是“独一观念”。
“念动的活动”这个概念可以说是旧心理学的奠基石。它把神经系统看作一个弧形,一边弧脚代表知觉神经,一边弧脚代表运动神经,而弧顶则为知觉神经的终止点和运动神经的出发点。感受知觉时有一种冲动力,这种冲动力沿知觉神经传到中枢联络神经,如果在那里不受阻挠,就注入运动神经使器官发生动作。这种弧叫作反射弧(reflex-arc)。所谓“念动的活动”就是由知觉的冲动力直接变为运动的冲动力所发生的动作,这就是说,它是一种自动机似的反射动作。比如我看见旁人搔痒,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动起手来,看见旁人赛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动起脚来,就是由“搔痒”和“赛跑”的观念一直变为搔痒和赛跑的动作,所以叫作“念动的活动”。般含以为暗示就是这种念动的活动,就是把旁人所暗示的观念接收过来,把它实现于动作。暗示是一一种极普通的心理现象,宗教习俗教有都可以说是暗示的结果,不必一定要催眠然后才能施暗示。
观念都可直接变为动作,而通常许多观念却不能实现于动作,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因为心中同时有许多观念,互相冲突,互相阻止。比如“坐”的观念和“站”的观念就是不相容的,同时念到坐又念到站,自然既不能坐又不能站。本来每个观念的原始的倾向都是一触即发。我们平时对于所见闻,天然的倾向都是置信。比如猛然告诉一个人说:“你额上有一只蚊子”,他立刻就会举手去扑它。这种简单的事实可以证明我们生来就有接收暗示的倾向。暗示最忌迟疑和反省。迟疑、反省就是拿这个观念和其他观念相较。有其他观念同时并存时才有迟疑、反省。没有其他观念同时并存时就不会有迟疑、反省,反射的动作自然容易发生。所以要想暗示有效验,须把与暗示的观念相冲突的观念一齐排去,使暗示的观念成为“独一观念”(monoideism)。这就是催眠术的目的。在催眠状态中,精神昏倦,意识失其作用,暗示的观念把整个的心都占住,没有对敌的观念阻挠它,所以它的冲动力就一直注入运动神经,发生反射的动作。催眠全赖暗示,暗示是心理上一种极普遍的现象,所以催眠状态不能说是病征。
般含的学说能否成立,就要看“念动的活动”是否实有其事。近代学者大半以为“念动的活动”是唯理派心理学所构成的空中楼阁,其实支配人类行为的原动力是本能和情感而不是观念;观念离开本能和情感决不能本其自身的力量实现于动作。如依此说,我们对于般含的学说尚须置疑。
耶勒的学说 般含发现一般人中有百分之九十以上能够受催眠暗示,所以极力否认催眠状态为精神病征之说。大多数变态心理学专家都承认般含的话可靠。但是近代法国心理学界泰斗耶勒仍然坚持巴黎派的主张,以为可受催眠的人都有精神病。不过他同时也很倚重南锡派所用的“念动的活动”这个概念。在他看,健全人的动作都发于意志,都经过反省作用,都有全人格做背景,都不轻易受冲动支配。凡是轻易受冲动支配的人都由于心力贫乏;心力贫乏,所以综合力薄弱;综合力薄弱,所以人格分裂;人格分裂,所以某种观念可本其冲动力直现于行为,不受全人格的节制。催眠暗示的目的就在使某种观念脱离全人格而独立,本“念动的活动”的原则,发为自动机式的动作。所以受催眠者的心力必先已贫乏到不能以意志控制冲动的地步。不能以意志控制冲动就是精神病现象,比如睡行症就是如此。所以催眠状态自身就是一种病征,或者用耶勒的定义来说,“催眠不过是人造的睡行症。”
耶勒的学说有两个弱点。他想兼取巴黎派和南锡派的长处而结果适得两派的短处。一、他忽略日常暗示,只承认到睡行状态的才算催眠,这是踏了巴黎派的覆辙。二、他仍然拿“念动的活动”和“独一观念”解释催眠,对于催眠者与受催眠者中间的特殊关系没有解释,这是踏了南锡派的覆辙。
弗洛伊德的暗示说 巴黎派和南锡派虽然是对立双方,但是拿他们来比弗洛伊德派,他们却是同属于唯理派心理学的旗帜之下。弗洛伊德对于心理学的最大贡献就在打破唯理派的偏见,证明情感和本能在心理上占首要位置。他本来是夏柯和般含的徒弟,与巴黎派和南锡派都有渊源。后来他和勃洛尔合作,也还是利用催眠术去发现病人的被遗忘的记忆。从发现心理分析术以后,他才反对应用催眠术。因为隐意识作用须在与意识作用处对敌地位时才易见出,催眠术把意识作用完全取消,所以不适宜于探求隐意识的真相。但是他虽然不用催眠术,而对于暗示现象仍极注意,尤其是催眠者和受催眠者中间的特殊关系(rapport)
他的学说基础本来是泛性欲观,所以解释催眠暗示时也还是不能丢开性欲。由他看来,催眠现象也还是性欲的表现,受催眠者把隐意识中对于父母的性爱移注到催眠者的身上,所以对于他所暗示的观念绝对服从。这个学说中有两个重要的概念:第一个概念是弗洛伊德所称呼的“马索奇主义(Masochism)或受虐癖。马索奇是一位小说家,曾经描写过一个角色专以受爱人凌虐为至乐。马索奇主义就是对于性爱的对象绝对服从,甘受他的驾驭,甘受他的虐待。弗洛伊德以为这是性欲中一个重要的成分。受催眠者对于催眠者就是持着这种马索奇的态度。第二个概念可以称为“退向作用”(regression)。退向作用有两种:一种是由成人期退到婴儿期;一种是由开化期退到原始期。弗洛伊德在早年著作中着重第一种退向作用,以为在催眠中受催眠者的“来比多”退到婴儿期中所形成的俄狄浦斯情意综,把催眠者当作自己在儿时认为性欲对象的父亲或母亲。他的徒弟斐林斯(S.Ferenczi)把这个学说发挥得最详尽。弗洛伊德在晚年所著的《集团心理学与自我分析》一书中解释催眠暗示又着重第二种退向作用。他以为在原始时代每部落的酋长操有无上的父权,对于同部落的妇女都想据为己有,不肯让其他男子接近,因此他部下所有的男子都把性欲压抑下去,把“来比多”的潜力尽注在酋长自己身上,对他表示绝对的敬爱和服从。这种服从性经过无数年代的日积月累,到现在已成为人类的第二天性。在催眠中受催眠者对于催眠者就是还原到原始时代男子对于酋长的态度,和群众中一切暗示现象同理。
弗洛伊德的暗示说能否成立视其泛性欲观能否成立而决定。他的泛性欲观能否成立,我们要待讨论他的全部学说时再详细研究。不过有一点我们现在就可以提出。如果依弗洛伊德的主张,则可受催眠暗示者应尽为男子;而在事实上女子受催眠暗示反较男子为易。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弗洛伊德的学说有些可疑了。
麦独孤的学说 现代心理学家中除耶勒和弗洛伊德两人以外对于催眠暗示贡献最大的要算麦独孤。他的学说可分两部:一部关于催眠;一部关于暗示。
关于催眠方面,他着重催成的睡眠和天然的睡眠在生理上的同点。向来心理学家对于睡眠状态很少注意过,麦独孤以为我们如果要懂得变态心理,先须懂得睡眠。我们何以有睡眠呢?要解答这个问题,我们先要问:“我们在平时何以是醒的呢?”我们所以醒,一由于脑力健旺,二由于这健旺的脑力流通传达的神速。脑力从什么地方来的呢?第一个来源是知觉神经受刺激。知觉神经本有一种潜力,受刺激之后,它起化学作用,于是把这种潜力发散出来。第二个来源是本能。本能的生理的基础是知觉运动神经弧。某种知觉神经与某种运动神经之中有遗传的联络,所以该知觉神经的冲动力最易传达到运动神经而发为动作。这种知觉运动神经弧也有一种潜力,每逢它活动时,力也就发散出来。平时感官常受刺激,本能也常在活动,脑力不断地产生,这是醒的条件之一;但是只有健旺的脑力还不够,它须能从甲部神经很神速地传达到乙部神经,使思致灵活,应付敏捷。神经系统是无数神经细胞组成的,细胞与细胞之间有一种叫作synopsis的神经关节。要想脑力传达神速,须先使神经关节的抵抗力薄弱。神经关节在疲倦时抵抗力最强,因为在疲倦时神经过度活动所附带的化学作用产生一种有毒质的废物,这种废物可以减杀神经关节的活动。平时神经活动不过度,化学作用所产生的废物不致凝积不排泄,神经关节不受毒质的影响,所以传达脑力不生抵抗,这是醒的条件之二。这两个醒的条件不存在,这就是说,感官受刺激少(知觉神经的潜力不发散),易生情感的思念停顿(本能的潜力不发散),神经关节又因疲劳的结果而失其作用(抵抗力大),于是才有通常的睡眠。催成的睡眠也和天然的睡眠一样。它第一忌脑力健旺,所以催眠时须使感官只受最低限度的刺激,须极力不要想可以触动情感的事件;第二忌脑力传达神速,所以使注意力集中于单调的刺激,使神经关节易因疲倦而增加其抵抗力。在催成的睡眠中和在天然的睡眼中意识都呈分裂作用,因为神经关节失其作用,各部分没有联络和照应。但是催成的睡眠和天然的睡眠有一个重要的异点,就是催眠者和受催眠者的特殊关系。受催眠者对于一切是睡着的,而对于催眠者却仍是醒着的。催眠者须使受催眠者忽略一切而却不可使他忽略催眠者自己,所以须不断地和他作问答,不断地施用按摩及其他手术。受催眠者何以在失去一切意识时却仍能受催眼者的暗示呢?从生理方面说,神经系统中只有一条交通路是开着的,其余的都闭塞住,脑力都集中这一条路上(即对于催眠者的注意),所以这一条路上的脑力特别健旺,动作也特别灵活。从心理方面说,意识作用既分裂,暗示的观念不受任何观念的批评和阻止,所以容易实现于动作。
催眠必有暗示,而暗示却不必有催眠。所以解释催眠的学说不能概括暗示。关于暗示方面麦独孤另有一种较广泛的学说。他以为人和动物都有一种降服本能(the instinct of submission)。因有降服本能,一般群众才易受领袖的指导,社会才能存在。凡是暗示都须有降服本能做基础。降服本能的强弱视对方的威信(prestige)的大小为转移。所以政治首领和宗教首领的话较易得人听从,这就是说,他们的暗示力较大。在催眠中催眠者的威信随其成功而增加,所以第一步催眠如能成功,以后便一步容易似一步。
麦独孤虽然很攻击耶勒,说他过于保守唯理派的传统思想,他自己的学说虽然着重本能,可是他仍然注重分裂作用,仍然注重独一观念为催眠的重要条件,足见他并没有完全脱离耶勒派的影响。他对于催眠学说最大的贡献在寻出一个生理的基础。不过他的“脑的分裂说”(theory of cerebral dissociation)是否可以完全解释催眠也还是疑问。比如上文所说的消极的幻象以及暗示所致的有系统的麻木(例如受催眠者因暗示作用而不能察觉书中所有的T字母),都很难用“脑的分裂说”解释,这是麦独孤自己承认过的。
自暗示(auto-suggestion) 和催眠暗示相关的有自暗示。自暗示的学说,是新南锡派学者库维和鲍都文的特殊贡献。本来暗示有两个要素:第一,施诊者暗示某观念于受诊者;第二,该观念在潜意识中实现于动作。新南锡派学者以为第一要素实非必要。暗示的要点在使观念变为动作,至于把这观念暗示到心里去的人是他人或是自己,都不关紧要。自暗示就是自己向自己暗示一种观念,使它实现于动作。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于无意中实行自暗示。比如摆一块狭长的木板在地面上,沿着板面行走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如果把它搭在两个塔顶上,没有练习过的人在上面走,必定战战兢兢,不几步就落下地了。这就由于自暗示。我们时时向自己说:“这多么危险,我怕要跌落下去呀!”这个“跌落”的观念在心里站得很牢固,所以果然实现。不过这是天然的自暗示。库维所主张的是反省的暗示,是有意要向自己暗示某种观念使它实现于动作。他常教人每天早晚在睡前或是醒后凝神微诵:“从种种方面看,我都一天好似一天。”许多人照这种办法做去,果然觉得身心日渐康健。有特殊毛病的人还可以施特殊的自暗示,比如体质羸弱的人可以自暗示说:“我的身体比从前渐渐强壮起来了”;或者患某种病时即用手按摩患病处自施暗示说:“这病渐消去了。”这种自暗示治疗常奏奇效,不特心理的毛病可以应用它,就是风湿症、肺病以及其他器官病都可以用自暗示治愈。欧战中就库维请诊的人每年至一万五千人之多,其信用大可想见了。
自暗示的秘决在停顿意志,专任想象。比如我们夜间患失眠时常很执拗坚决似的向自己说:“我要睡得好,我要努力不去听四围的声音,我要努力把一切想头丢开”,结果往往是愈想睡而愈睡不着。鲍都文称这种意志为“反向的努力”(reversed effort)。失眠的人先已自暗示“失眠”的观念,心里生怕“我今夜又要失眠罢!”以后又努力反攻这种暗示,自己再三说“我要睡”。这种有意的努力不但不能反攻原来“失眠”的暗示,反而助长它的势力,所以叫作“反向的努力”。要免除这种反向的努力,最好是专任想象。比如实行自暗示补救失眠时,我们不必下决心,只是平心静气地躺着,想象睡的时候肢体如何轻松,头脑如何昏迷,不过几分钟睡眠自然会来的。
鲍都文在他的《暗示与自暗示》一书中曾设法替库维的治疗法树一个学理的基础。他的根本主张还是与南锡派的相同,就是拿“念动的活动”这个概念来解释自暗示现象。现在心理学界对于自暗示的争辩焦点在自暗示和他暗示的关系。鲍都文以为一切他暗示其实都是自暗示;麦独孤以为一切自暗示其实还是他暗示。不过这种争辩是无关宏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