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感起于形象的直觉,不带实用目的,既如前述,现在我们可以讨论从这个原理产生出来的一个很重要的学说。一般人站在实用世界里面,专心去满足实际生活的需要,忘记这个世界是可以当作一幅图画供人欣赏的。在美感经验中,我们所对付的也还是这个世界,不过自己跳脱实用的圈套,把世界摆在一种距离以外去看。阿尔卑斯山谷里的一条汽车路上风景极好,路旁插着一个标语牌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一般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里,都像阿尔卑斯山下的汽车,趁着平路拼命向前跑:不过也有些比较幸运的人们偶尔能听“慢慢走”的劝告,驻脚流连一会儿,来欣赏阿尔卑斯山的奇景。在这一驻脚之间,他应付阿尔卑斯山的态度就已完全变过,他原来只把它当作一个很好的开汽车兜风的地方,现在却把它推远一点当作一幅画来看。
英国心理学家布洛(Bullough)仔细研究过这个道理,推演了一条原则出来,叫作“心理的距离”(psychical distance),这个原则不仅把从前关于美感经验的学说都包括无余,而且对于文艺批评也寻出一个很适用的标准,我们现在把它详细介绍出来。
什么叫作“心理的距离”呢?我们最好举一个实例来说明。
比如说海上的雾。乘船的人们在海上遇着大雾,是一件最不畅快的事。呼吸不灵便,路程被耽搁,固不用说:听到若远若近的邻船的警钟,水手们手慌脚乱地走动,以及船上的乘客们的喧嚷,时时令人觉得仿佛有大难临头似的,尤其使人心焦气闷。船像不死不活地在驶行,茫无边际的世界中没有一块可以暂时避难的干土,一切都任不可知的命运去摆布,在这种情境中最有修养的人也只能做到镇定的程度。但是换一个观点来看,海雾却是一种绝美的景致。你暂且不去想到它耽误了程期,不去想到实际上的不舒畅和危险,你姑且聚精会神地去看它这种现象,看这幅轻烟似的薄纱,笼罩着这平谧如镜的海水,许多远山和飞鸟被它盖上一层面网,都现出梦境的依稀隐约,它把天和海联成一气,你仿佛伸一只手就可握住在天上浮游的仙子。你的四围全是广阔、沉寂、秘奥和雄伟,你见不到人世的鸡犬和烟火,你究竟在人间还是在天上,也有些犹豫不易决定。这不是一种极愉快的经验么?
这两种经验的分别完全起于观点的不同。在前一种经验中,海雾是实用世界中的一片段,它和你的知觉、情感、希望以及一切实际生活需要都连瓜带葛地固结在一块,成了你的工具或是你的障碍。你的全部实际生活逼得你不得不畏危险,逼得你不得不求平安,所以你不得不讨厌这耽误程期带危险性的海雾。换句话说,你和海雾的关系太密切了,距离太接近了,所以不能用“处之泰然”的态度去欣赏它。在后一种经验中,你把海雾摆在实用世界以外去看,使它和你的实际生活中间存有一种适当的“距离”,所以你能不为忧患休戚的念头所扰,一味用客观的态度去欣赏它。这就是美感的态度。
“距离”含有消极的和积极的两方面。就消极的方面说,它抛开实际的目的和需要;就积极的方面说,它着重形象的观赏。它把我和物的关系由实用的变为欣赏的。就我说,距离是“超脱”;就物说,距离是“孤立”。从前人称赞诗人往往说他“潇洒出尘”,说他“超然物表”,说他“脱尽人间烟火气”,这都是说他能把事物摆在某种“距离”以外去看。反过来说,“形为物役”“凝滞于物”“名缰利锁”,都是说把事物的利害看得太“切身”,不能在我和物中间留出“距离”来。
人们迫于生存竞争的需要,通常都把全副精力费于饮食男女的营求,这丰富华严的世界除了可效用于生活需要之外,便无其他意义,所以美感上的“距离”往往极难维持。一个海边农夫当别人称赞他的门前海景美时,常会羞涩地转过身来指着屋后的菜园说:“门前虽然没有什么可看的,屋后这一园菜却还不差。”我们大多数人谁不像这位海边农夫呢?一看到瓜果就想到它是可以摘来吃的,一看到瀑布就想到它的水力可以利用来发电,一看到图画或雕刻就估算它值多少钱,一看到美人就起占有的冲动。一般事物对于我们都有一种“常态”,所谓“常态”就是糖是甜的,屋子是居住的,女人是生孩子的之类的意义,都是在实用经验中积累的。这种“常态”完全占住我们的意识,我们对于“常态”以外的形象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经验日益丰富,视野也就日益窄隘,所以有人说,我们对于某种事物见的次数愈多,所见到的也就愈少。
但是偶然之间,我们也间或能像叔本华所说的,“丢开寻常看待事物的方法”,见出事物的不平常的一面,于是天天遇见的、素以为平淡无奇的东西,例如破墙角伸出来的一枝花,或是林间一片阴影,便陡然现出奇姿异彩,使我们惊讶它的美妙。这种陡然的发现常像一种“灵感”或“天启”,其实不过是由于暂时脱开实用生活的约束,把事物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观赏罢了。我们在游历时最容易见出事物的美。东方人陡然站在西方的环境中,或是西方人陡然站在东方的环境中,都觉得面前事物光怪陆离,别有一种美妙的风味。这就因为那个新环境还没有变成实用的工具,一条街还没有使你一眼看到就想起银行在哪里,面包店在哪里;一棵不认得的树还没有使你知道它是结果的还是造屋的,所以你能够只观照它们的形象本身,这就是说,它们和你的欲念和希冀之中还存有一种适当的“距离”。池塘中园林的倒影往往比较实在的园林好看,也是因为存在“距离”的缘故。
艺术家和诗人的长处就在能够把事物摆在某种“距离”以外去看。他们看一条街只是一条街,不是到某银行或是某商店去的指路标;看一棵树只是一棵树,不是结果实的或是架屋造桥的材料。在艺术家的心目中,这个世界只是许多颜色、许多线形和许多声音所纵横组合而成的形象。我们一般人和科学家替这个世界寻出许多分别,定出许多名称,立出许多意义,来做实用生活的指导。艺术家们把这些分别、这些名称和这些意义都忽略过去,专以情趣为标准,重新把这个世界的颜色、形状和声音组合出条理来,另成一种较可满意的世界。他们把事物的价值完全换过,极平常的事物经过他们的意匠经营,可以变成很美的印象。莫奈(Monet)、凡·高(Van Gogh)诸大画家往往在一张椅子或是一只苹果中,表现出一个情趣深永的世界来。我们通常以为我们自己所见到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而艺术家所见到的仅为幻象。其实究竟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幻象呢?一条路还是自有本来面目,还是只是到某银行或某商店去的指路标呢?这个世界还是有内在的价值,还是只是人的工具和障碍呢?
就超脱目前实用的效果说,科学家也和艺术家一样能维持“距离”。科学家的态度纯是客观的,他的兴趣纯是理论的。所谓“客观的态度”就是把自己的成见和情感丢开,从“理论的”角度来看待事物。但是艺术家的“超脱”和科学家的“超脱”并不相同。科学家须超脱到“不切身的”(impersonal)地步。艺术家一方面要超脱,一方面和事物仍存有“切身的”关系。科学是一种最不切身的(就是说最重客观的)活动;艺术却是一种最切身的(就是说最重主观的)活动。我们在上章已经说过,观赏美的形象时须“失落自我”,何以现在又说艺术是最“切身的”活动呢?这两句话不但不冲突,而且归根到底还只是一句话,就是说,艺术不能脱离情感。情感是“切身的”,在美感经验中,情感专注在物的形象上面,所以我忘其为我。所谓“距离”是指我和物在实用观点上的隔绝,如果就美感观点说,我和物几相叠合,距离再接近不过了。
艺术是最切身的,是要能表现情感和激动情感的,所以观赏者对于所观赏的作品不能不了解。如果他完全不了解,便无从发生情感的共鸣,便无从欣赏。了解是以已知经验来诠释目前事实。如果对于某种事物完全没有经验,便不能完全了解它。庄子说:“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生来没有恋爱经验的人读恋爱小说,总不免隔雾看花,有些模糊隐约。反过来说,我们愈能拿自己的经验来印证作品,也就愈能了解它,欣赏它。我们每读到好诗文时,就惊讶作者“先得我心”,觉得非常快慰。亚理斯多德所以说艺术的快感起于认识起于发现“那就是那个”的感觉。希腊雕刻家造神像时,还是以凡人为模型。但丁描写地狱,也还是拿我们的世界做蓝本。凡是艺术作品都是旧材料的新综合,惟其是旧材料,所以旁人可以了解;惟其是新综合,所以见出艺术家的创造,和实用世界有距离。比如“吹皱一池春水”一句词所用的字都是人人所认识的,“皱”和“春水”的景象也是人所常见的,不过把这六个字综合在一起却是冯延已的新创。艺术能超脱实用目的,却不超脱经验。艺术家尽管自己不落到人情世故的圈套里,可是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大艺术家不了解人情世故:艺术尽管和实用世界隔着一种距离,可是从来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大艺术作品不是人生的返照。观赏者的经验各各不同,了解的能力也不一致,艺术趣味的分歧也即由于此。
照这样看,在美感经验中,我们一方面要从实际生活中跳出来,一方面又不能脱尽实际生活;一方面要忘我,一方面又要拿我的经验来印证作品,这不显然是一种矛盾么?事实上确有这种矛盾,这就是布洛所说的“距离的矛盾”(the antinomy of distance)。创造和欣赏的成功与否,就看能否把“距离的矛盾”安排妥当,“距离”太远了,结果是不可了解:“距离”太近了,结果又不免让实用的动机压倒美感,“不即不离”是艺术的一个最好的理想。这个原理很重要,我们来把它详加研究。
莎士比亚写过一部关于夫妻猜疑的悲剧,叫作《奥瑟罗》(Othello)。假如一个人素来疑心妻子不忠实,受过很大的痛苦,他到戏院里去看演这部戏,一定比寻常人较能了解奥瑟罗的境遇和情感。戏中情节愈和他自己的经验相符合,他的了解也就愈深刻。照理,他应该是一个最能欣赏这部悲剧的人,但是事实往往不然。这种暗射到切身经验的情节最容易使他想起自己和妻子处在类似的境遇,忘记目前只是一场戏,忘记去玩索剧中人物的行动,他不是在看戏而是在自伤身世了。他固然也觉到很强烈的情感,但是这种情感起于实际上的猜忌,不是起于欣赏戏的美。他不能在自己和戏剧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所以戏剧对于他由艺术品一变而为拨动猜忌的导火线。如果他能够维持“距离”,把剧中情节完全当作一幅画看,虽然拿自己的经验来了解它,却不因此触动自己的心事,借他人的酒来泄自己的闷,那么,以他来欣赏《奥瑟罗》,实在比寻常人较占便宜,因为他能了解寻常人所不能了解的纤微奥妙。不过在猜忌中看猜忌戏,不回头把自己的戏在心中复演一遍,却不是一件易事。《奥瑟罗》对于猜疑妻子的丈夫“距离”实在太近了。艺术的理想是距离近而却不至于消灭。距离近则观赏者容易了解,距离不消灭则美感不为实际的欲念和情感所压倒。
欣赏者对于所欣赏事物的态度通常分为“旁观者”和“分享者”两类,“旁观者”置身局外,“分享者”设身局中(详见第三章),分享者往往容易失去我和物中应有的距离。一个观剧者看见演曹操的戏,看到曹操的那副老奸巨猾的样子,不觉义愤填膺,提起刀走上台去把那位扮演曹操的角色杀了。一般人看戏虽不至于此,却也常不知不觉地把戏中情节看成真实的。有一个演员演一个穷发明家,发明的工作快要完成时,炉中火熄了,没有钱去买柴炭,大有功亏一篑的趋势,观众中有一个人郑重其事地捧一块钱去送他,向他说:“拿这块钱买炭去罢!”在一般演戏者看,扮演到使观众忘其为戏时,技艺已算到家了,但是观众在忘其为戏时便已失去美感的态度,像上文杀曹操和送钱买炭的人都是由美感的世界回到实用的世界里去了。看戏到兴酣采烈之际鼓掌叫好,一方面虽是表示能欣赏,同时却也已离开欣赏的态度而回到实用的态度。这都是“距离”的消失。
不但在欣赏方面有这种“距离的矛盾”,在创造方面也是如此。从一方面说,作者如果把自己的最切身的情感描写出来,他的作品就不至于空疏不近情理。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他在描写时却不能同时在这情感中过活,他一定要把它加以客观化,使它成为一种意象,他自己对于这情感一定要变成一个站在客位的观赏者,换一句话说,他一定要在自己和这情感之中辟出一个“距离”来。法国心理学家德拉库瓦(Delacroix)在他的《艺术心理学》里说:
感受和表现完全是两件事。纯粹的情感,刚从实际生活出炉的赤热的情感,在表现于符号、语言、声音或形象之先,都须经过一番返照。雷奴维埃(Renouvier)以为艺术家须先站在客位来观照自己,然后才可以把自己描摹出来,表现出来,这是很精当的话。艺术家如果要描写自己切身的情感,须先把它外射出来,他须变成一个自己的模仿者。托马斯·曼(Thomas Mann)说:“生糙的热烈的情感向来是很平几的不中用的……强烈的情感并无艺术的意味。艺术家一旦还到人的地位来在情感中过活时,就失其为艺术家了。”
艺术家之所以为艺术家,不仅在能感受情绪,而尤在能把所感受的情绪表现出来;他能够表现情绪,就由于能把切身的情绪摆在某种“距离”以外去观照。所以通常所谓“主观的”“写自传的”艺术家实在还是客观的。我们普通人也常感到强烈的悲喜,常常告诉人说:“我可惜不是文学家,不然,我的经验可以写成一部极好的小说。”我们何以有情感而不能表现于艺术作品呢?这就由于不能在自己和自己的情感中留出“距离”来,不能站在客观的地位去观照自己的生活。凡艺术家都须从切身的利害跳出来,把它当作一幅画或是一幕戏来优游赏玩。这本来要有很高的修养才能办到。
懂得“距离”的道理,文艺上许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在近代文艺思想上,形式和内容的冲突是很剧烈的。一方面我们有浪漫运动所遗传下来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这个口号的含义甚多,最重要的就是侧重形式而看轻内容,以为美仅在形式,而内容的好坏则无关紧要。另一方面我们又有弗洛伊德(Freud)派心理学者的文艺为欲望升华说,依这一说,文艺能感动人,就因为它能使隐意识中的欲望得到化装的满足。文艺既与欲望有关,就不能不与内容有关,假如许多作品之中如果不含有满足性欲“情意综”(complexes)的材料,它们的势力就决不至有那样广大。这两说都很言之成理,究竟谁是谁非呢?根据“距离”的原则说,它们都各走极端,艺术不能专为形式,却也不能只是欲望的满足。艺术是“切身的”,表现情感的,所以不能完全和人生绝缘。偏重形式的艺术总不免和人生“距离”得太远,不能引起观赏者的兴趣。但是美感经验的特点在“无所为而为地观赏形象”。无论是创造或是欣赏,我们都不能同时在所表现的情感中过活,一定要站在客位把这种情感当作一幅图画去观赏。如果作者写性欲小说,读者看性欲小说,都是为着满足自己的性欲,那就和为着饿去吃饭,为着冷去穿衣一样,只是实用的活动而不能算是美感经验了。艺术的内容尽管有关性欲,可是我们在创造或欣赏的那一顷刻中,却不能同时在受性欲冲动的驱遣,要在客位把它当作形象看。弗洛伊德派的错处在把艺术和本能情感的“距离”缩得太小。
在近代文艺运动中写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争执也颇激烈。写实主义偏重模仿自然,要在实际生活中寻材料,用客观的方法表现出来。它最忌讳参杂主观的情感和想象。理想主义以为艺术和自然是相对的:它是人为的,创造的,虽拿自然做材料,却须凭主观的情感和想象加以选择配合;艺术要把自然加以理想化,不能像照相那样呆板。我们既明白“距离”的原则,这两派的争执也就不难解决了。艺术是一种精神的活动,要拿人的力量来弥补自然的缺陷,要替人生造出一个避风息凉的处所。它和实际人生之中应该有一种“距离”。主观的经验须经过客观化而成意象,才可表现于艺术。至于经验的选择也不免有意地或无意地受情感和想象的支配。所以严格地说,凡是艺术都必带有几分理想性,都必是反对极端的写实主义的。极端的写实主义在理论上很难成立。写实者也还是人而不是照相机,既然是人就无法把情感和想象完全丢开。所以写实主义根本不免带有若干理想主义。一般写实派作者的弊病在把“距离”摆得太近,甚至于完全失去“距离”。比如戏剧家把目前群众正闹得很热烈的问题做题材,来编一部剧本,他也许因此博得很大的欢迎,但是群众的浓厚的趣味是以目前问题为主而不是以剧本为主,他们的活动仍然是实用的而不是美感的。作者在实际生活中虽是得到一场胜利,而在艺术上却不一定是成功。
我们天天看得见的事物比较难以引起美感,就因为它和我们的“距离”太近,所带的实用的牵绊太多。比如一幅写实派的描写巫峡或是西湖的画,在没有见过巫峡或西湖的人们看,总带有若干美的意味,但是在西湖或巫峡的本地人看,它的趣味就不免比较淡薄些。这就因为距离的远近不同。写实派的作品通常都把“距离”摆得太近,容易引起关于实际生活的联想,以至扰乱美感,但是这种作品未始不可以被人看成理想的。同是一个作品,在熟悉内容的人看是写实的,在未曾经过其中情节的人看却是理想的:在拘泥实际的人看是写实的,在能超脱的人看则可以变成理想的。一般人常从道德的观点批评艺术家,说某人的作品淫秽,某人的作品伤风败俗,其实真正艺术家偶尔用淫秽的材料时,往往并不想到它在实际上是否淫秽,只把它当作一幅画看。一般人看到淫秽的形象便想到淫秽的事实,拨动淫秽的念头,就由于不能在艺术品和实际生活之中保持应有的“距离”。
写实派的弊病在“距离”不及,理想派的弊病则在“距离”太过。纯任理想而藐视现实,结果往往不是空疏,就是荒渺无稽,使人无法了解,所以不能引起兴趣,打动情感。理想主义的最普遍的毛病是普泛化(generalisation)和抽象化(abstraction)。关于这两种写法,布洛曾经说过一段很精当的话:
普泛化和抽象化的作品缺点在应用的范围太空泛,不能引起人们的切身的情趣;它太少个别事物的具体性,应用到一切人都没有什么差别。它想取悦于一切人,结果却是不能取悦于任何人。欧几里得几何学中的公理不属于任何人,就因为一切人都要承认它是真的。像爱国、友谊、爱情、希望、生和死一类的普泛的概念对于张三、李四和对于我都是一般的痛痒。我或则不能感到它们和我有什么切身的关系,或则虽然能够感到切身的关系,它们又很明显地具体地变成我的爱国、我的友谊、我的爱情、我的希望、我的生和死。一个公理或是一个普遍的理想,因为是从普泛化来的,对于我的“距离”太远了,使我完全不能具体地领略它;倘若我能够具体地领略它,我又落到实际生活里去,它和我的“距离”又太近了,因此,理想派艺术的弊病就在它的距离本来太过,在应用到各个人身上去时又嫌不及。
理想主义和写实主义对于“距离”一个是太过,一个是不及。凡是艺术都要有几分近情理,却也都要有几分不近情理。它要有几分近情理,“距离”才不至于过远,才能使人了解欣赏;要有几分不近情理,“距离”才不至于过近,才不至使人由美感世界回到实用世界去。我们在上文说过,凡是艺术都要带有若干理想性,都是反写实主义的。这并非说现实界的东西绝对不能拿来做艺术的材料。现实界的事物虽然和实用的关联太密,“距离”太近,但是经过艺术家的剪裁,它也可以落到适宜的“距离”上面。英国诗人济慈(Keats)所作的《圣亚格尼斯的前夕》,是写一对情人在夜间私奔的故事。它的题材是一股极热烈的爱情,并且有描写肉体美的地方,“距离”似乎太近了,可是济慈把背景写得非常阴冷,以一件人间性极重的事摆在一个超人间性的轮廓里,便成一幅清幽严肃的图画,不至叫读者引动性欲的凡念。这是一个善于制造“距离”的好例。《西厢记》写张生初和莺莺定情的词是:“软玉温香抱满怀,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这其实只是说交媾,“距离”再近不过了。但是王实甫把这种淫秽的事迹写在很幽美的意象里面,再以音调很和谐的词句表现出来,于是我们的意识遂被这种美妙的形象和声音占住,不想到其他的事。自然也有人读这几句词因而动淫欲的,这是由于他们自己的艺术的趣味薄弱,错处并不在王实甫。概括地说,韵文比散文“距离”较远,所以许多很淫秽的事表现于散文仍然是近于淫秽,表现于诗词就比较“雅驯”些,许多很悲惨的事表现于散文仍然是近于悲惨,表现于诗词就比较和平些。“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也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同是描写淫秽事迹的文字,上文所引的《西厢记》词句就比《水浒》里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以及《红楼梦》里秦钟和智能、宝玉和袭人、贾琏和鲍二家的一类故事比较地不露痕迹些,虽然这几段散文也算是艺术上的杰作了。《红楼梦》所写的全是儿女私情,可是作者要把它摆在“金玉姻缘”一个神秘的轮廓里面,《列那狐的故事》是讽刺中世纪封建制度中人物的,可是作者要把它摆在动物界的轮廓里:《格列佛游记》是讥诮英国政治风俗的,可是作者要把它摆在大人国和小人国的轮廓里,用意都在制造“距离”。莎士比亚的悲剧中情节本来大半都极悲惨,例如哈姆雷特的饮鸠,麦克白的暗杀,朱丽叶的惨死,如果在实际生活中发生,一定使人毛骨悚然,可是摆在艺术的炉中炼过,本来的辣性也就消净了(参见第十六章)。
艺术家的剪裁以外,空间和时间也是“距离”的两个要素。愈古愈远的东西愈易引起美感。这和旅行家到新地方容易见出事物的美是一个道理。比如卓文君的私奔,海伦后的潜逃,在百世之下虽然传为佳话,在当时人看,却是一种秽行丑迹。当时人受种种实际问题的牵绊,不能把这桩事情从极繁复的社会习惯和利害观念中划出,专当作一个意象来观赏。我们时过境迁,所以比较自由,能够纯粹以美感的态度对付它。艺术是有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同是一个作品,在某一时代中因为“距离”太近,看起来是写实的,过一个时代因为“距离”较远,实际的牵绊被人遗忘了,所留的全是一幅图画,就变成富于浪漫色彩的作品。荷马的史诗是一个好例。文艺好比老酒,年代愈久,味道愈醇。但是时空的“距离”如果太远,我们缺乏了解所必需的经验和知识,也就无从欣赏。极古的作品要有注解,有时虽有注解,我们仍然嫌它艰晦。现在一般人读《楚辞》或阮籍《咏怀诗》就不免有些费解了。地方色彩过重的作品也是如此。要真正了解外国文学往往是一件极难的事。所以同一作品,就内容说,当时人和本国人比后世人和外国人欣赏较易:就实际的牵绊容易压倒美感态度说,当时人和本国人却也比后世人和外国人欣赏较难。初读外国诗的人往往觉得字字珠玑,极平常的字句也似乎有很大的价值;可是下过几十年功夫之后,外国诗的情感和音节终于仍有不可彻底了解的地方,这就是由于“距离的矛盾”。
各种艺术的性质不同,“距离”也生来就有远近。“距离”最近的是戏剧、因为它用极具体的方法把人情世故表现在眼前。这最容易使人离开美感世界而回想到实用世界,所以戏剧家想出许多方法来把“距离”推远,从前人作戏剧大半取时代很远的材料。近代作者才取现代社会问题人剧本,但是仍采用种种方法使它和现实界不相混淆。美国奥尼尔(Eugene O'Neil)的《奇怪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里面的角色,在台上凭着旁人把自己的心中隐事低声说出,就是一个好例。古希腊和中国旧戏的角色往往戴面具或穿高跟鞋,表演时用歌唱的声调。一般戏台都和观众隔开。这都是推远“距离”的方法。造形艺术中以雕刻的距离为最近,因为它表现立体,和实物几乎没有分别。历来雕刻家也有许多推远“距离”的方法。埃及雕刻往往把人体加以抽象化,不表现个性。希腊雕刻大半只表现静态,近代雕刻家才逐渐在线纹和姿势上暗示运动,但是多数人仍主张运动的暗示应减至最低限度。雕像的体积往往比实物较大或较小,通常都安置在台座上。这都是为着避免过于近似实物的毛病。图画只能表现平面,所以“距离”较大。西方古代画艺和中国的一样不用远近阴影,对于形象也只求神骨的妙肖而不求骸体的逼真。中世纪的东欧派和波斯艺术家把人物的形象加以不自然的延长或缩短,作为建筑帐幕的装饰。近代画的技巧日渐进步,写实的色彩也逐渐浓厚,画家的目的几乎不外在引起幻觉,于是画艺的“距离”便日渐由远而近了。
艺术和实际人生之中本来要有一种“距离”,所以免不了几分形式化,免不了几分不自然。演戏用歌唱的声调,雕刻用抽象化的人体,图画改变人物的本来面目,诗用音韵,都是因为这个道理。近代技巧的进步逐渐使艺术逼近实在和自然,这在艺术上不一定是进步。中国新进艺术家看到西方艺术的技巧很完善,画一匹马就活像一匹马,布一幕月夜深林的戏景就活像月夜深林,以为这真是绝大本领,拿中国艺术来比,真要自惭形秽。其实西方艺术本来固然有长处,中国艺术本来也固然有短处,但是长处并不在逼近自然,短处也并不在不自然。西方艺术的写实运动从文艺复兴以后才起,到十九世纪最盛。一般人仍然被这个传统的写实的习惯固囿住,所以“皇家学会”派的画家大半还在“妙肖自然”方面下功夫。但是现代真正的艺术家却是向一个新方向走。这个新方向完全是反写实主义的。后期印象(post impressionism)派的大师塞尚(Cezanne)是最好的代表。看他的作品,你绝对看不出写实派的浮面的逼真,第一眼你只望见颜色和形体的谐和的配合,要费一番审视,才能辨别它所表现的是一片崖石或是一座楼台。他们的理想是要使造形艺术逼近音乐,完全在形式方面见出美来,不带“表意的成分”。在学理方面,贝尔(Clive Bell)的名著《艺术论》是值得注意的。这种反写实的运动发生之后,学者对于从前诸名家的作品也逐渐加以新评价。从前人只知推重十六世纪的意大利派,现在许多学者却把中世纪的拜占庭(Byzantine)派和意大利的“原始派”(primitifs)的作品看得更珍重。从此可知西方人已逐渐觉悟技巧的进步和艺术的进步是两件事了。
从欧洲艺术的新倾向看,我们觉得在这里应该替中国旧艺术作一个辩护。骂旧戏拉着嗓子唱高调不近情理的人们,如果看到瓦格纳(Wagner)的歌剧,也许恍然大悟这种玩艺儿原来不是中国所特有的。如果他们再稍稍费点功夫研究古希腊的剧艺,也许知道戴面具、打花脸、穿高跟鞋,也不一定是野蛮艺术的特征。在图画雕刻方面,远近阴影原来是技巧上的一大进步,这种技巧的进步原来可以帮助艺术的进步,但是无技巧的艺术终于胜似非艺术的技巧。中世纪诸大教寺的雕像的作者原来未尝不知道他们所雕的人体长宽的比例不近情理,然而他们的作品并不因此而失其价值。就技巧论,现在一个普通的学徒也许比乔托(Giotto)还更高明,但是乔托的作品终于不朽。中国从前画家本有“远山无皱,远水无波,远树无枝,远人无目”的说法,但是画家精义并不在此。看到吴道子的人物或是关同的山水而嫌他们不用远近阴影,这种人对于艺术只是“腓力斯人”(Philistines)而已。
总之,艺术的某种习惯既然造成很悠久的历史,纵然现代的时尚叫我们觉得它有些离奇,它自己却未尝没有存在的理由。本章所说的“距离”就是它的存在的理由之一。戏剧的化装,雕刻的抽象化,图画的缺乏远近阴影,诗的音韵之类,都可以叫我们把日常实用世界忘去,无沾无碍地来谛视美的形象。
作者补注 本章第八节中谈到的“造形艺术”,西文原为plasticart,通常译作“造型艺术”,其实起于误解。该词原义侧重制造“形象”而没有制造“典型”的意思。本文集一律改用“造形艺术”。
1981年7月读校样时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