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研究文艺理论的书籍。我对于它的名称,曾费一番踌躇。它可以叫作《美学》,因为它所讨论的问题通常都属于美学范围。美学是从哲学分支出来的,以往的美学家大半心中先存有一种哲学系统,以它为根据,演绎出一些美学原理来。本书所采的是另一种方法。它丢开一切哲学的成见,把文艺的创造和欣赏当作心理的事实去研究,从事实中归纳得一些可适用于文艺批评的原理。它的对象是文艺的创造和欣赏,它的观点大致是心理学的,所以我不用《美学》的名目,把它叫作《文艺心理学》。这两个名称在现代都有人用过,分别也并不很大,我们可以说,“文艺心理学”是从心理学观点研究出来的“美学”。
这部书还是我在外国当学生时代写成的。原来预备早发表,所以朱佩弦先生的序还是一九三二年在伦敦写成的。后来自己觉得有些地方还待修改,一搁就搁下了四年。在这四年中我拿它做讲义在清华大学讲过一年,今年又在北京大学的《诗论》课程里择要讲了一遍。每次讲演,我都把原稿更改过一次。只就分量说,现在付印的稿子较四年前请朱佩弦先生看过的原稿已超过三分之一。第六、七、八、十、十一诸章都完全是新添的。
在这新添的五章中,我对于美学的意见和四年前写初稿时的相比,经过一个很重要的变迁。从前,我受从康德到克罗齐一线相传的形式派美学的束缚,以为美感经验纯粹地是形象的直觉,在聚精会神中我们观赏一个孤立绝缘的意象,不旁迁他涉,所以抽象的思考、联想、道德观念等都是美感范围以外的事。现在,我觉察人生是有机体;科学的、伦理的和美感的种种活动在理论上虽可分辨,在事实上却不可分割开来,使彼此互相绝缘。因此,我根本反对克罗齐派形式美学所根据的机械观,和所用的抽象的分析法。这种态度的变迁我在第十一章《克罗齐派美学的批评》里说得很清楚。我两次更改初稿,都以这个怀疑形式派的态度去纠正从前尾随形式派所发的议论。我对于形式派美学并不敢说推倒,它所肯定的原理有许多是不可磨灭的。它的毛病在太偏,我对于它的贡献只是一种“补苴罅漏”。做学问持成见最误事。有意要调和折中,和有意要偏,同样的是持成见。我本来不是有意要调和折中,但是终于走到调和折中的路上去,这也许是我过于谨慎,不敢轻信片面学说和片面事实的结果。
现在一般人对于研究文艺理论,似乎还存有一种不应有的轻视。创作者说:“我没有你那些文艺理论,还是能创作;你有了那些文艺理论,还是不能创作。”欣赏者说:“文艺的美妙和神秘是不能用科学方法分析的,你把它加以科学方法的分析,结果是使‘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这些话固然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是研究文艺理论者并不必因此而消灭他的生存权。他可以作如下的辩护:
一切事物都有研究的价值。科学并不把世间事物划为“应研究的”和“不应研究的”两种。除非是自甘愚昧,除非是强旁人跟着他自甘愚昧,文艺创作者和欣赏者没有理由菲薄旁人对于文艺作科学的活动,这就是说,根据创作和欣赏的事实,寻求关于文艺的原理。
一个人研究一种学问,原因不外两种:一种是那种学问对于他有直接的实用,像儿童心理学对于教育家:一种是它虽没有直接的实用,而它的问题却易引起好奇心,人要研究它,好比小孩子们要钻进迷径里去寻出路,只因为这事本身有趣。关于文艺理论的研究,我们纵退一步承认它对于创作和欣赏无实用,也不能就因此把它一笔勾销。它既有问题,就能刺激好奇心,就能引起研究的兴趣。
何况文艺理论的研究,对于创作和欣赏并非毫无实用哩!先就创作说,“眼高”固然有“手低”的,“眼低”而“手高”的似乎并不多见。文艺到现代大致已离开“自然流露”而进到“有意刻画”的阶段,这就是说,它已经变成有“自意识”的活动了。每个艺术家迟早都不免要思量到内容与形式、艺术与人生、写意与写实种种问题上去。他个人在实际经验中所体验得来的,像达·芬奇的《画论》、歌德和爱克曼的《谈话录》、罗丹的《艺术论》、福楼拜的《书信集》之类,固然十分可宝贵;但是每个艺术家不一定都有功夫和兴趣,尤其不一定都有冷静的分析力,去作理论的建设。如果他稍稍留心治文艺理论者所得的结果,也许对于平常自己所思量的问题不至持偏狭的甚至于错误的见解。在文艺方面,错误的见解流弊之大,并不亚于低劣的手腕。
说到欣赏,文艺理论的研究简直是不可少的。既云欣赏,就不能不明白“价值”的标准和艺术的本质。如果你没有决定怎样才是美,你就没有理由说这幅画比那幅画美;如果你没有明白艺术的本质,你就没有理由说这件作品是艺术,那件作品不是艺术。世间固然也有许多不研究美学而批评文艺的人们,但是他们好像水手说天文,看护妇说医药,全凭粗疏的经验,没有严密的有系统的学理做根据。我并不敢忽视粗疏的经验,但是我敢说它不够用,而且有时还误事。
趁这个机会,我不妨略说个人的经验。从前我绝没有梦想到我有一天会走到美学的路上去。我前后在几个大学里做过十四年的学生,学过许多不相干的功课,解剖过鲨鱼,制造过染色切片,读过建筑史,学过符号名学,用过熏烟鼓和电气反应表测验心理反应,可是我从来没有上过一次美学课。我原来的兴趣中心第一是文学,其次是心理学,第三是哲学。因为欢喜文学,我被通到研究批评的标准、艺术与人生、艺术与自然、内容与形式、语文与思想诸问题:因为欢喜心理学,我被逼到研究想象与情感的关系、创造和欣赏的心理活动以及趣味上的个别的差异;因为欢喜哲学,我被逼到研究康德、黑格尔和克罗齐诸人讨论美学的著作。这么一来,美学便成为我所欢喜的几种学问的联络线索了。我现在相信:研究文学、艺术、心理学和哲学的人们如果忽略美学,那是一个很大的欠缺。
本书附载《近代实验美学》三篇,略述近代心理学家做美学实验所走的路径、所用的方法和所得的结果。这些都是枯操的事实,但是我相信科学家最重要的训练是学会看重枯燥的事实,和在枯燥的事实中寻出趣味,所以这三篇对于文艺心理学者或许不无裨补。
本书泛论文艺,我另外写了一部《诗论》,应用本书的基本原理去讨论诗的问题,同时,对于中国诗作一种学理的研究。
这部书的完成靠许多朋友的帮助。第一是朱佩弦先生,他在欧洲旅途匆忙中替我仔细看过原稿,做了序,还给我许多谨慎的批评。第六章《美感与联想》就是因为他对于原稿不满意而改作的。其次是夏丐尊先生,他在这个书业不景气的年头,让这部比较专门的书有出版的机会。最后是内子今吾,她在本书起稿时给我许多鼓励,稿成后又辛辛苦苦地一再校正错误。趁这个机会,我向他们表示感谢。
1936年春天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