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青梅煮酒的英雄交锋
——刘备对话曹操

情义这东西，就像跷跷板，你看得很重，他却看得很轻，你请他喝酒，他却想你挨刀。

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刘备为了救援徐州牧陶谦，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对抗曹操的征途；他怎么也想不到，四年后的建安三年（公元198年），自己会被吕布逼到曹操的麾下。不过，刘备同样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刚一归顺，曹操就对刘备“厚遇之，以为豫州牧”；消灭吕布后，曹操又表荐刘备为左将军，并且“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曹操俨然已经把刘备当成哥们儿了。

情义这东西，说来就像跷跷板，一边压得很重，一边却高高翘起，很难取得平衡。相较于曹操的情深义重，刘备却并不领情。后来，他甚至还密谋除掉曹操。

刘备不领情的第一个原因是：不服气。

刘备虽然比曹操小六岁，但回顾起以往，并不比曹操逊色：

中平元年（184年），二十四岁的刘备率领关羽、张飞投入镇压黄巾军的行列，事业生涯由此开始。

中平六年（189年），二十九岁的刘备因镇压黄巾起义有功，被授为中山国安喜尉，后因鞭打督邮而逃亡，经过好一番辗转之后，投靠公孙瓒。

初平三年（192年），三十二岁的刘备因对抗袁绍有功，被公孙瓒任命为平原相，成为郡守级的中高级官员。

兴平元年（194年），三十四岁的刘备因率军驰援徐州，在陶谦去世后被拥戴为徐州牧，成为州牧级的诸侯，正式登上群雄逐鹿的舞台。

与曹操相比，刘备虽然是织席贩履出身，但却以令人诧异的速度成为占州据郡的一方诸侯，实不可小觑。对比其他诸侯，曹操占据兖州时是三十七岁，袁绍占据冀州时年近四十，刘表入主荆州时是四十九岁，刘备会服谁？

刘备不领情的第二个原因是：信不过。

作为汉室宗亲，刘备一向以正统自居，如今汉家天下却掌握在一个宦官之后的手中，自己寄人篱下，这是什么道理？天子成了曹操手中的一面招风大旗，自己还要为之摇旗呐喊，这怎么行？要是哪一天这面大旗变成了缅怀汉室的招魂幡，自己恐怕也要跟着祭旗了，这可如何是好？

实际上，信不过曹操的不止刘备，汉献帝和国舅董承有着同样的担心。担心之余，他们还有所行动，献帝甚至将秘密诏书缝在衣带里，托国舅董承带出宫外，用以号召有志之士，密谋共同诛杀曹操。刘备不久也成了密谋者之一。

当然，不服归不服，不信归不信，刘备在曹操面前依然“喜怒不形于色”。为了消除曹操的疑虑，刘备甚至关起门在自家的后院里种起了菜，显示出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据说，曹操为了一探刘备的虚实，还专门派人前来偷窥。只见，刘备正指挥着一帮下人在地里栽葱，如果谁的葱栽得不端正，刘备举起手杖就打。听闻刘备栽葱的劲头比打仗还认真，曹操似乎有些放心了，高兴地说了句：“大耳翁未之觉也。”此话可谓一语双关，一是讲刘备未发觉自己的监视，二是讲刘备尚未觉醒。这边曹操有点放心了，那边刘备悬着的心也放下不少：既然你曹操如此把我当根葱，我不好好栽葱给你看，怎么对得起你的关心？

这边，刘备以种菜的方式，一心想让曹操忽略自己的存在；那边，曹操却以请客的方式，一心体现自己对刘备的厚待。

有一天，两人又在一起喝酒吃饭，曹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就是说，当今天下英雄，唯有你我二人，像袁绍之流，根本作不得数。

当时，刘备正拿着筷子把东西往嘴里送，这一句话，愣是吓得他把筷子掉到了地上。好在当时正在打雷下雨，刘备机敏地说了一句：“圣人言：‘迅雷风烈必变’，良有以也。一震之威，乃至于此也。”借着雷声把自己的惊慌掩饰了过去。

这段简短的对话，经过后世的演绎，产生了不少成语典故，比如描述刘备惊慌失措的“闻雷失箸”，再比如描述曹操惜才爱才的“杯酒英雄”。

刘备的“闻雷失箸”好理解：一是怕自己心里的小九九被曹操看穿，二是怕自己成为曹操的打击对象。

至于曹操的“杯酒英雄”就有些令人费解了。按理说，胜利的曹操在失败的刘备面前应该拥有绝对的优越感，而对于令他“出入动静变于常”的袁绍应该心存敬畏，然而，在曹操眼中，袁绍根本“不足数”，连提都不用提，而刘备与自己才是“天下英雄”。为什么会这样？

归结起来，大致有三方面原因。

其一，刘备拥有英雄所应有的基本特征。

汉末三国，是一个呼唤雄才的时代，也是一个审视雄才的时代，除了英雄，还有奸雄、枭雄等各种称呼。对于英雄，一般公认的是刘劭《人物志》的说法：“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说得再直白些，就是既有胆量又有头脑，即所谓的有胆有识。就“胆力过人”而言，刘备自不必说，没有点胆量，没有些武力，怎么可能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时代跻身诸侯之列。就“聪明秀出”而言，屡战屡败的刘备可能稍显不足，但如果不“聪明秀出”，又怎么可能扛到现在？要知道，刘备曾经追随的公孙瓒，曾经栖身的吕布，如今都已不在，刘备的智商想来要比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高那么一点吧。所以，在曹操眼中，刘备至少具备了英雄的基本特征。

其二，刘备拥有曹操所专有的特殊品质。

曹操专有什么？没错，是人！是人才和人心。为了招揽人才，获取人心，曹操可说是费尽心机。每个人才来到身边，曹操都不吝美词。见到荀彧，他说：“吾之子房也。”与荀攸谈完，他高兴地说：“公达，非常人也，吾得与之计事，天下当何忧哉！”见到贾诩，他拉着对方的手说：“使我信重于天下者，子也。”召见完郭嘉，他说：“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曹操对这些人的夸赞，一半是真心，另一半则是拉拢，他要拉拢的不仅是夸赞对象，还有全天下的士人。曹操把汉献帝迎到许县，与其说是“奉天子以令不臣”，不如说是奉天子以争人心；而将首都定在人文荟萃的颍川郡许县，一定程度上也有争取士心、民心的考虑。

相比之下，刘备获得士心、民心则显得容易得多，甚至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年，刘备不仅轻而易举地成了徐州之主，而且获得了很多大族名士的衷心拥戴。就拿先前追随刘备、如今已经归顺曹操的一些徐州士人来说，他们个个都对旧主刘备赞誉有加，陈登就曾经说：“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主动背叛刘备投靠曹操的，他们只是在刘备被吕布抢了徐州之后，因为反抗吕布而投奔了曹操。更令人不解的是，同样是徐州之主，同样是“反覆难养”的白眼狼，世人眼中的吕布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刘备却被看作信义天下的君子，你说怪不怪？这难道就是刘备的个人魅力？

曹操还拥有什么？没错，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如果要统计一下汉末群雄的战败次数，刘备排第一，曹操就排第二；曹操排第一，刘备就排第二。可以说，两个人都是从失败中走来，唯一的区别是：曹操从失败走向成功，刘备从失败走向失败。曹操几乎败给过任何一个对手，但最终几乎战胜了所有对手；刘备过去败给过很多对手，但未来却可能胜过更多对手，因为他能扛、能熬、能忍耐。刘备的意志力还不够强吗？

其三，刘备拥有曹操所不具备的先天优势。

对于曹操来说，无论到什么时候，他都有一个过不去的坎：身份的合法性问题。作为宦官之后，即使位再高、权再重，仍然抹不掉那不光彩的历史；相比之下，刘备作为汉室宗亲，即使再狼狈、再落魄，仍然掩不住那炫目的光环。这就是差别。曹操因为手中有汉献帝这张牌才具有合法性，一旦失去或者丢掉这张牌，合法性就消失了，而刘备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即使这种合法性源自十三代以前。这一点，曹操怎么能比？

综上所述，刘备有的是英雄所具有的基本特征、曹操所看重的特殊品质以及曹操所不具备的先天优势。三条加起来，不管曹操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内心都认为刘备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英雄，正所谓惺惺相惜。

对于这样一个英雄，曹操是敬重的，也是畏惧的，更是渴求的。然而，看到曹操如此厚待刘备，曹操手下的谋臣们开始提醒他其中的危险，甚至劝他早点动手除掉刘备。程昱对曹操说：“观刘备有雄才而甚得其众，终不为人下，不如早图之。”郭嘉对曹操说：“备终不为人下，其谋未可测也。”还有人对曹操说：“备有英雄志，今不早图，后必为患。”

这一切，曹操心知肚明。那么，曹操为什么不早早地除掉刘备呢？

曹操的一句话道出了心声：“方今收英雄时也，杀一人而失天下心，不可。”说白了，一切都取决于“时”。那么，此时的“时”又是什么呢？

当时，正值曹操与袁绍生死对决的关键时刻，袁强曹弱是明摆着的态势，而曹操要想改变这一不利局面，最快捷、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收英雄”，持续扩大自己的“朋友圈”，形成抗袁的统一战线。于是，当收服了臧霸这个英雄时，曹操将青州、徐州的军政事务都交给了他；当收服了张绣这个英雄时，曹操立即把他派往与袁对决的前线。基于同一时期的这两个相似案例，曹操对刘备的态度也就不难推测了。要知道，刘备可是曹操招纳的第一个州牧级的豪杰（虽然这个州牧也是曹操把持的朝廷所封），如果能借厚待刘备，收天下英雄，岂不是一本万利？这个要做成样板的形象工程怎么能说下马就下马呢？

话又说回来，同样就当时的情形而言，刘备再怎么“有雄才而甚得其众”，也只能在家种菜或者陪曹操喝酒，只能看着曹操翦除群雄、一统天下，没有舞台的英雄还能叫英雄吗？正因为如此，曹操才能随心所欲地与刘备纵论英雄，才能放心大胆地留下刘备的性命。

曹操随心、放心，刘备却忧心、担心。他忧心的，是自己壮志难酬；担心的，是自己性命难保。于是，他一方面心急火燎、处心积虑地想逃出许都，另一方面又加入董承的密谋集团以寻求安全感。也许刘备自己也认为董承他们不可能成功，但聊胜于无，万一成功了呢？再说，除了与他们联手，自己在许都还能依靠谁？这股势力和这个密谋至少让刘备觉得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最终，刘备的死对头袁术意外帮了忙。听说袁术要从下邳北上投靠袁绍，曹操立刻派熟悉徐州情况的刘备前往拦截。结果，刘备一到下邳，就反了。

原文节选：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注引《华阳国志》 qCRpaaeweqlV6XavAA0Kqhf2Nn2J/7/lCy5CTC7amf754AdFj46S/VopbB6Ur8g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