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藏于内心的幻想与憧憬,是现实背后更深层的“现实”,而这些不可见的“现实”,才是驱动外在现实的真正力量。
本次出版的“日本异色文学经典”这七本书的作者在初登文坛时几乎都是非主流作家,其中一些作家在死后才逐渐受到关注与好评。而如今,他们的创作已成为代表一个时代、一个流派的文学经典。
他们活跃的时代不同,面貌各异,但都不断探索着超自然、非理性的奇幻世界,最大限度地发掘出文字本身的灵性与美感。按年代顺序,他们依次为夏目漱石、泉镜花、小川未明、谷崎润一郎、冈本加乃子、梶井基次郎、织田作之助。前两位属于明治作家,包括泉镜花在内的中间三位作家跨越了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最后三位则属于昭和作家。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接点,特别是后六人几乎都与漱石有过交往或联系。
以下将他们的文学交往与创作特色连缀起来,简略绘制成一幅奇幻文学的地图。
评论家小山鼎浦曾谈到镜花与漱石本是面貌大相径庭的作家,但二者都具有“梦幻派”的特质。他在《神秘派、梦幻派与空灵派》一文中指出:“谈起梦幻派的特质,最为恰当的回答便是世间所谓的‘浪漫’一词。他们重视空想,重视情意,他们以超现实的联想唤起读者的兴致,让其翱翔于梦幻之地,深深地触及人生的真实,并在不经意间传达出沉痛的讯息——这便是梦幻派之本领,泉镜花与夏目漱石同为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诗魂与文才之人。”他敬仰漱石的学殖,更希望读者去敬重他的诗魂,并高度评价了漱石的初期作品,敏锐地指出漱石与镜花各自的特色:
尽管文章(《漾虚集》里的作品)有长短巧拙之差异,但贯穿着同样的色彩,光辉炫目。他的情调不像镜花那般浓艳、那般富丽,而是带着简素之色、蕴含闲寂之韵,这应是其自身俳趣的流露。他独特的幽默或许也源于其长期以来俳句趣味的修养。总之,尽管镜花与他有所不同,但他们都或追求空想,或追溯直觉,在现实之中看到奇异,在梦幻之间看到真实。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确堪称同类作家。镜花与漱石,虽然其才有高下之差,但都具有优秀的诗魂……我们深切希望这些梦幻派的佼佼者不要做无益的滥作,愿他们建造雕心镂魂的纪念堂……
这是漱石初登文坛约一年半后获得的评价。与《我是猫》摹写现实、批评现世的笔法不同,《漾虚集》等作品在现实与幻想中往复,与此后的《梦十夜》《永日小品》等短篇共同构成漱石文学的“低音部”(评论家江藤淳)。漱石将《我是猫》与《漾虚集》的创作戏称为“写信”与“写诗”,后者更耗费劳力(1905年12月3日致好友高滨虚子的书信)。可见,以上称赞漱石与镜花文学是“雕心镂魂的纪念堂”等评价,所言不虚。
从年龄来看,漱石的参照对象本不应该是泉镜花,而应该是其老师尾崎红叶。漱石比尾崎红叶年长约一岁,但红叶却比漱石早两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今东京大学)。此后,红叶从国文系退学,1885年与幸田露伴共同创立“砚友社”,开启了文坛的“红露时代”,成为拟古典派文学的大家。1897年发表代表作《金色夜叉》,更是风靡一时。漱石之妻夏目镜子在《追忆漱石》里谈到,漱石读过《金色夜叉》后不服气地说道:“你看着吧!这种小说,连我也能写!”
1903年,漱石从英国留学归国后不久,年仅35岁的“砚友社”盟主尾崎红叶因胃癌去世。1904年12月,漱石应高滨虚子之邀,开始创作写生文,1905年从1月到11月连续发表包括《我是猫》(第一回)、《伦敦塔》、《卡莱尔博物馆》、《幻影之盾》、《琴之空音》、《一夜》、《薤露行》等七篇小说。漱石这样文思泉涌、不知疲倦的创作中也有些试图超越尾崎红叶的意志吧。
尾崎红叶最器重的弟子就是泉镜花。红叶的父亲为著名象牙雕刻师,镜花的父亲也是雕金与象牙的工匠,母亲则出身于能乐世家。二人对文学创作的态度也如雕刻工匠一般,到了“雕心镂魂”的程度。相似的家世背景与艺术气质,让师徒二人虽相差五岁,却情同父子。这一关系后来也投影于泉镜花的创作中,让其在女性与父权之间挣扎摇摆。
泉镜花比漱石小六岁,从文坛资历来看,他却比漱石早近十年。二人之间也存在有趣的交流。例如,1905年漱石在《我是猫》里借用了泉镜花的《银诗笺》,对其作品颇为赞赏。泉镜花在1917年追悼漱石的文章里,也谈到1909年二人初次见面的情形。当时,漱石已是《朝日新闻》的专职作家,收入颇丰;泉镜花虽为流行作家,收入却不稳定。1909年,漱石在写完《后来的事》以后,便准备去中国与朝鲜旅行。为补空当,他将《朝日新闻》的小说连载暂时拜托给泉镜花,这便有了此后的《白鹭》(1909年10月—12月)。就在8月漱石即将起程前,泉镜花突然拜访漱石,请求预支稿费。他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
(漱石)看上去十分忙碌,但我们聊得却很从容。因为他是江户儿,也不会絮叨;我说一半话,他便明白了,真是干脆利落……在亲切之中自然流露出高雅的品格,虽让人感到不必客气,却又不失礼。我与他对坐着,就仿佛忘记暑热一般,真是清爽洁净之人……我平时就非常喜欢夏目先生的、那个夏目金之助的字,字的形、字的姿态、音与音的声响。夏目先生、金之助先生。虽然有些失礼,还想叫您一声:阿金!真是难免让我这旁人恋慕啊!
二人见面或许仅此一次,但初次见面便能够做到“我说一半话,他便明白了”,而且这话题还是关于借钱的事。无论是坦率求人的镜花,还是爽快答应的漱石,都堪称“清爽洁净”,由此可见他们互相欣赏、意气相投的愉快往来。
这与泉镜花和谷崎润一郎的交往形成有趣的对照。讲究洁净的泉镜花与不拘小节的谷崎润一郎气质相差甚远,却更为亲近。前者对文字与食物都有洁癖,后者却是酷爱享乐的美食家。传说泉镜花有“言灵”信仰:他创作前要在稿纸上洒清水,还把“豆腐”的“腐”字写作“府”等。小林秀雄也指出:“对文字力量的彻底信仰,成为泉镜花的最大特色。文章是这位作家唯一的神。”另外,因为他在30岁前后患过痢疾,对食物也有洁癖。一次,他与谷崎润一郎同吃火锅,由于等待食物熟透才肯吃,结果鸡肉被对方抢先吃掉,让他不得不在火锅里划分“领地”。这样的趣闻侧面反映了二人交情甚佳,也反映了二者对待文学与生命的不同态度。
谷崎润一郎在追悼泉镜花的文章《纯粹“日本式”的“镜花世界”》中谈道:“晚年的镜花先生难免有落后于时代之感……但在他已故去的今天,他的著作却又增添了历史意义,焕发出古典文学的光彩。我们应该像读近松与西鹤的作品那样,从与之相同的眼光去窥探这位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代的伟大作家的独特世界。”他指出“镜花世界”的特色在于:尽管描绘异常的事物,却无病态之感,“有时候看似神秘、奇异、缥缈,但在本质上,他是明朗、艳丽、优美,甚至是天真烂漫的”。
谷崎润一郎对泉镜花的评价标准,在某种程度上也适用于他自己的创作。二人都在描绘女性美方面独树一帜。在镜花的《天守物语》里,美与妖异得以绝妙融合,剧本的长台词充满有力的节奏感与丰富的意象。女作家长谷川时雨在《水色情绪》里评价泉镜花说:“我喜欢镜花先生的作品是因为它们可以让我的灵魂脱离身体,飞到莫须有之乡。我们心中感到却无法做到的很多事情,先生作品中的人物都能够轻易做到……”可以说,镜花文学通过意象美与音韵美唤起了日本读者的集体潜意识,其笔下的女性通常是通过视觉与听觉去感受的。
与此相对,谷崎润一郎作品中的视觉往往被抑制,作品里的女性更多是通过触觉、听觉,甚至味觉等去感知的。《盲目物语》着力描绘了盲人对女性身体的触觉与自己精妙的歌声,而作品在其歌声里也融入了多样的官能美:
你呀你
是霜是霰还是初雪呢?
在寒冷彻骨的夜里
消逝无踪……
若送你腰带
可别怪我送系过的腰带
腰带啊,系着系着
宛如你的肌肤
比起视觉美,谷崎文学更着力描绘触觉、听觉、味觉等。男性人物往往在盲目以后、在阴翳之中,才终于体味到肌肤的柔润、声音的美妙等女性特有的美与生命力。此外,泉镜花与谷崎润一郎都继承了日本古典文学的精髓,并让其焕发出新的光彩。例如,《痴人之爱》中的女主人公虽然有着西洋式的名字与容貌,但其人物关系的本质却更接近《源氏物语》的“好色”传统。《痴人之爱》《刺青》《春琴抄》等作品里反复出现同一主题:女性经历深刻的疼痛,获得美的力量,成为让男性跪拜的残忍女神。在谷崎文学中,女、性、美的绝对力量成为潜藏于现实背后的驱动力,升华为男性的宗教信仰。
比起明亮,更爱阴翳;比起震灾后的关东,更爱美食丰富的关西;比起父权,更崇尚母性的力量——这样的谷崎文学,与漱石文学一起对此后的文坛也产生了巨大影响。
关西出身的梶井基次郎在给朋友的书信中,曾经自称“梶井漱石”“梶井润一郎”。在《K的升天——或K的溺死》的结尾,K的身体被海浪推来推去,而他的灵魂则“向月亮飞翔而去”。K、影子、月亮、双重人格等主题,与漱石文学一脉相承。《黑暗的画卷》对比了自然与人类都市的夜晚,与“有点儿肮脏”的都市夜晚流转的电灯光相比,作者更愿意沉浸在黑暗里深邃的安心中。这也继承了谷崎润一郎的文学主题。
在梶井基次郎的文学作品中,比起具体人物与现实事件,更多的是敏锐的感受力与丰富的意象。视觉、触觉、味觉等相通的身体感觉,以及由此引发的心理状态,成为其文学作品的魅力之一。
同为关西作家的织田作之助,通过描绘大阪的庶民世界,刻画了市井之间的夫妇之爱,凸显了女性作为妻子与母亲的宽容坚韧的力量。与父权强势的关东相对,在关西,母性力量更为强大,丈夫往往成为随波逐流的“烂好人”。这样的关西风土与井原西鹤等江户时代的文学传统一起融入了织田作之助的文学创作中。
同样写夫妻关系,冈本加乃子更加“非典型”。在《爱家促进法》的一开篇,她便写道:
我从不认为我们是夫妻关系。
我觉得我们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相亲相爱又相怜的两个人。同时,我深刻体会到我们两人的缘分深厚,竟能征服人类与生俱来容易厌腻的本能,长期同居在一起。我深信缘分十分崇高,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物。在这段缘分中,自然会产生温柔而深切的爱情……
我们是无法用任何形容词形容的两人,怀着至高无上的信赖、哀乐及相怜,共同生活在一起……
这样“不分性别”的男女之爱,频频出现在她的作品里。例如,在《冈本一平论——在父母之前祈祷》中,她谈到自己的丈夫:“传说中,他谈了一场热烈的恋爱才结婚,坦白说,他并没把妻子当成女性看待,只不过是因为‘这个人’正好符合他当时的眼光,同时,跟她有一段难解的缘分,才会在偶然之下结婚的。”冈本加乃子看待夫妻之爱的态度,让人联想到漱石《门》中的夫妇与宗教救赎。这些作品间的影响尚未考证,但加乃子的丈夫冈本一平的确在《朝日新闻》上为漱石的名作《后来的事》(《门》的前篇)画插图,并获得好评。与《门》中的宗助与阿米相似,冈本一平与冈本加乃子夫妇也在经历放浪生活与丧子之痛后,在宗教中寻求到了慰藉。冈本加乃子的文学创作集中在其生命的最后三年,是处于文坛边缘的作家。但她对“永恒的生命”“极度的真理”的思考有着不亚于漱石与森鸥外等文豪的深刻,至今读来仍然是新鲜而独特的。
在日本文坛,小川未明也是独特的存在。他创作充满幻想的童话,描绘的却是幻想背后比现实更真实、更清醒的“现实”。小川未明在追悼漱石的《新浪漫主义的第一人》一文中也阐述了这一观点:
仅现于外部形式的现实,并不是现实的全部。我们生活中产生的幻想、想象、憧憬,当然也是现实。然而当时,在自然主义蓬勃兴起的时期,已经自成一家的众多文人轻易地丢弃了自己的主张与主义,立刻去迎合自然主义。其中,还有人宣告自己之前的态度是错误的,甚至有人认为,如果不自称是自然主义作家就会感到羞耻。在这样的时代,漱石一直坚持着自家的主义主张。当时的批评家曾经嘲笑他的低徊趣味,但他的趣味当然不仅仅是一种古董趣味。这所谓的低徊趣味之中,存在着细细品味人生的深刻思考——这是自不待言的,而且其作品里还存在着浪漫派无限优美的情操……
在小川未明看来,“仅现于外部形式的现实,并不是现实的全部。我们生活中产生的幻想、想象、憧憬,当然也是现实”。他在《红蜡烛与人鱼》《牛女》《金环》《野蔷薇》等作品里描绘了似曾相识的人物与意象,却留下忧伤而发人深省的意外结局。这些童话适合讲给孩子听,更适合大人阅读。它们会唤起读者记忆深处、令人怀恋的原风景,也提醒读者重新思考眼前的现实生活,重新珍视生命本身的价值。
夏目漱石的神秘异域、泉镜花的灵性幻境、谷崎润一郎的嗜虐耽美、梶井基次郎的月下分身、冈本加乃子的宗教信仰、织田作之助的庶民世界、小川未明的大人童话……都是潜藏于内心的幻想与憧憬,也都是现实背后更深层的“现实”。这些不可见的“现实”,才是驱动外在现实的真正力量。
【参考文献】(按文中出现的顺序)
1.小山鼎浦:「神秘派と夢幻派と空霊派と」,载平岡敏夫編『夏目漱石研究資料集成』第1巻(東京:日本図書センター,1991)。
2.江藤淳:『漱石とその時代』,東京:新潮社,1991。
3.夏目漱石:『漱石全集』第22巻『書簡 上』。東京:岩波書店,2004。
4.夏目鏡子著、松岡譲筆録:『漱石の思ひ出』。東京:角川書店,1979。
5.泉鏡花:「夏目さん」,载平岡敏夫編『夏目漱石研究資料集成』第3巻(東京:日本図書センター,1991)。
6.小林秀雄:「鏡花の死其他」,载『別冊現代詩手帖 泉鏡花:妖美と幻想の魔術師』第1巻第1号,1972年1月。
7.谷崎潤一郎:「純粋に『日本的』な『鏡花世界』」,载『別冊現代詩手帖 泉鏡花:妖美と幻想の魔術師』第1巻第1号,1972年1月。
8.長谷川時雨:「水色情緒」,载『別冊現代詩手帖 泉鏡花:妖美と幻想の魔術師』第1巻第1号,1972年1月。
9.小川未明:「新ロマンチシズムの第一人者」,载平岡敏夫編『夏目漱石研究資料集成』第3巻(東京:日本図書センター,1991)。
10.「泉鏡花が自ら明かした妙な癖とは」https://serai.jp/hobby/222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