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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情色乃撼动历史的原动力

高雄科技大学应用日语系副教授 陈玫君

谷崎润一郎于明治十九年(1886)生于东京日本桥,卒于昭和四十年(1965),享年79岁,是日本横跨明治、大正、昭和时期的知名长寿小说家、美食家。相较于樋口一叶、北村透谷、石川啄木等作家于20岁左右就相继离世,或是像芥川龙之介、太宰治这样努力活到30多岁的著名作家,谷崎润一郎这样的长寿“文豪”在日本近代文学家中屈指可数。从明治四十三年(1910)发表《诞生》以来,谷崎润一郎活跃于文坛55年,除了战时跟战后的一小段时间因为战争的影响而暂时停笔,谷崎润一郎终其一生都在精力旺盛地进行创作。跟谷崎相差三岁的作家志贺直哉虽然也相当长寿,但志贺于昭和十七年(1942)就停笔不再创作。唯一能够跟谷崎润一郎较劲的就只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了。这两人的执笔生涯都超过半世纪,因为长寿和源源不断的创作力,他们得以并列为日本近代文学史上老人文学的先驱。

谷崎和川端与诺贝尔文学奖之间有着这样一段纠葛。谷崎润一郎曾于195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其后于1960年至1965年间更是每年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一生总共获得七次提名,作品在国内外都享有很高的评价。有人甚至说若是谷崎能活久一点儿,那么得到诺贝尔奖的就不是川端康成,而是谷崎润一郎了。然而2018年10月日本NHK 播放的特辑让我们了解到一个新的事实——当年诺贝尔委员会曾经考虑过让“谷崎跟川端两人同时获奖”。NHK的特辑里介绍了1965年的一份报告。当年虽然报道了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跟西胁顺三郎都同为候补,但当时一般都以为只会有一人获奖,没有想过两人同时获奖的这种可能性。通过这份报告书,我们才得知诺贝尔委员会当时考虑同时让谷崎与川端得奖。然而,谷崎润一郎很不幸地于该年度的选考前过世,因此从当年的评选中被排除,毕竟诺贝尔奖只能颁给活着的人。从结果来看,川端康成在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个获得此项殊荣的日本人。得知这份资料的存在之后,让人不禁感叹谷崎润一郎的早逝。由于今年是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五十年(文章写于2018年),川端康成当时得奖的选考资料明年将会被公开。到底当时是如何决定由川端康成得奖,而当年得奖呼声也相当高的三岛由纪夫的评价又是如何,都相当令人期待。

那么,从谷崎润一郎漫长的创作生涯与数量庞大的创作当中,我们可以看出什么倾向跟特色呢?岛田雅彦《过度解读的日本文学》(2017)里面提到,谷崎润一郎的作品有着完全相反的两个特色:一个是首尾一致的好色世界,也就是追求情色的一贯态度;另一个则是不断变换作品风格这一点。以下简单介绍一下谷崎润一郎作品风格的演变。

谷崎润一郎最早是凭借小说《刺青》进入文坛的。这个短篇因为受到永井荷风的激赏,从而确立了身为新锐作家的谷崎在文坛上的地位。这个以刺青师清吉为主角的小说描写了清吉在皮肤和脚部上的癖好,喜欢看到被刺青者痛苦挣扎的嗜虐性,还有清吉如何找到自己理想的素材,最后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恶女征服,进而跪倒在其魅力之下的过程。这篇小说宣告了谷崎美学的诞生——被虐狂眼中所看到的恶女之美。在当时一边倒的自然主义风潮下,谷崎反自然主义的作风让他成了文坛的宠儿。此外,在大正时期,谷崎也发表了许多受到当时摩登风俗影响的作品,例如西洋侦探风格的小说《百昼鬼语》、世纪末风格的小说《金色的死》,等等。他也参与了许多电影和电影剧本的创作,例如《业余俱乐部》《葛饰砂子》《蛇性的淫》,等等。

大正十二年(1923)关东大地震之后,生平最怕地震的谷崎润一郎认为东京已经毁灭且难以复原,加上余震不断,热爱美食的谷崎实在无法忍受当时的饮食,因此立刻从横滨逃到关西,并在关西定居了下来。他在这段时期的第一个代表作《痴人的爱》于1924年3月开始在《大阪朝日新闻》连载,故事描写了中年男子让治的悲喜剧。他被在咖啡酒吧工作的少女奈绪美玩弄于股掌之上——让治被奈绪美当马骑、和奈绪美的淫乱生活等过激场面都引起了当时社会和报纸读者的骚动。《痴人的爱》算是谷崎润一郎在大正时期的集大成之作。

事实上,这段时期谷崎的私生活与创作同样精彩,一再引起社会的热议。例如喧嚣一时的“妻子让渡事件”就是喜欢恶女的谷崎瞒着第一任妻子千代与小姨子势子发生不伦关系,谷崎原本打算跟千代离婚再娶小姨子势子,没想到势子爱上了男演员,不想跟谷崎结婚。因此,原本答应要把千代出让给好友佐藤春夫的谷崎润一郎临时反悔,造成佐藤与谷崎绝交。势子就是刚刚提到的《痴人的爱》的原型。后来谷崎、千代、佐藤三人于1930年达成协议,联名公开发表声明:谷崎与千代离婚,千代与佐藤春夫结婚。将夫妻间的离婚协议摊开在公众的目光之下,将妻子当成货物般出让给好友的这些举动,以现在的眼光看来真的相当不可思议。这些生活上的大小事让谷崎创作出了《食蓼虫》这部作品,内容是关于一对夫妻早就因为生理上的不合拍而想离婚,但谁也不想当坏人主动提出离婚这件事,因而拖拖拉拉地过着日子。妻子每天外出与情人幽会,甚至丈夫也鼓励她出去跟情人幽会,期望三人能在谁都不受伤的情况下和平分手。作品将同床异梦、只剩下离婚这条路可走的夫妻的内心世界刻画得相当细腻。

与千代离婚之后,谷崎隔年与前几年认识的女学生古川丁未子结婚,又于两年后分居并离婚。事实上,谷崎早就在1926年遇到了他一生的缪斯女神——根津松子。或许是碍于当时松子处于婚姻状态,又有一双儿女,于是谷崎选择了与古川丁未子结婚,然而两人的婚姻不久就出现状况。谷崎在当年写给松子的信里谈道:“尤其这四五年来,托你的褔,我似乎突破了自己的艺术瓶颈。没有崇拜的高贵女性,我就不能从心所欲地创作。”“去年写《盲目物语》等也始终把你放在心上,我就像是那按摩的盲人。今后托你的褔,我的艺术境界一定会丰富。即便不在一起,但只要一想到你,我就涌起无限创作力。”可见即便是在与古川丁未子的婚姻时间,谷崎润一郎的心也早就飞到松子的身上。这段时间的作品女主角也都是以松子为模板创作出来的,而不是丁未子。谷崎与丁未子分居后便开始与松子同居,并于1934年跟丁未子离婚,隔年跟松子结婚。

移居关西之后,谷崎开始迷上日本古典传统文化,除了刚刚提到的大正摩登主义的《痴人的爱》、描写当代社会风俗的《卍字》《食蓼虫》,也创作了不少以日本中世时期的历史人物为题材的作品,例如《盲目物语》《武州公秘话》《闻书抄》等,从不同的角度重新诠释大家熟知的历史;或是像《吉野葛》《春琴抄》这样将日本传统美意识与近代小说手法融合的实验性作品。此外,谷崎在这时期所发表的评论《阴翳礼赞》《文章读本》,除了清楚地揭示谷崎美学,还从衣食住行、文章等各个角度比较了日本与西洋、西洋与东洋之间的差异,现今仍是谈及东西文化比较论时必然提到的经典作品。

战中跟战后,谷崎主要的文学活动集中在《细雪》的创作和《源氏物语》的现代文翻译。由于《细雪》里面出现了许多奢侈的情境,因此被以不符时局为由,在《中央公论》刊载了一回就被禁止连载了。之后《细雪》以私家版的形态陆续出版,这个作品奠定了谷崎润一郎在日本文学史上不可撼动的地位。

到了晚年,谷崎的作风又摇身一变,以探讨“老人的性”为核心,创作异色文学作品。相对于追求生活平适安稳、心灵提升的超然老人文学作品,谷崎作品里的老人拥有无穷的欲望跟想象力,例如《疯癫老人日记》中那个爱上自己的儿媳而无法自拔的老人,他赤裸地展现自己的性欲,甚至希望死后能用儿媳脚的模型做成墓碑,死后也想被儿媳踩在脚下。或是《钥匙》中那个利用女儿的未婚夫,让他接近自己妻子,激发自己的忌妒心,以满足妻子的性欲,之后在房事行为中因为过度兴奋而造成脑出血,变成半身麻痹的状态后身亡的大学教授。谷崎让我们知道老人所写的官能小说也是相当疯狂的。

本书中所收录的《刺青》与《盲目物语》,如前面所述,一篇是谷崎进入文坛的处女作,另一篇则是移居关西后以中世战国时期历史人物为题材的作品。《刺青》一开头就明示了这个作品的世界观“姿色美丽之人为强者,容貌丑恶之人为弱者”,而为了成为强者,作为美的象征的“刺青”是不可或缺的。当时著名的刺青师清吉,找到了他理想中的少女,在她的背部肌肤上刺进了自己的所有生命,完成了一幅女郎蜘蛛图,成为拜倒在少女脚下的第一位牺牲者。获得了这幅当时最厉害的刺青师创作的刺青的少女也立刻判若两人,变成“强者”。但只要拥有了清吉的刺青,谁都可以成为强者吗?当然不是。要是这么简单,清吉也不会寻寻觅觅五年才找到理想的人选。有趣的是清吉寻人的方式非常特别,是以“脚”的美丑来判断。文中提到清吉认为“人的脚宛如他的容貌,同样拥有复杂的表情”,他寻找的是一双能够“因男人的鲜血而丰腴,将男人踩在脚下的玉足”,而拥有这样一双足的主人的容貌也不负清吉的期待——“宛如已经在花街打滚过漫长的岁月,操弄数十位男子心魂的中年女子,十分秀丽”。这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就是清吉的理想女性——能够凌驾于男人之上,从男人身上吸取养分,从而散发耀眼光辉的妖艳恶女。女孩必须经过教育才能让身体里面沉睡的自我觉醒,引发出内藏的妖艳之美。因此清吉让少女看了两幅画,一幅是妹喜的画像,另一幅是标题为“肥料”的画。清吉慢慢地诱导少女,引发其本身具有的天性,预告今后将会有无数男子为了她而舍命,清吉则率先成为少女的“肥料”,成就她的美丽。《刺青》所提出的世界观、恋足癖、嗜虐性、对妖艳之美的赞扬与崇拜,宣告了谷崎文学的开幕,也蕴含了许多直到《痴人的爱》,谷崎润一郎都在不断尝试传达的课题。

《盲目物语》则是谷崎润一郎第一个以盲人为题材的作品,全篇由盲人按摩师弥市的第一人称叙述进行,由一个没有在文本中发出自己意见的、被称为“客官”的听众将弥市所讲的故事记录下来。比如,弥市曾说:“对了,姊川合战,是元龟元年吗?客官,您是读书人,这种事您应该比较清楚吧。”点名他在跟“客官”之间的互动,让我们注意到“客官”的存在。读者像是躲在某处,偷看着弥市讲故事给“客官”听,构造相对简单。

生于近江国长滨的66岁盲眼按摩师弥市回想他服侍织田信长的妹妹——阿市夫人——为期13年的历史。“身为盲人,仍然可以亲手触摸夫人高贵的身躯,朝夕按摩她的腰部,光是这点就足以成为我活着的意义。”弥市从未埋怨过自己的失明,反而感谢能因为失明而得以侍奉夫人。文中弥市不断赞扬阿市夫人的美丽,并从他的观点来分析许多改变历史的时刻都是源于男人对于女人的爱意。弥市认为即便如丰臣秀吉般的英雄豪杰,内心所想与他这样一个凡夫俗子并无任何不同。两人同样都倾慕阿市夫人那举世无双的美貌。无论是针对继承人产生的分歧,还是因为领地分配产生的嫌隙,都不是秀吉发动战争的真正原因,他其实只是为了抢夺阿市夫人。真相就是这么肤浅。当弥市无法从天守救出夫人,阴错阳差救出茶茶的时候,在触碰到茶茶的瞬间,原本打算殉死陪伴夫人的弥市立刻变心,觉得能够服侍跟夫人年轻时期一模一样的茶茶更好。他认为秀吉没有因为他未救出阿市夫人而感到不悦,也一定是跟他有着同样的心思。后来成就霸业的秀吉娶了茶茶,总算是一遂长年爱慕阿市夫人的心愿。将蒲生家贬到宇都宫一定也是因为蒲生未亡人拒绝了秀吉的求爱。弥市甚至推测,在关原之战倒戈关东军的京极高次是因为茶茶瞧不起他,拒绝了与他的婚配而引起祸根的。谷崎重新诠释了大家所熟知的历史事件,提出了“情色乃撼动历史的原动力”这个新观点。 x1H5EZoNcOiYFjP6zFdwEdFixOTPH5HfZyb5OA54jT8FBNPTsIB+pH3fIhMqdS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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