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剑是你想出来的?”
公子哥走后老铁匠忍不住问安文。
“嗯。”安文点了点头。
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凝聚出了中华剑独特的样貌,如今这万代人智慧之大成被安文窃取篡夺,却并不会有人提出置疑。
这令安文暗暗觉得有点得意。
“厉害!”老铁匠的称赞,却令安文多少有些脸红。
“本镇不能出售,不代表不能卖到外镇。”老铁匠笑着说。这一句话,是几十年风雨岁月中历练出的狡诈智慧,也是未来财源滚滚的出路。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帮你。”老铁匠说,“到时算我们两个合伙怎么样?”
“好。”安文点头。
铁匠这行业并不靠天吃饭,就算广大人民群众穷到买不起菜刀锄头铁铲,铁匠们还可以为贵族和富人打造刀剑铠甲。靠手艺吃饭的人,很难会饿死。
这也许是将来的一条出路吧。
安文带着四十五枚金币走在回村的路上,因为天色已经将黑,所以他走得没办法太快。好在月亮早早出来,而且特别皎洁明亮,安文才没有因为黑暗而迷失在半途。
走路的时候他想了很多,渐渐对丘力说过的一些话有所感悟。过去在父亲的关照下也好,这几年在丘家的帮助下也好,他都没怎么尝过生活的艰辛,因此不免沉浸在母亲理想的理想化之中。
如今成年,开始面对残酷世界,他才知道自己所处的现代文明有多伟大,那些看起来将人类从自然纯粹的宁静世界拖离的种种发明,对人类持续存在着和幸福生活着这件事,有着何种意义。
没有那些机械的轰鸣,便没有宁静的田园。理想中的安宁缺少了物质的支撑,只能是一个梦。蝗虫飞来,梦就碎了。
机械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人类过于贪婪;人类的贪婪也没有错,因为那是生命的本能,是发展的动力……
那是什么错了呢?
安文认真地想,没有答案。但他越来越确定,母亲的一些看法其实并不对。如果没有现代文明,人类还在为了温饱奔波,为了活下去努力,哪里还有什么闲情想着浪漫的事?想着什么陶冶心灵,寻求内心的宁静?
只有物质极大丰富,人才开始追求心灵,然后又反过来责备那些创造物质的人功利而贪婪。这不公平。
他乱想着,用以打发行路的无聊。
渐渐接近村子,火光照亮了前路,他却有些不安。那火光极不自然,在远处跳跃升腾,时强时弱,不是篝火。
村里虽然每年都会举办一两次篝火晚会,但他相信,在这个大灾之年,不会有任何人有任何兴趣在这种时候开办晚会。
他有些紧张,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村庄渐近,那火光也渐近,当他终于确定那火源自于灾难,而且似乎位于丘家的位置时,他疯了一般往前冲。
火来自于丘家的小屋,熊熊而起,而小屋已经倒塌,完全化成灰烬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村民们已经尽力扑救,但仍不能阻止,此时见没有希望,都束手站在那里叹息。安文冲进院子里,抓住一位大叔的衣袖焦急地大声问:“莲娜阿姨呢?小五呢?”
大叔悲伤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为什么会这样?”安文跌坐在地上。
即便起火,两人也不至于连逃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吧?
“小五在那边。”大叔指了指院中一角。
安文心狂跳着,以为上天会降下一个奇迹,手脚并用地向那里跑,但只跑了几步他便站住了。
丘小五安静地躺在那里,头发依然是蓬乱的,身上依然有无数干草屑。只是他已经不再流那讨人厌的鼻涕。
他的胸口全是鲜血,有一把匕首插在上面。血已经干了,化成赤黑的污渍,在火光照耀下仿佛是墨汁洒了丘小五一身。
“应该是遭了贼。”有位老人叹息着,“我们发现起火赶来时,小五倒在院门口。可能是贼入院时撞见了他,杀人抢劫后,就顺手烧了屋子,毁灭证据吧……”
安文呆呆地坐在丘小五尸体旁,直勾勾地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朋友。
抢劫?
这个贫穷的村子里有什么东西好抢?
就算有,又何必杀人,又何必烧屋?
他看着丘小五,想起的是初见时。那时他双眼朦胧,只见到隐约的人形。他时而醒来时而昏迷的过程中,那人影一直在他周围晃。
他还记得自己伤愈醒来时,丘小五因为这个陌生少年终于得救而露出的喜悦笑容。
他还记得丘小五一句句教他说话。
他还记得丘小五拿着一本本破书,教他写字。
他还记得丘小五教他唱克芒村的小曲。
他还记得丘小五鼻子里那永远不会干涸的鼻涕。
他还记得许多关于丘小五的事。
这些竟然都变成回忆了,他和丘小五之间的事,竟然都变成了故事,将来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伤心地想起,在年迈眼花之后一件件忘却,却不会再增加。
快乐的事也好,难过的事也好,一起笑的事也好,吵嘴斗气的事也好,都已经不会再有了。
生与死,如同一道鸿沟,将两人就此隔开。从此以后,丘小五如母亲一样,只能活在自己的记忆里。
为什么要杀人?
为什么?
他痛苦地抓住朋友的手,用力握着,似乎想将他从死神的手中夺回来。
但死神无情,只静静地居于天空中看着,却不愿意松手放回丘小五的灵魂。
丘小五的右手紧握着,似乎抓着什么东西,这一点,安文很久之后才发现。他擦着眼泪,用力掰开好朋友的手,便看到了一枚徽章。
那是贵族的家微,闪亮的银底,上面是金丝的图案。这图案在不久之前他曾看过,就挂在有钱公子哥那高傲的胸膛上。
安文愣住。
他无法理解。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权贵,一个是山村里的鼻涕小子,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有所交集?就算有,也绝无可能发展到生死相搏的地步。
盗贼?堂堂贵族子弟,要在这个贫穷的山村里抢夺些什么?
天亮时,火彻底熄灭了。人们一起扒开火堆,找到了莲娜已经差不多全烧成了灰的遗骨。惨事被村长连夜上报给镇里,上午的时候,镇里的治安官亲自带人来了一趟,勘查现场后确定是盗贼行窃被发现后起意杀人。
安文沉默地守在朋友的尸体旁,冷静地看着滔滔不绝责骂那子虚乌有的盗贼,并信誓旦旦向村民保证,一定平灭周围匪患的治安官。
他盯着治安官的胸口,试图寻找与公子哥胸口处一模一样的徽章,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并非什么也没有。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有一点点的破损,便好像什么纤细的东西将衣服扯破了一点点。
当治安官和他手的两个治安军要离开的时候,安文走了过去。
“大人。”他缓缓伸出手,那枚徽章在他手掌中闪烁。
“方才从您身上掉下来的。”他说。
他的目光清澈,似乎很诚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用这种诚恳的目光,隐藏内心的畏惧与愤怒。
他的举动有些冒险,因为如果治安官在昨夜便发现自己的徽章遗失,就会明白献上徽章的年轻人,已经洞悉了一切。
“哦!”治安官露出惊讶的表情,低头看了看胸口。
“感谢你,年轻人。”他接过徽章,拍了拍安文的肩膀。“如果不是你,我便要愧对历代的祖先了。知道吗?我们家族有着一百年的历史,比克芒村的历史还要长。这徽章一代代传下来,是很珍贵的古物。”
他甚至掏出一个银币,塞在了安文手里。
安文躬身表示感谢,躬身送走了治安官。
他握着银币的手在颤抖。
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是治安官杀了丘小五,是治安官杀了莲娜,是治安官焚毁了这个曾经有温馨笑声传出的家。
可这是为什么?
迷团重重,他不能理解。
堂堂圣盾镇治安官,怎么会与小村中的母子有这样的深仇?
而从种种迹象看来,治安官当时是穿着现在这套制服做下的恶事。而既然是穿着制服而来,自然是执行公务,又为什么会出手杀人?
安文想不通。
但他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自己弄明白。
莲娜和丘小五的葬礼很简单。
在这个灾年里,谁家都没有盈余,但乡亲们还是凑了一点钱出来,为他们置办了一副极薄的棺木。
墓穴选在村边的青山上。那里有一块地方,是丘家的家族墓地,里面几座坟,埋葬着丘力的父亲母亲和祖父母。莲娜和丘小五现在与他们团聚了,丘力却仍在遥远的王都中没有消息。
村中有一个木栅墙破损大半的小院,院里有一堆原本叫家的灰烬。
这就是善良的丘家的结局。
安文守在他们的墓前,待众人走后,静静地坐了下来。
“从前,有一个叫天池的地方,里面生长着一种大鱼……”他对着丘小五的墓牌讲着那只鱼化成那只鸟,然后一飞冲天几万里的故事。
丘小五的墓牌冰冷地静默着,安文讲完故事,再不能听到那天真的憨笑和对故事真义的错解。
于是他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