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久久注视安文,从年轻人平静的眼睛中看到一种力量。
他有些不安。
如果伤兵们叫嚣怒吼,暴跳如雷,那么他反而不会害怕。那样的场面反而是他希望看到的,因为那样,他便有无数借口可以合理地镇压这些并没有什么战斗力的人。
但他们只是沉默静立,便让他的无数个借口都消失在未生之时。
“今年是灾年。”丘力说,“蝗虫过境之后,好一些的还能剩些口粮,差一些的已经开始被饥饿折磨。这时再按往年的数目收税,恐怕会逼死好多人。”
“是否收税,收多少,并不取决于我。”镇长说,“就如同你们的抚恤金一样。我只能说,王都的大人物们掌握一切,我只是权力系统中最末端的小角色。我解决不了你们的问题。”
“那么圣盾镇中谁还可以解决这问题?”安文问。
“没有人。”镇长摇头。“也许你们应该去找主政官。”
这一句话是玩笑,所以镇长是笑着说的,但丘力却并没有将它当成一句玩笑。
“也许我们会。”他说。
镇长的脸色有些变化。
安静的谈话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伤兵们渐渐明白这次沉默的行军不会有任何结果。有些人开始不理智地暴躁起来,但被丘力用眼神压下。
晚上,他们在其中一个伤兵家的院子里聚在一起商量这件事,丘力在犹豫了很久后说:“那我们就去王都吧。”
大家都开始沉默。
王都,遥远的地方。这种遥远并不单单是空间上的距离,更是心理上的距离。大家听到王都二字,本能地会生出敬畏。
但现在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面对家破的威胁,那个字眼儿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大家筹一筹钱。”有人说,“我们去吧。”
“这也是一次战斗,是为了我们的家人。”有人说。
“我们只是讨回我们应得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有人说。
大家纷纷点头。
第三天,这支由五十名急征军伤兵组成的队伍出发了。他们的家人带着一丝紧张和更多的期待为他们送行,看着他们远去。
家人心中充满了期待,那是他们熬着苦日子的惟一动力。
安文跟着丘力一直来到圣盾镇,又目送着他带伤兵们远去,之后并没有回到克芒村。
上次来圣盾镇与伤兵一起到镇公所去时,他曾路过一家铁匠铺,里面叮叮当当的响声勾起了他的回忆,也让他想到了一个度过难关的办法。
并非只有山林才是他的宝库。
送走丘力后,他来到铁匠铺,看着铺前挂着的锄头铲子,以及刀剑,沉入回忆之中。当有人从铺子里走出来,他甚至生出一种幻觉,以为那是父亲。
但当然不可能是。
“你需要什么?”铁匠和善地问。
“我想借用你们的炉具和铁。”安文说。
“什么?”铁匠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打一件东西,但我并没有铁匠的一切工具。”安文说,“我的身上也没有钱,但我可以用一件东西来当作酬金。”
铁匠笑着挠头:“我可从来没做过这样的生意。”
他回过头冲着里面喊:“老爹,您来看看吧,这位年轻人的要求有点怪。”
一个六十多岁,但健壮得如同黑铁塔一般的老人从铺里走了出来,带着一身灼热的气息。他疑惑地打量安文,而安文则把自己的要求再说了一遍。
“你也是铁匠?”老人问。
安文点头。
“你想借我们的炉具打造什么?”老人问。
“更锋利的剑。”安文说。
“那恐怕要用很长时间。”老人说。
“应该要一两个月吧。”安文说。
“报酬呢?”老人问。
“我知道你们使用的鼓风器是皮囊。”安文说,“我可以为你们造一种更好的鼓风器。”
“更好的鼓风器?”老人有些惊讶,“年轻人,创造新东西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其实也并不一定很难。”安文说。
“说说吧。”老人有些感兴趣。
“它叫风箱。”安文说,“由木头制成,使用时只需要来回拉动,风力便会源源不断地吹进炉里,保持炉火的旺盛。”
“如果你将他造出来,然后又证明确实有效,我可以考虑。”老人认真地说。
“那么,我需要木工器具。”安文说。
老人笑了。
老铁匠是一个和善的人,面对这个认真的年轻人,他并没有一笑置之,反而选择了相信。他带着安文来到不远处的木匠工坊,支付了木器的费用。
木匠很惊讶地依着安文的指挥制造,只用一天时间,就造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怪箱子,和一堆奇怪的部件。安文将所有的部件安装在一起,一架双动活塞风箱便成形了。
在铁匠铺中,他亲自操作演示了风箱的用法,当看到强烈的风自风箱中源源不断地输出后,铁匠们惊呆了。
“这是否足够充当报酬?”安文问。
“可以。”老铁匠有些激动了点了点头。
对于铁匠来说,锤打不是问题,问题是火的温度。而惟一可以提升火焰力量的,便是鼓风器。传统的皮囊风力小,使用起来又累人,很难达到理想的效果。
而他眼见着这神奇的“风箱”,吹出了更旺的火。他知道,这风箱的价值可能已经超过了他这间铺子。
这笔生意上,是自己占了便宜的。
圣盾镇不大,只有三家铁匠铺,否则安文只凭着卖风箱就可以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这一点他明白,所以仍是选择了自己更擅长的铸造。
当少年脱下外衣,赤膊挥起铁锤时,铁匠们惊讶地看到了结实如铁而鼓胀的肌肉,那熟练的挥锤动作,让老铁匠也自愧不如。
“要不要在我这里干?我可以给你高于其他人的薪酬。”
休息时,老铁匠认真地问安文。
安文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也许他一生都不会再走到火炉旁,提起锤子锻打。
现代的锻造,并不需要铁锤,机械已经代替了人工,通过电脑控制,便可以极精准地对烧红的铁块进行锻打。
但父亲不喜欢这种方式。
他对安文说,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不是流水线上的标准产品,而是人用双手亲自制造出来的工艺品。
铁匠是传承几千年的行业,有些东西,是现代机械永远替代不了的。
所以安文从小便学会了挥锤,用自己的肌肉控制每一下锻打的力度。也正因此,他对铁锤和火炉有一种亲切感,不觉得那是工具,而觉得那是伙伴。
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会喜欢枯燥的打铁,安文其实也是一样。但母亲过世后,那是他惟一想到能令父亲感到安慰、走出痛苦的方法。每当他挥锤时看到父亲安祥满意的笑容,都会觉得自己打造的不是铁器,而是父亲的幸福。
在安文不断锤打铁块,使其一点点接近剑形时,丘力和他的伤兵队伍抵达了王都。
他们沉默地向前行军,在主政厅门前静坐,在花园广场前静坐,在皇宫禁区前方静坐。
他们的静坐,引起了王都中的轰动,许多人来探访询问,当得知他们是急征军伤兵,为人类而战伤残了肢体,现在却得不到补偿而无法生活后,有人流出同情的眼泪,有人愤怒地指责官方,有人为他们送去了水和食物,毛毯和厚衣。
秋风愈冷,伤兵们在风中裹着毯子静静地坐着。
他们的静默,使王都人民对他们生出了更多的同情,民怨也因为他们始终得不到应有的补偿,甚至没有官员来过问而开始沸腾。
主政厅中,高楼的最高层,整层都只属于一个人。
那是曙光帝国的主政官。
与大陆上其他人类帝国一样,曙光帝国早在两百年前便完成了君政分离。作为法律的制定者,国家的监督者,国王只是优雅地活在皇宫里享受生活,而把治国的大事交给了主政官。
所以,主政官吴正,才算是曙光帝国真正的统治者。
此时,他正站在窗前,望着静默坐在主政厅门前的伤兵。
“有人说这是一道风景。”他说。
“只不过是愚民们的胡言而已。”亲信莫里恭敬地站在他身后,轻声说。
“但我已经受够了。”吴正摆了摆手。
五十多岁的他一头花白短发,但身材仍笔挺。他有着一张严肃的脸,平时不苟言笑,给人一种威严感。
但在自己的亲信面前,他并不打算保持什么伪装的冷静。他愤怒地挥手:“这些该死的贱民,自以为为国家做出了一点牺牲,便有资格要挟国家吗?莫里,你难道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不断败坏国家的名誉?”
“可是……”莫里露出为难的神色。“他们很安静。”
是的,他们很安静,安静得如同路边的花草,从不打扰任何人。他们只是沉默地坐着或站着。
那么,又有什么理由去清除他们?
“就在昨晚的晚宴上,陛下已经问过我了。”吴正说。
“我亲爱的主政官,听说王都中有一些残废人在结队到处游荡,这是怎么回事?”他维妙维肖地学着国王那老迈的语气,然后厌恶地一挥手:“我不得不因为这些贱民而向陛下解释,还好陛下相信他们只是些流浪的乞丐……”
莫里静静地听着,并不发表看法。因为他知道,主政官既然主动和自己提到这件事,必然是有了主意。
他只要执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