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法雷的房子虽然陈旧了些,脏了些,但至少地方够大。三间卧室两大一小,安文选了小的那个住了进去。
彭丁花园那边到底有什么?安文已经知道了。
一路上打听路时,已经有许多人表示惊讶,甚至有人低声问:“你去急征军部落干什么?”
虽然没人愿意说太多,但安文也已经得到了不少线索,综合起来看,是有不少急征军伤兵在那个荒废的花园里建立了一个小小的社区。
至于其他,就没人再愿意多说什么了。而他也记住了餐馆老板的话,在别的地方不随意乱问。
因此他才会愿意在乔法雷的家里先住下。
因为白天的劳顿,他很快进入睡眠。梦中他见到了丘力,坐在王都某条街道的路边,激动地扑过来拥抱他,说自己迷失在王都以为这辈子都再回不去家乡,多亏安文来接他。
醒来的时候安文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脸上,他擦干了泪起床,去看了看乔法雷的情况。这家伙还在沉睡,枕边没有呕吐物。
晚上的时候灯光昏暗,安文没有看清,此时才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一幅小画像。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长袍,露出蒙娜丽莎一般神秘的微笑,眼睛绽放青春的光彩。
依乔法雷的年纪,应该已经成家,孩子也应该和安文差不多大才对。然而看遍屋中,却找不到乔法雷拥有儿女的证据。
安文找到厨房,在柜子里翻出几个发霉的土豆和大半部分都变成了黑泥的卷心菜。他皱眉将这些垃圾清理了出去,最后找到小半袋面粉。想了想后,他做了一锅面片。
做好了饭,摇醒了乔法雷,把他拉到餐桌旁坐下,将一碗面片放在他面前,然后安文坐下,吃自己那碗。
乔法雷疑惑地看着这种不曾相识的食物,见安文吃得很香,于是尝了尝。这一尝便一发不可收拾,把小半锅面片都灌进了肚子里。
“头疼,脸也疼,身上哪里都疼……”乔法雷长叹一声,揉着肚子,冲安文笑:“就是这里挺舒服的。”
“昨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安文问。
“我是一个喝再多酒,醉得再厉害,也不会失忆的人。”乔法雷说。“谢谢你昨天晚上救了我。”
“不客气。”安文说。
“你做的这种汤……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叫汤……”乔法雷犹豫着问:“它叫什么?”
“面片。”安文说。
“很好吃。”乔法雷说,“尤其对宿醉的人来说。”
“你一个人住?”安文问。
“如你所见。”乔法雷低下头,有些伤感。
“那些人好像都是身份显赫的大人物,怎么会一起打你一个?”安文问。
“大人物?”乔法雷一脸愤然,“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一群小人!这群只知道巴结权贵讨好富豪的家伙,是剧作家中的败类!”
“自古文人相轻,自命清高家伙们打击同行向来不遗余力。”安文说。“但堕落到会聚在一起围殴一个人的还真是极少数。所以你说他们是败类,我倒是赞同。”
“文人相轻……”乔法雷反复念着,深以为然地点头:“这话说的好!但他们哪里配得上‘文人’的称号。他们不过是一群小人,势利小人,无才无德的小人!”
安文没再说什么。关于乔法雷和那群人的事,他不了解,也没办法多作评论。他默默地吃完自己碗里的面片,站起来收拾餐桌,洗碗刷锅。
乔法雷有些不好意思,就抢着帮他干,但笨拙的他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添乱地摔了一只碗。
好不容易在乔法雷的越帮越忙下完成了工作,两人走到客厅里坐了下来。客厅的沙发被两人屁股压出吱呀的声音,一片灰尘在阳光下扬起,安文急忙又站了起来。
“这种事,习惯就好了。”乔法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的日子过得简直一团糟。”安文又坐了下来。他觉得旅途劳顿的自己,衣服上的灰尘并不比沙发上的少多少,所以也就不必太在意了。
乔法雷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问:“你是外来客?”
安文点头:“家乡那里闹灾荒,过不下去了,所以想到王都来找点营生干,讨口饭吃。都说王都遍地黄金,有的是机遇,我打算碰碰。”
“小心碰一头包。”乔法雷摇头。“所有人都以为王都是天堂,年轻时候的我也这么认为,可是……现在如果有人问我地狱是什么样子,我会告诉他就是光明城这样子。”
“看在昨天夜里我救了你的份上,能不能便宜些租我一间屋子?”安文一指那间小屋,“最小的那间就好。我还可以帮你做一些家务,以及简单的饭菜。”
“想住的话随便住。”乔法雷摆了摆手,“至于钱……我看你手上应该也没有多少。算了吧,不收钱,算是还你救我的恩情。”
“这样不好。”安文说。“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
“界线分明?”乔法雷笑了,“那这样,像你说的那样,你帮我收拾屋子做做饭什么的,然后咱们就算两清。钱的事,就不用提了。”
“也好。”安文点了点头。“等我找到工作有了钱,我就会搬走。”
“随便你。”乔法雷说。
“有件事想打听一下。”安文问:“彭丁花园那边的急征军伤兵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乔法雷冷笑起来,“我们伟大的帝国欺骗了他们,将他们骗上战场,让他们伤痕累累,到最后却不愿兑现那一点可怜的伤残抚恤金。就是这么回事。”
从乔法雷的语气态度和话的内容上可以看出,他在感情上是偏向于急征军的。这让安文多了一份安心,于是问:“之前好像也有一些伤兵曾到王都来讨要抚恤金吧?我听说他们的结局不大好。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乔法雷似乎对这个把自己从“败类”手中拯救出来的年轻人没有半点戒心,也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坠落到了生活磨难深渊的最底层,因此不在乎境况会不会变得更坏,所以说话很大胆。
“还能是怎么回事。”他冷笑,“许多愚民看不透,但我是谁?不研究透卑劣的人心和那些黑暗残酷的现实,不看透那些大人物们阴暗如地沟的心理,怎么可能写得出伟大的作品?”
“什么意思?”安文追问。
“他们都是好样的。”乔法雷说,“他们沉默地来到王都,沉默地出没于主政厅和皇城禁区之间。他们不想生事,不想打扰到他人,只想讨回属于自己的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强盗小偷杀人犯?”
他冷笑,表情因为某处伤的痛而变得狰狞,在一阵呲牙咧嘴之后,才继续说:“王都的某些大人物被他们的沉默风度逼急了,红了眼,所以就上演了一出栽赃嫁祸的好戏。就这么回事。”
“有人活下来吗?”安文明知道答案,但还是情不自禁地问。
乔法雷摇头的动作,绝了他所有的望。
“说是他们先动手攻击治安军。”乔法雷说,“多么拙劣的手段!略一想就能想明白,那些攻击者不过是大人物早安排好的棋子。王都黑帮可从来不缺瞎眼少耳没鼻子又或腐腿的人,用来假冒伤兵方便极了。”
安文低下头,沉默不语。
他很想假装没事,随便叹一口气就算了,如此,乔法雷就什么也不会察觉。但当他想这样做时,他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的手开始颤抖,有一股酸涩的感觉在眼睛和鼻子之间涌起,促使眼泪从眼睛里涌了出来,滴落在地上。
乔法雷惊愕地看着他,好半天后低声问:“其中有你的家人?”
安文点了点头。
“节哀吧。”乔法雷叹了口气,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家里还有什么人?”他问。
安文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该问的。”乔法雷有些尴尬。
“没关系。”安文擦去眼泪,抬头问:“他们是被公开处决的,还是在那场冲突中全部遇害?”
“公开处决?”乔法雷愤怒地捶了桌子一拳,“那些卑鄙的家伙怎么敢?如果事情走上法堂程序,那些漏洞百出的诬蔑立刻就会大白于天下!”
叹了口气,他说:“所以他们才会用那种阴险手段,目的就是以攻击治安军为罪名当场杀害他们,这样就避免了审判环节。”
“他们的尸骨呢?”安文问。
“你要挺住。”乔法雷不无担忧地叮嘱。
安文点了点头。
“和处理那些流浪汉的尸体一样,焚烧后洒到野地里。”乔法雷低声说。
安文好久没有说话。
他久久望着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春的气息已经隐约欲来。他想起上一个春天里,莲娜站在屋门前一边盘着长发,一边看着他和丘力将猎物剥皮拆骨,而丘小五在一旁一脸的不以为然,只惦记着春耕的到来。
他想起丘小五的鼻涕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仿佛水晶,又似珍珠。
“如果我想祭奠某个人,应该去哪里?”安文沉默了许久之后问。
乔法雷想了想,然后明白了安文的意思。
“皇城禁区之前。”他说,“那件惨案就发生在那里。当时无一人生还。对了,我听说急征军中有一个人特别英勇,竟然一个人砍倒了十几个治安军。更厉害的是他只有一条左臂……”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安文。
安文笑了。
他望着窗外,望着阳光,缓缓点头。
“对,那就是他。他就是那样厉害的人,就算只剩下了一只左臂,依然没有人能轻易打败他。所以,打败他的一定不是人,是魔鬼。”他说。
有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扭着头背对着乔法雷,似乎不想让他看到。
乔法雷站了起来,走进了卧室里。不久之后他又走了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礼服,还特意戴上了一顶礼帽。
“我陪你一起去。”他对仍背对着自己的安文说。
“每个英雄都值得我们尊敬。”他认真地说,“我想,那样厉害的人在面对妖族时,表现得一定更为英勇。他的故事不应该被人淡忘。我想……我也应该记住他。介意我去凭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