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没有什么才能。”安文诚恳地说,“诸如国家大事,经济振兴,这种东西我只是因为读过几本书,受过一些比较好的教育,所以才有一些看起来似乎很厉害的见解。但只限于见解。我能为你提供一种思路,但我不知道具体实行的办法。我会的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但那一样难得。”罗英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感慨着“纸上谈兵”这个词。
“国家危亡之际,需要你这样的人。”他说
“我很想为国出力,但我知道我自己的深浅。”安文说,“我只能做好我能做到的事。能对你这样的大人物表达想法,说一些或许会影响国运的话,已经足够,也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
“我也需要你。”罗英说。“你来到大城市求的不正是机遇吗?如今机遇就在眼前——九老中的一员邀请你加入他的幕僚团队——虽然这团队还没有建立。”
安文没被这个带着诚意的玩笑逗笑,他只是摇头。
“你还记得泥里乌龟的故事吧?”他问罗英。
“渔夫捉到一只三千岁的乌龟杀掉了,国王知道后,将乌龟壳重金买下,用精美的盒子装下,再用丝绸锦缎包裹,放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供国人瞻仰。夜里国王梦到神龟,便问神龟是否感到荣幸。
“他没有想到神龟一声叹息,说:我宁愿拖着尾巴在泥里活着打滚,也不愿被供奉到宫殿中却已经死掉。”
安文看着罗英:“我就是那只乌龟。我宁可在市井里作为一个小人物活着,也不想在宫殿里作为一个大人物死去。人各有志,你就不要强求我了。”
十八岁的年轻人,有着与这个世界上其他人不同的经历,那经历使他有更广阔的眼界,因此他明白政治斗争的激烈与难以预测。
他并不擅长这种事,也不想利用罗英来对付吴正,因为那样未必会成功,而且对罗英来说风险太大。他担心自己会害了罗英。
“人各有志……”罗英琢磨着安文的话,许久之后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人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原则。别人眼中的美景未必是你眼中的美景。”
“谢谢你的理解。”安文笑了笑。
“身上的钱足够吗?”罗英问。
“饿不死。”安文说,“而且我有赚钱的能力。”
“但这些你还是拿着吧。”罗英说,“这代表友情,你必须接受。”
他把自己的钱袋塞到了安文手里。钱袋沉甸甸的,里面至少有一二百个金币。
“那我就收下了。”安文并没有推辞。一来这些钱对自己有所帮助,二来朋友之间原不必这样假情假意地客气。
这也正是罗英喜欢安文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罗英的队伍出发。安文一直跟到城门前,才与他挥手告别。罗英想了想后说:“如果哪天你改变了主意,到王都来找我。钱袋就是信物。”
“好。”安文点头。“多保重。”
安文十八岁,罗英四十一岁。两人的年龄差出一代,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生出真正的友情。两人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已互引为知己。
但他们的友情却只能到此为止。
惜别之情中,队伍远去。罗英从车窗中探头回望,但安文转身进入城中,背影很快消失。
罗英叹息一声。
此时他有一种令自己觉得惭愧的念头——希望安文在这里处处碰壁,一事无成。
这念头愧对他们之间的友情,但惟有如此,安文才有可能到王都去找他。
罗英在矛盾心情的煎熬中远去,安文在城内找了一家客栈住下,采购路上需用之物,第二天一早也离开了月之城。
没有了武者队伍的保护,旅途便恢复到先前的样子——艰难而遥远,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雪已经开始融化,春的气息将至。最冷的时段在与罗英一起的旅程中熬了过去,但冰雪将融的世界却并不会散发更多的善意,相反,融雪与土混合之后成为泥,使一个人的旅程变得更为艰难。
安文独自跋涉。
习惯了与一群人走,习惯了坐着马车,单独的步行就变得更为痛苦。安文用几天时间才适应过来。
他走过一片荒原,这里因为周围没有山的阻挡,所以风有些狂。苍茫的雪原中偶尔露出一片泥土,也被冻得坚硬无比。
在如星点般的黑色中,安文注意到了一处与别处不同。那黑色中间隐约透露出一抹白,但又不同于雪,仔细看去仿佛是人的肌肤。他快步走过去,然后发现了一个倒在雪地中的女人。
女人的身形很苗条,穿着一身紧身的黑色衣装,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靴,靴底全是被冻硬的泥泞。她伏在地上,保持着一种向前爬的姿态,束成马尾的长发覆盖在她侧脸上。
她的裤子上有一道破口,破口上沾染着冻成了冰的血块。那破口边缘整齐,显然是锋利的武器造成的。
你是什么人?你是否还活着?
安文将那马尾移开,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上多有泥污,但从光滑的皮肤和五官的轮廓来看,她年纪并不大,应该与安文相仿。
安文把手按在她的颈部,感应到了脉搏的跳动,但已经非常微弱。如果没有遇到安文,也许再有小半天的时间,她就会和这里的泥土一样被冻得硬如顽石。
安文将她抱了起来,四处寻觅着合适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小片树林,生长在一座小丘上,那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避风港。
树枝被砍下架了起来,点燃之后就成了篝火。安文先在地上铺了一层干草,再铺上草席,最后将兽皮毯子铺在最上。他将女孩在上面放好,仔细地检查她的身体,然后发现除了左侧大腿上的剑伤之外,再无其他伤口。
他扒开裤子的破口,看到里面。女孩大腿上有一道长长的剑伤,先前似乎流了不少血。她应该感谢冬天的寒冷,因为是寒冷冻住了她的伤口,不然她一定在安文发现她之前,先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
安文用小锅装满了雪,在篝火上烧开,再小心地用金属水杯澄清杂质,将女孩扶起来慢慢喂她喝了些水。因为篝火的温暖,女孩的身体恢复了知觉,昏迷中的她似乎是凭着本能慢慢地喝了几口。
直到她再喝不下,安文才将她重新放倒,用毯子为她盖好。
只是水还不足够,安文架起锅,将肉干加水熬煮,用了很长时间熬出一小锅肉汤,再扶着女孩喝了一些。
女孩一直昏迷着,但因为水和肉汤的热量以及篝火和皮毯子的温暖,她开始发出微弱的呻吟声。苗条的身形和低弱的呻吟,对年轻男孩来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安文不争气地红了脸,然后转过头不敢看女孩。
呻吟声渐渐消失,女孩沉沉睡着。安文用剩下的热水沾湿了毛巾,为她擦干净了脸。但他立刻后悔了,因为女孩有着一张清秀而美丽的脸,泥污去净的皮肤沾染了水的光泽后,在篝火映照下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这时安文突然想到女孩的伤。在温暖的地方不及时处理,恐怕会造成感染。他急忙用小刀割大女孩裤子上的破口,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用毛巾沾着热水小心地擦拭。
女孩的身体已经不再冰冷,腿上血块化成了血水,伤口则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颜色。安文小心地擦净污物,看到那外翻着的皮肉,忍不住想起了被自己射杀的治安官。没来由的,他的胃剧烈地痉挛起来,他急忙跑到一边扶着一棵树吐得排山倒海。
脸色苍白地回到女孩身边,再看那伤口时,感觉已经好多了。
安文并没有急救的常识,但他知道任由伤口这样下去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感染,到时就算找到医生,女孩可能也会没救。
他为此一筹莫展,但突然间想到自己的行囊中有一壶酒。
酒并不是为自己准备的,是从克芒村带出来的村里特产,为的是到了王都后用以祭奠丘力。
农人喝的酒粗而烈,却正可以当成消毒药来用。安文急忙翻了出来,小心地倒在毛巾上一些,擦去女孩伤口处的污血,然后举起酒壶对着女孩的伤口倒了下去。
在一声惨叫中,女孩猛地翻身而起,然后一下扑向安文,从背后用手臂将他的脖子死死勒住。
她的两只手臂一只勒在安文脖子上,一只从侧面竖起,与前只手臂形成了一个支架或叫杠杆结构。两只手臂交叉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可怕的合力,安文感觉自己被勒得喘不过气来,颈骨咔咔作响,似乎随时会断。
他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舌头,想咳嗽却咳不出来,用力抓住女孩的手臂想挣脱,但那对手臂力量大过他。于是他不得不惭愧地承认,在力气上自己不如女孩。
女孩剧烈地喘息着,像是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她一边勒住安文,一边打量周围,当看到篝火、身下的皮毯子,以及旁边的毛巾和肉汤锅后,她的精神略微放松了一些。
“你是谁?”她问。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虽然很虚弱,但又很强势。
安文在瞬间想到了武侠剧中那些性格刚强的女侠客们,而女孩的一身黑衣则让他联想到了刺客。一想到对方可能是杀人不眨眼,血溅五步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巾帼英雄,他除了佩服之外,惟一想到的就是这时千万不能用蛮力反抗,不然恐怕会死得很惨。
他不断拍着女孩的手臂,终于使女孩意识到被勒住脖子的人无法说话的事实。
她松开了手臂,安文立刻向前扑了出去,跪倒在雪地上不住咳嗽,又大口地呼吸。
“讲点道理。”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回过头来说。“是我救了你,你不感谢也就算了,怎么还想杀我?”
女孩没有理他。她低头察看自己腿上的伤口,感受着其上的痛楚,闻着散在空气中的酒味,然后看到地上的半壶酒。
她一把抓了起来,往自己嘴里灌了两三口后才放下。她胸膛剧烈地起伏,目光如同刀子反映出来的寒光,盯住安文。
“你是谁?”她第二次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