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残酷的,以鲜血和死亡开始,以鲜血和死亡结束。
相比倒下后再不能起来的人,能回到家里的总还是幸运的,哪怕失去了许多。
强壮的丘力失去了他强壮的右臂,但至少活着回来了。
但丘小五还是不能接受,他扑在父亲的怀里大哭,不敢想象不能再挽弓搭箭射落飞雁的父亲,在漫长余生中将承受多大的痛苦。
“至少我活着回来了,不是吗?”丘力笑着,用左手笨拙地拍着儿子的背。
“是啊。”母亲莲娜自己眼泪尚没有干,便开始安慰儿子。“去了四个,回来了一个……我们家已经很幸运了。”
“你也不用担心今后的生活。”丘力说,“急征军征召时就已经声明,死伤的战士都会得到一笔可观的抚恤金。那笔抚恤金由诸大国支付,足够每个伤兵安稳地过好下半辈子。”
丘小五不知说什么,只是哭。
丘力望向安文,望向摔在地上的小公鹿。
“几箭?”他问。
“一箭。”安文回答。
“又进步了,已经胜过我这师父了。”丘力笑。
“只是比较幸运而已。”安文说,“这个贪嘴的家伙经不住嫩叶的诱惑,却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危险。”
“跟我倒差不多。”丘力笑得极是爽朗。
安文觉得这没什么可笑的,但为了配合气氛,他还是勉强地笑了笑。但看着那空空的袖管,他只感觉辛酸。
田园的世界里,原来不光有宁静,还有血光。
他曾以为战乱与死亡离他很远,但在这一天里他明白,身处内陆中央的小国曙光帝国,离战争也很近。
野蛮而强大的兽神族,有着野兽一样的身体和粗鲁智慧。喜食智慧生灵的它们,视人族为上等食物。征服人族,使亿万人类成为它们圈养的美味,是它们一直以来的梦想。
妖族拥有野兽的力量,人类的智慧,自诩为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族。他们向来不喜欢占据了中央大陆的人族,时刻念着征服天下,统治世界。
魔族是很奇怪的种族。他们的体格不如人族,但却懂得使用魔法。自诩为世界之主的他们,虽然并没有直接对人族宣战过,但每次妖族或兽神族与人族的战争中,都可以找到他们的影子。
只有自诩为上古神族后代,但实际与人族的区别只在头发眼睛与皮肤颜色的古神族,与人族的关系还可以用“相安无事”来形容。
人族呢?
静静地坐在晚风中,丘力向安文讲着上述一切。
“人族呢?”他苦笑着自问。
“没有妖族和兽神族的强大力量,也没有魔族的怪异魔力,尴尬地居于世界中心,时刻要准备承受三族合攻的危险。不知哪一天就会沦落,变成妖族的奴隶、魔族的顺民,又或兽神族的食物。”他叹息着自答。
安文不知说什么好。这一切过去从没人对他讲过,他以为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有趣的童话或神话世界,偶有战争,不过是小小争端。
但在这一天,他知道了这个世界上的人族所处的地位。
几乎可以用危如累卵来形容。
他看着丘力的断臂,第一次感受到战乱与死亡离自己是这样的近。
“我想和你聊的是,你的理想。”丘力看着他。
“我知道你应该出身于某个破落的贵族家庭。”丘力说,“王都那边有过几次大清洗,许多老牌贵族被除名。据说家族里的孩子没被杀死而被关了起来,根据需要成了某种残酷实验的对象——他们想看看如果不对婴儿进行任何开启智慧的教育,那个人会不会变成野兽;他们想看看如果不让孩子再有开口说话和思考的机会,那孩子会不会成长为妖魔,进而弄清人族与妖族、魔族,甚至是兽神族的区别。”
他叹了口气:“因为这实验太过残忍,所以我一直不信。可直到遇到你。”
安文无法解释,只能任由丘力猜测。
这种猜测省了他许多麻烦,比如解释自己为何谈吐优雅,为何学习能力比别人要强,为何懂得比别人要多……
还有他到底来自哪里。
类似的实验,在地球古代时也有人做过,因此安文并不感到惊奇。人类总是对自然与自身充满了好奇,如果让充满好奇的疯子掌握了权力,在缺少高度发达科学技术的时代,这种残酷的实验就一定会发生。
被误认为是这种实验中的幸存者,倒是一件可以避免许多麻烦的好事。
“我不知道你现在的追求是因为家族理念,还是因为那场灾难。”丘力说,“但它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安文问。
“和平的代价是生命与鲜血。”丘力说,“从古至今,没有凭空而来的安宁与幸福。人类很脆弱,本来应该早早陨落在历史的长河中,可我们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为什么?”安文问。
“因为我们不断流血牺牲,不断追求进步,不断让自己变得强大。”丘力说,“我们没有能在百步之外杀死敌人的魔法,于是我们创造出了弓箭;我们没有强悍如岩石的野兽之躯,于是我们创造出了铠甲。”
他看着安文,沉声说:“安文,我知道你脑子里装着许多不得了的东西。我还记得你曾不经意地对我说过,太阳铁的力量其实还有更好的使用方法,你也说过,如果将弓箭进行某种改良,它就会成为最可怕的生命收割器。”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渴望:“人类需要更多的强大武器,如果你的家族传承了某种古代的神秘工具,我希望你能公开它。也许那之后,人类便不用再惧怕那些妖魔和野兽。”
安文沉默着。
是的,如果某些武器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确实会变得更为强大。
但强大之后呢?
未必便是人类的兴盛之世。
安文看过太多血腥的历史。他知道,人类发明出来的武器,最初确实是用在了征服自然与万兽上,但到后来,却只是演化成了屠杀同类的工具。
你们只看到了好的一面,却不知道还有坏的一面。如果让坏的一面不断发展,也许终有一天这个世界都将迎来毁灭……
丘力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有些话被少年听过后,会种在心里,总有一天会生长发芽。
“曙光帝国是个可怜的帝国。”丘力换了话题。
“我们处于内陆中央,远离妖族、兽神族和魔族的威胁。可我们并没有因此富强。我们弱得可怜,因此不得不受强国的欺压,被逼着在一次次的战争之中,派出所谓的‘急征军’。”他说。
“什么急征军!不过是送死军罢了。”他叹息。“可如果我们强大起来……”
他看着安文,没有继续说下去。
三年的相处让他对这少年有了很深的了解。少年喜欢安静,喜欢摆弄那几盆花草,侍弄那几亩田地,舞那几支画笔,享受午后的阳光,听溪流的水声,夏日的蝉鸣,春日的雨声,秋日的风声,在冬天的雪地里打滚……
可他就是不喜欢谈论如何使人变得富足,如何使人变得强大,如何使人变得威武这一类的话题。
丘力知道,这是因为少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活苦难。
是的,少年曾经经历过极可怕的事,但那种事情太过极端,他也只是对同类的残忍生出恐惧。它并不能使少年知道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来到克芒村后,少年更是被表面安宁的小村景象迷惑,因为没遇过灾年,没见过税吏的可怕,没尝过饥饿的滋味,便以为这样的安宁是最大的幸福。
你错了,孩子。平淡的生活虽然是幸福的真谛,但总要有某些东西支撑它的存在。如果没有那些东西,一切都只是虚幻,随时可能崩塌……
丘力在心中叹息着。
似乎是上天为了验证丘力的想法,为了让安文看清这个世界残酷的本质,为了让他知道安宁不过是表面的虚无幻影,这一年,克芒村迎来了天灾。
丘力回来时,是盛夏。转眼间,便到了秋季。眼看要到收获的季节,国家的抚恤金还没有发下来。但好在丘力有一个能干的儿子,农活儿上的事不用他操心;又有安文这样一个好弟子,野味也常能端上餐桌。
可是就在叶子开始变黄时,铺天盖地的蝗虫出现了。
这些无情的魔鬼吃光了地里所有的庄稼,林里所有的草。大批的兽类开始逃离这个似乎被诅咒了的地方。
人们拼命与蝗虫相争,使用火焰,使用毒药,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方法。
蝗虫终于飞走了,但留给人们的,是满目疮痍的田地。
这一个秋天,安文正好十八岁。
十八岁的秋天并没有丰收,他在克芒村住了三年,却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灾年。
而比天灾更可怕的,是税吏。
这种官吏安文过去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因为在这个秋天之前,他不满十八岁,依人族法律便不算成年,因此不用交纳任何税金。
但现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