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那个地方。”冷面武者说,“那里的镇长虽然糊涂些,但总归是个好人。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犀利吗?”
“我所知的镇长,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安文说,“也许我们提到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吧。”
武者笑了。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试探,安文因为说了实话而顺利地通过。
“不用紧张,年轻人。”冷面武者收起了剑,“我们并不是强盗。和你一样,我们也是过路人,因为错过了村镇不得不野宿。见到你孤身一人还带着武器,怕你是匪徒,所以过来检查一下。”
安文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
“人吓人吓死人,魂都要被你们吓飞了。”他摇了摇头。
“打算去哪里?”武者问。
“到大一点的地方找点事做。”安文说。
“佐周镇没有事做?”武者问。
“地方太小,没有什么发展的机会。”安文说,“大些的城市总会有更多的机会,说不定让我遇上什么大人物,就立刻被挑拔成人上人也说不定。”
“碰运气?”武者笑。
安文没有回答,只是跟着笑了笑。
“安心休息吧。”武者说,“我们的营地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们人很多,野兽不敢过来。”
“这里没什么大型野兽。”安文说。
“对了,我忘了你是猎人。”武者说。“不过你确定吗?”
“我确定。”安文点头,“不然我不会没有任何防备睡在平地上。”
武者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后就离去了。
安文本以为事情会到此为止,但没想到过了不久,有一个武者去而复返。他有些紧张,以为对方又看出了什么不对。
“我们大……老爷邀请你过去。”武者说。
“邀请我?”安文有些惊讶。
寂静的雪夜里,荒凉的山地中,互不相识的某个大人物,为什么要见自己?
“老爷听说你只有一张皮毯子,担心你会冻僵在这里。”武者说,“我们那边有帐篷,还有热奶茶。”
“我在这里其实挺好。”安文说,“请替我谢过你家老爷的好意。”
“麻烦你亲口对老爷说吧。”武者说,“不然好像我没有尽责似的。算是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好吧。”安文叹了口气。
此行的目的是杀人,是杀可称为一国之主的大人物。安文并不想节外生枝,尤其是和某些大人物有什么交集。但盛情难却,他也不敢却。
普通的旅人在荒凉的山野中,遇到肯让他同享帐篷和热奶茶的队伍,必然会欣然前往。他若太过坚持,便容易使人生疑。
“这个我帮你拿。”武者看似随意地拾起了安文的弓箭,背在自己身上。
另一只手刚将安文刚收拾好的行囊提了起来,然后一笑:“跟我走吧。”
天亮就出发吗?
安文在心里忍不住跟了一句歌词,然后乐得轻松地跟在后面。
绕过这片山坡,在另一处山坳之中有火光闪动。山坳中有一片平地,十几座帐篷围绕着巨大的篝火,构成一座营地。
除了一个人,营地中其余人都是武者,一个个眼神明亮,腰畔悬着各种制式的剑。
与众不同者是一个中年男人,此时静静地坐在篝火旁看着一本很厚的书。火光映红了他的脸,远远看去,他整个人仿佛在散发着太阳一般的光亮。
“老爷,他来了。”武者提着安文的弓箭和行囊来到旁边,恭敬地向中年男人说道。
中年人小心地夹好书签后合上书,把书放在一旁,然后望向安文。安文这时才能真切地看清他的相貌。
他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年纪,在中年人中还算年轻,但鬓角却已经苍白,和头上的乌发形成鲜明的对比,如同世间对立的黑与白,光与暗。
他的眉头略高,因此显得眼窝较深,眼神深邃而又明亮。
他的脸略有些长,可能是被略高的发际线衬托起来的缘故。他的眉毛略逞八字型,因此给人一种他时刻都在皱眉思考什么的感觉。
“你好。”中年人站起身,向安文点头致意。
“您好。”安文将右手贴在左肩,躬身施礼。
这是人族中标准的低阶者向高阶者、晚辈向长辈施的礼,安文做得极标准,因此博得了中年人的好感。
“请先原谅我的冒昧。”中年人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罗英,商人。”
“我叫安文,猎人。”安文回应。
“请坐吧。”罗英礼貌地示意。
安文礼貌地坐下。
不知为什么,安文从第一眼起就对罗英有好感,这或许是因为罗英的气质,也或许是因为罗英对书籍的兴趣,又或许是因为篝火的光照亮罗英让他显得有些耀眼。
这让安文想起了衣兰那一身耀眼的洁白。
很快有武者奉上了飘香的奶茶,安文礼貌地道谢后接过来,慢慢品尝,然后点头称赞。
营地中除了帐篷之外,还有两辆车,几十匹马。安文略略打量了一下,便不再四处看。
这种规模的队伍,全由武者组成,而且人人都有马,显然不可能是什么商队。罗英不可能是什么商人,却极有可能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安文有些无奈,自己明明怕被大人物注意,偏偏却就被大人物注意了。
“我听他们说你只身一人,因此就冒昧地想请你过来。”罗英说,“荒山野岭,一个人并不安全。我这里的条件总要好一些,而且有这么多人在,总要安全些。”
“感谢您的盛情。”安文说,“但其实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安全的。”
“听说你打算到大城市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罗英问。
“只不过是开玩笑。”安文说,“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哪里可能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只是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吧。”
罗英没再追问,而是聊起了其他事。
“佐周镇今年的收成怎么样?”
“还好吧。”安文回忆着自己见到的镇上景象。人民安居乐业,铁匠肯出四十个金币购买风箱,衣兰这样的普通家庭可以吃上肥鸡香肠……这些证明佐周镇人民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至少比其他许多地方要好很多。”他说。
“其他地方?”罗英问,“比如说呢?”
“不知道。”安文摇头。他不能透露出自己与圣盾镇的关系,但圣盾镇人民的苦难,他又忍不住想地别人倾诉。也许这就能触动某位大人物的心灵,说不定,就能带给苦难者以希望。
也许并非是圣盾镇的苦难者得救,但只要有贫苦人得到好处,这番话就没有白说。
“我只是听几个流落者说过,有许多地方遭了灾。”他说,“收获的粮食甚至不够农夫自己过冬用。”
罗英缓缓点头,眉头微微皱起。
“这是很要命的事。”罗英说,“如果地方官不知体恤民情的话,一定会有许多人家破人亡。”
“是啊。”安文感叹。“如果有好的地方官,人民的日子还好熬一些。但我听说,有些地方的税吏在用鞭子收税,逼得好些人不得不拿出自己过冬的口粮。我不敢想象这个冬天对这些人来说,将是怎样的地狱。”
罗英沉默了起来。
“可是国家需要税金了支持运转。”他说。
“如果国家爱它的人民,人民会带着感恩之心,为了国家更富强而甘心将自己收入的一部分上缴。”安文说,“但如果国家不爱它的人民,人民就只能带着怨恨,流着泪将自己的肉割下来送进国家的嘴里。二者看起来并没有区别,但天长日久,不爱人民的国家必定败亡。”
这话令罗英大受触动,周围的武者也忍不住用特殊的目光打量安文。
安文知道自己情不自禁地说多了,于是低下头喝奶茶。
“你说的对。”罗英缓缓点头,“国家如果不爱自己的人民,人民又为什么要爱这个国家?当国王只将人民当成奴隶,人民必然要将国王当仇敌。”
安文怔了怔。罗英的话让他想起了孟子的话——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二者虽然细处不同,但大体的意思竟然惊人的相仿,让安文忍不住琢磨罗英是不是与自己一样,是来自另一个文明的人。
当然不可能。
他自己在心里暗笑自己。有些道理古今中外都是相通的,有智慧的人总能将之总结出来,看似巧合,但实际上却是必然。
因此他对罗英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是一个大人物,而且是一个有智慧也应该有良心的大人物。
不然不会在雪夜之中邀请一个小小的猎人,不然不会关心民生疾苦,不然不会总结出这样有哲理的话。
也许自己几句闲谈,真的可以让一些贫苦人得到好处,如果是那样,自己这一夜的经历就太有意义了。
但他还要知道这个大人物是不是有胆有识,有真才实干,真的能做出一些实在的事来。
“一国之中,最重要的是人民,其次是这个国家政体,最次才是国王。”安文说。
这便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是试探,安文要看看罗英是否是他所期待的那种大人物。
罗英眼里闪动光芒,显然被这话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