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亲手做的?”安文问。
衣兰点头:“是的。”
然后有些紧张地问:“味道还好吧?”
“很好啊。”安文笑了。
面前的土豆泥有些淡,不适合安文的口味,但食物是不是好吃有时和它真的好不好吃却没什么关系。
粗面包,土豆泥,还有香肠和一点腌菜,这就是安文的晚饭。出于对安文的歉意,衣兰亲手做了这顿饭。
这让安文感受到了满满的幸福——不是谁都能有幸了解到人生中第一个令自己动心的女孩的厨艺。
这样的人生已经可以了吧,在死亡终点的前方能有一次这样的体验,应该可以知足了。
但真的有些可惜……
安文看着衣兰,有些出神,这让女孩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请你不要怪杰依。”她低着头说。“他是被打怕了……”
“我为什么要怪他?”安文反问。然后说:“他只是一个孩子。”
衣兰看着牢中的安文,心里有些感动。
他真是一个好人。可世道为什么总要让好人受苦呢?被关进牢房的应该是杰魁那样的混蛋,可是……
不知不觉,她的眼睛又湿润了。
漫长的夜里,安文期待第二天的早饭,但天色大亮后它却迟迟不至。这让安文有些担心,担心那个美丽而善良并令自己心动的女孩出了什么事。
很快有治安军走了过来,打开牢门,示意他出来。
“我自由了?”安文不解地问。
“镇长要你到镇公所去。”治安军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戴着镣铐的安文,被一辆脏兮兮的马车拉到了镇公所,在镇公所的法堂上,他被两名佩着刀的治安军押着,站在铁笼子笼罩的受审席上。
镇长是一个头发全白的老者,戴着厚厚的眼镜,眯着眼看着安文。
在镇长所在的主审席下方,站着衣兰一家。看到安文进入法堂,衣兰冲安文点了点头,目光中有些歉意,似乎是因为没能为安文送去早饭的缘故。
在另一边,站着半躬着身子的杰魁。杰依面色苍白地站在杰魁身边,身子摇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安文有些担心杰依的情况,便一直盯着他看。他发现杰依的左腿好像有些问题,总是站不直,身子的摇晃似乎就跟那条腿有关。
“人都到齐了。”镇长老迈的声音回荡在法堂中,“那么就开始吧。你是叫……”
他望向杰魁。
“杰魁,尊敬的大人。”杰魁谄笑鞠躬。
“杰魁,你控告这位外来客……”镇长望向安文。
“安文。”安文回答。
“安文,撞伤了你的儿子,要求赔偿,对吧?”镇长问。
“是的,我尊敬的大人。”杰魁再次鞠躬。
然后,他换上了一副悲情的面孔:“我尊敬的大人,这本来只是一桩不用劳烦您大驾的小事——有人撞伤了我的孩子,那么他只要道歉赔偿医疗费就好,可这个蛮横的外来客却勾结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诬蔑我,而且还使用武力手段威胁我。现在想一想,也许这就是他们早就串通好了的,为的就是将我的儿子从我身边夺走!”
“诬蔑,你这才是诬蔑!”衣兰的父亲气愤地大叫。
“好了好了。”镇长皱眉摆手,“不许在法堂上大呼小叫的。你们两家的纠纷已经让我头疼很多次了,我不想再受理这件事了。不是说撞伤人赔偿的问题吗?那就说赔偿的事吧。孩子伤得怎么样?”
“很重。”杰魁一脸悲痛。
“走几步让大人看看。”他推了杰依一把。
杰依踉跄向前,差一点便摔倒在地。他的左腿明显有问题,一瘸一拐的根本用不上力。只是几步踉跄,就让男孩的额上渗出了汗珠,脸色也白得吓人。
昨天分别时,男孩还没有这样重的伤。
那么伤是从哪里来的?
安文的心被怒气填满,他愤怒地望着杰魁,但那个人渣的脸上没有半点惭愧,反而有几分得意。
“大人,您看!”他假装悲痛地大叫着,“我儿子的腿几乎要瘸了!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落下残疾……”
“杰魁,你个混蛋!”衣兰的母亲出离愤怒,大声骂道。
衣兰气得说不出话来。
“即使是野兽也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下这样的手……”衣兰的父亲声音因气愤而颤抖。
“既然你们明白这个道理,就更不应该诬蔑我。”杰魁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人,不是野兽,当然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所以这些伤当然是这个外来客撞的。杰依,你说是不是?”
杰依脸色苍白。
“孩子,你来说说。”镇长低下头,眯眼看着杰依。
“杰依?”杰魁冲着杰依笑,笑容温柔。
深海中有一种鱼,它有着绚烂美丽的色彩,令人看到时忍不住赞叹它的美丽。
但它的身上却有着极烈的毒,只一滴就可以让一条巨鲨在痛苦挣扎中死去。
杰魁用温柔的笑容掩藏自己的恶,就如同那鱼用美丽来掩藏自己的毒。
杰依看得出那笑容的意义,因此抖得更厉害。
“杰依。”安文看着男孩,心中的愤怒却平静下来。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他问。
“不记得了也没关系。”他说,“我现在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这里是法堂。”镇长不悦地敲了敲桌子。
“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安文说,“很短。讲完之后,如果杰魁先生还坚持,我会按他的要求赔偿一切医疗费用。杰魁先生,你的意思呢?”
“只要你肯赔钱,一切好说。”杰魁笑了。
我虽然不知道你小子想耍什么花招,但我的儿子我清楚。一个故事?一个故事难道可以改变你的命运吗?可笑。我倒想听听你到底要讲什么!
杰依抬头看着安文,他的目光中满是内疚与羞愧。但当恐惧战胜一切的时候,这两种情绪便无法左右他的行动。
安文理解,所以并不想责怪他。而且对于已经选择一条死路的自己来说,在死前受些磨难也无所谓,如果能帮助到别人,自己这些磨难便受得值得。
“从前有个人,名叫支离疏。”他开始了讲述。
“他是一个天生残疾的人,头长在肩膀下方,两臂极长,身子佝偻,腿几乎要贴在前胸上。”他讲道。
在场的人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男孩讲故事,但都不约而同地被这奇怪的“支离疏”所吸引,每个人都在自己脑海中开始构建这个残疾人的形象,然后觉得人要是长成这副样子,便简直和怪物没什么区别,比起那些缺手缺脚缺眼的人,这个残疾人更值得同情,也更难生存下去。
杰依看着安文,静静听着故事。
杰魁则在脑子里盘算着赔偿的数目。他逼问过杰依,询问过购买了风箱的铁匠,因此知道安文身上钱袋里有多少金币。
“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会同情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活必定艰难,但却不知道,他其实有很好的手艺,足以养活自己。”安文接着讲道。
“有一次战争来临,妖族进犯支离疏的国家,支离疏勇敢走入征兵的队伍中,但征兵的军官却拒绝了他,因为军官觉得这样可怜的人不应该承担健康人的责任。
“战争结束,虽然人类获胜,但却也损失惨重。那些比支离疏健康的健全人,因为参军而死在战场上,但支离疏这个残疾人却活了下来。
“后来国家渐渐富强,国王打算扶助贫苦人。负责发放善款的官员见到了支离疏,也生出了许多同情心,给支离疏发了比别人多几倍的钱。于是,丑陋而残疾的支离疏,不但没有因为残疾而生活困苦,反而因为残疾而避免了灾祸,获得了好处。”
讲到这里,故事就完了。
许多人开始在心里感慨,感慨命运的奇妙,感慨支离疏的幸运。
“这个故事有许多含义。”安文看着杰依,“你知道我理解到的其中一重是什么吗?”
杰依的心在跳。
他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在某些事上有着超出常人的直觉。
这个故事看似简单,但含义复杂,不过他却领会到了一些。他设身处地地想,觉得安文最有可能要表达的意思,应该是这样——
“苦难其实……也许会是一笔财富。”他低声说着。
“是啊。”安文笑了。
“但这笔财富也并不是那么好得的。我有时常想——像支离疏那样的人,面对人族危难之时,还知道加入从军的队伍勇敢地对抗妖族,身体健全的人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勇敢,不为自己的命运抗争呢?
“有些人,确实令我们感到恐惧,但他们比起妖族呢?他们比起死亡呢?
“我也会猜测——如果那一场战斗中人类败了,国家破了,面对冲入自己家乡的妖族,支离疏又会怎么做?我想,也许他会抓起斧头冲向妖族吧。”
故事已经讲完了,但没人阻止安文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提到了妖族,提到了对抗妖族。在人族面对三方威胁的大局势下,每一个人类都知道谁是自己的敌人,每一个人类都知道大义当前,盖过一切。
“他是一定会死的。”安文说,“但后世的人提起他的时候,不会笑他是一个奇怪的残疾人,而会流着泪说:曾有这样一位英雄,他的身体残缺不全,但却勇敢地面对狰狞凶恶的妖族。他是英雄,是人族的骄傲。”
他看着杰依,希望能从杰依眼中看到某种光。
然后,他看到了。
于是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