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黄铜细耳的西洋煤油灯挑的很亮,伍秉钧扒在玻璃窗上一打眼就看到了一位五十多岁,高大健壮,紫红脸膛,半寸长的络腮胡钢针似的一根根直立着,裸露的胸膛上布满了茂盛的胸毛,活脱脱人熊一样火红头发的西洋男人,细一打量却是几天前父亲在百花楼赴宴时坐在主位上的那个。
只见他双手在空中交叉挥舞着,怪声怪调的对着绑在他对面的人大声喊着什么。
然后伍秉钧又听到了那凄厉的惨叫声,这次就贴在玻璃窗上,他总算是听出这惨叫声是谁的了,“哎呀,真是老爹。”
他的心脏打鼓一样‘咚咚’的在胸膛里剧烈跳动着,当时就想推开门冲进去把老爹救出来,不过又一考虑自己可能打不过那个熊一样的红毛鬼,就算加上弟弟阿浩也够呛,只好喘着粗气靠着木门慢慢滑坐在台阶上。
“哥,怎么样?”待在原地等待的阿浩很紧张,大张嘴小出声的问道。伍秉钧急忙竖起食指,想示意弟弟稳住,可还没等阿浩回应,看着关的很紧的房门吱嘎一下就开了,伍秉钧一点防备没有,很利索的就躺在了地板上。
“who are you?”一个三十多岁,长的很白净的西洋男人出现在伍秉钧有点懵逼的眼睛上空,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着问道。
“啊、啊,请稍等。”伍秉钧眼珠转了转,一呲牙挤出满脸灿烂的笑容,在怀里掏出花了两个铜钱买的专业级夷语通译手册《鬼话》,翻开第一页念道,“曼——男人,土地——今天……去你老母的。”
他把翻烂了也没学出个所以然来的小册子一扔,爬起来便用头对着眼前西洋男人两腿中间顶去,同时大喊道,“阿浩快跑,回家叫人……”
阿浩都吓傻了,听到哥哥的吩咐,本能的转身就跑。
这哪里还能跑的了,西洋男人一伸手便揪住了伍秉钧的辫子,然后后退了一步,拉了拉门后通向夜间值班水手房间铃铛的绳子。
很快,就在船舱出口边上的一间房间打开了门,一位身上一块布片没有,满身黑毛,护心毛一尺多长,双眼赤红,浑身酒气活像精怪一般的耿直汉子滴溜当啷的拖着胯下的玩意摇晃着迈步走了出来,正好堵在了阿浩的面前。
惊吓过度的阿浩‘嗷’一嗓子掉头就往回跑,没几下的功夫,便又被那个白净的西洋男子拽着辫子拖进了亮灯的房间里。
“阿浩,秉钧,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被绑在椅子上的伍秉钧的老爹刚才就听着声音挺熟,这会儿一见被抓进来的真是自己的俩个倒霉孩子,顿时急了,昂起头用半生不熟的夷语对人熊一样的西洋男人喊道,“霍尔先生,霍尔先生,我签合同,我签合同,别为难我儿子。”
霍尔有点喜出望外,连忙让白净西洋男人取过合同,指挥着让伍秉钧的老爹签上名字。
“Mr WuGuoYing,Thank you”霍尔把合同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很有绅士风度的对伍秉钧的老爹行了个鞠躬礼,然后招呼了一下同伴,笑眯眯的推门出去了。
“你们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怎么会被这些红毛鬼抓到船上来了?”等西洋人都出去了,伍秉钧的老爹伍国莹看着正着急忙活的给自己解绳子的两个儿子,五味交集叹息着说道。
“倒底还是把合同签了,这是老天爷真想让我破产啊。”
“爹……其实我们不是被抓来的,是自己跑来的……”阿浩毕竟年纪还小,实诚,见老爹伤心,一秃噜嘴就把实话秃噜出来了。
“什么!!”伍国莹胸中憋了数天的火气腾地窜了出来,额头上青筋直蹦,他挣脱开已经松了扣的麻绳,举起拳头就要打人。
“爹、亲爹,别急,千万别急,其实这事还真不怨我们。”伍秉钧一见老爹真生气了,立马冲上前捋着他爹的肚子带着很真诚的笑容说道,“你说你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三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娘天天抹眼泪,直到今天早晨我才在这艘船的买办李三那里得到你在这里的消息,到巡抚衙门报案,张捕头说还得等到明天通知潘总商去跟红毛鬼交涉,我不是担心夜长梦多你再受什么委屈吗,就带着阿浩闯过来了。”
“虽然出了点意外。”伍秉钧顿了一下,底气略微有那么点不足,“不过老天爷保佑,不管怎么说您终于能全须全尾的回家了,我们也终于可以不用看娘抹眼泪了,嘿嘿嘿。”
“你……”伍国莹攥着拳头还是要打,可又一看正腆着脸对自己傻笑的亲儿子,心又软了,叹息着把手放了下来。
“爹,咱回家吧,刚才我裤子被吓湿了……”阿浩见老爹火气降了下来,今天这顿打应该挨不了打了,于是有点羞涩的说道。
“臭小子。”伍国莹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心疼,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手给了俩儿子一人一个暴栗,板起脸喝道,“这次就饶了你们,要是下次还敢胡闹,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是、是,嘿嘿嘿嘿。”伍秉钧拉着弟弟的手仰起脸傻笑道,“不过爹,那些红毛鬼为什么要难为你啊,你不是一直在同文行干账房先生吗,跟他们也没什么过节啊?”
“哎,还不是我赚钱心切,冒着坐牢的风险背着潘总商偷偷卖给了这群红毛鬼一批茶叶和生丝,可惜不走运,正好赶上这些人跨洋带来的洋货一件也没卖出去,他们着急上火,便逼迫我以及其他几个私商跟他们签订代销合同。”
伍国莹边拉着两个孩子向外走着,边叹息着说道,“代销洋货哪有那么简单,单我知道的就已经有好几个同行因为这事破产了。”
“哎,我看咱们家这次也完了。”他接着叹息道。
远洋船的值班水手收到了霍尔的招呼,并没有人出来为难这爷仨,任凭他们走了出去。
“爹,怕啥,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出了船舱,在温润海风的吹拂下,沉默了好一会的伍秉钧嘿嘿傻笑着说道,“再说了,你不是还有我吗,那些洋货我帮你卖。”
“对了,爹,你在船上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大卫的水手。”他眼睛一转,忽然问道。
“大卫……哦,这艘船的大副啊,头两天一直在,今天没见,好像听霍尔提到一句,说是在十三行商馆里,你问他干什么?”伍国莹一愣,努力回忆了一下说道。
“哥,你说的大卫是不是巡抚衙门要抓的那个杀人犯?”阿浩插话道。
“哈哈哈,就是他,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回家我就给牙仔飞鸽传书,让他弄些人马来包了那洋人的饺子,哼,让他们在我们地盘上不守规矩。”伍秉钧有点兴奋的说道。
“哥,牙仔是谁,这么厉害?”
“哈哈,牙仔的爹是总督最信任的师爷,我们一块训鸽子的交情,这次又是给他爹送功劳,你们就瞧好吧。”伍秉钧迎着海风笑的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