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广州的夜晚还是很热的,加上湿闷的海风从南边的大海一个劲的往这吹着,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此时最大的享受就是能躺在沁凉的竹椅上吃上一块凉水拔过的西瓜,或是来上一碗冰镇的酸梅汤。
当然,至于什锦冰盘、冰酪什么的,想想也就是了,那是大户人家太太小姐们的消食,就算黄埔水面上那些船里装满了银子和各种稀罕玩意的番佬们,也是无福消受的。
伍秉钧白天跑了一天,颠的屁股都肿了,早就热切思念起家里的那张小竹床,但现在他只能一边吃力的划着小船小心翼翼的在海水里前行,一边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阿浩讲他在巡抚衙门的门房里听来的新鲜事儿。
当然,关于自己趴在衙门后宅的高墙上,偷看一个大眼睛紫裙子的小姑娘,结果看的痴了,从墙上摔下来坐到石头上差点把自己摔成太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是不会说的。
“哥,要不咱还是回吧……”漆黑夜色下坐在船尾的阿浩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浆,怯怯的问道。
“回?回哪?”伍秉钧在船首很狐疑的回过头,“就这么回家去看咱妈抹眼泪?”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咱们还是应该听巡抚衙门张捕头的,等着他们明天通知潘总商去跟那些红毛鬼交涉,在我大清的地盘上,那些红毛鬼总不敢不守规矩,我可听说了,那些红毛鬼离了咱们的茶叶和大黄,谷道是不通的,是要憋死……”
“得了吧,阿浩,那姓张的鬼话我可不信。”伍秉钧冷哼一声,“我可都打听清楚了,姓张的现在正全力抓捕在广州城里杀了人的那个洋人水手呢,哪里有功夫管咱爹的死活。”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候还得看咱们的。”
“那好吧……”阿浩舔了舔嘴唇,直盯着前方的水面问道,“不过你知道咱爹被关在哪一艘船上了吗?这里竟然有这么多大船。”
确实有很多艘远洋巨船,下了锚横七竖八的泊在那里随着波涛轻轻晃动,桅杆上的旗帜在海风中刺啦啦响着,像是在歌唱着他们征服海洋的功绩。
“嗯,买办李三说是挂‘米’字旗的那艘。”借着星光,伍秉钧把眼前的这些个巨船挨个打量了一番,然后指着不远处一艘看上去更大一些,好像海上城寨一般的巨船说道。
“趴下、趴下,有船过来了。”伍秉钧一回头,借着水面细碎的微光,忽然看到阿浩身后的漆黑水面上快速驶来一艘开浪船,看制式,分明是巡抚衙门捕头老爷们的官船,船首还隐约可以分辨出几个黑影。
害怕被按个里通外国的罪名,便一面压低声音急促的招呼了一声,一面拉着阿浩趴在了小船的船舱里。
黑夜中开浪船上的人并没有注意不远处还有一只小船以及探出船舷的四只滴流乱转的黑眼珠,他们的注意力完全的被那艘怪兽般的大船吸引了。
“裘大侠,这次就看您老人家的了,李大人说了,只要您能把白天杀人的那个叫做大卫的红毛鬼抓回来,您儿子的案子立马一笔勾销,立刻让您父子二人团聚,尽享天伦之乐。”
两船交错之际,伍秉钧断断续续的听到一个应该是捕快的人陪着笑跟一个同行的黑衣人做着什么交易。
“邱捕头放心,一群未受教化的蛮夷,还不曾放在我‘神掌无敌草上飞’裘万丈的眼里……”一个苍老而又相当傲气的声音答道,不过后面几句话越来越弱,渐渐的便掩盖在了‘哗啦啦’的水声中。
“哥,咱跟着他们吗?”等确定官船上的大人物们听不到自己说话了,阿浩趴在伍秉钧耳朵上极小声的问道。
“不急,让他们帮咱探探路。”伍秉钧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已经驶到怪兽般大船下的那艘官船,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说道。
就在这时,官船上像是有人向大船的桅杆上扔了什么物件,然后一个黑影像只大鸟一样飞了起来,很快便飞掠过了两三丈高的船身,紧接着在粗大的桅杆上连踢了两脚,借力使力快速的向着桅杆顶上的瞭望哨扑去。
伍秉钧一看就明白了,这个像是空中飞人的应该就是那个自称‘神掌无敌草上飞’的裘万丈,他的思路很清晰,先搞掉看门放哨的,剩下的就好办了。
“嗯。”伍秉钧深深点头,他刚要回过头对小弟阿浩讲点什么,猛的看到空中亮起一片耀目的火光,火光转瞬即逝,一愣神的功夫才听得耳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再睁开眼看时,裘万丈已经像一块石头似的,直直的坠了下来,很快就毫无阻碍的掉进了海里,‘砰’的一声溅起了好大一团水花。
“&@@#!:?@……”瞭望哨上亮起了一团火光,摇曳的红光中,一个金色头发、满脸胡子的脑袋冒了出来,怪声怪气的大吼道。
“唔……”伍秉钧倒吸了一口冷气。
宁静的夜晚火枪的轰鸣像是滚热的油锅溅入了冷水,围绕在‘米’字旗周围的那一艘艘远洋巨舰瞬间火光大作,大嗓门怪声怪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更有旗语翻飞,相互通信。
伍秉钧压着阿浩的脑袋死死的趴在小船的船舱,心中不停的念着佛;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耳边传来频率极快的划水声,想来是那艘捕头老爷们的官船舍了裘万丈大侠趁乱溜了。
‘米’字旗大船的甲板上又摇晃着亮起了几团火光,几个拎着酒瓶步履蹒跚的壮汉大声向桅杆上的大胡子吆喝了几句,得知已经没事了,便又熄了灯,不知又躲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四周围大船上的火光便也渐渐暗了下去;伍秉钧趴在船舱里一动也不敢的,冷汗早已浸湿了后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广阔的黄埔水面又慢慢恢复了夜的寂静,伍秉钧才悄悄抬起头,长吁了一口气,“哎……上吧。”
伍秉钧兄弟有了前车之鉴不敢轻举妄动,等确定了安全后才老老实实、谨谨慎慎把小船划到瞭望哨的死角,固定好后,顺着‘米’字旗大船下锚的粗缆绳爬了上去。
夜更深了,辽阔的黄埔水面彻底安静了下来,窝在甲板阴暗角落里的伍秉钧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撞击胸膛的声音。
"哥,要不咱还是回吧。“阿浩在这广阔的静寂中胆怯了,略带着些哭腔说道。
“咳,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多没面子,“伍秉钧努力控制住颤抖的腿,干咳了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不就是一群红毛鬼吗,他们还能把咱蘸蒜吃了还是怎么地。“
“阿弥陀佛,不过还请佛祖多多保佑。”他又默默加了一句。
船弦之上偌大的地方都被夜色渲染的漆黑一团,没有一点灯光,伍秉钧知道,要找到老爹,还得下到船舱里。
脱了鞋光着脚走还是心惊胆战,于是两个少年干脆趴在了甲板上,匍匐着向船舱入口处爬去。
船大、配载的人员必然不少,但好在远洋水手好酒,除了在桅杆瞭望台上放哨的那位,剩下的基本上都抱着酒瓶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整个船舱都是黑漆漆的,只有长长过道尽头的一个房间还亮着灯光,透过房门上巴掌大小的青色西洋玻璃,伍秉钧可以看到几个高大的身影正在房间里来回的走动,隐约还能听到几声凄厉的惨叫,只是隔着厚厚的橡木板听的并不是很清楚。
“为了老爹,豁出去了。”讲真,伍秉钧这会儿腿都要站不住了,有心想掉头往回跑,可转念一想现在家里能顶上的只有自己,于是一咬牙,恶狠狠的嘟囔了一声,让阿浩在原地等着,自己硬着头皮向着亮灯的房间爬去,希望能探听点老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