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猴上了年岁,明日还要爬山来回的指挥挑夫,晚上是不能再值夜了,不然肯定会出差错;要是让俆伯文值夜的话,他自己被人偷了都醒不了;算来算去,就只能是马家兄弟和伍秉钧了。
“我跟你一起守下半夜吧。”伍秉钧正发愁怎么分配,就听到邱七娘轻轻说道。
伍秉钧顿时喜出望外,不过又偷偷瞥了一眼邱角,见邱角黑着脸并没有明确反对,这才放下心来。
虽是盛夏,珠玑巷因为位于大庾岭中,梅岭之下,山风阵阵,倒是凉爽的很,上半夜没事,吃了亏的李二也没回来报复,估计是把伍秉钧当成能驱使毒虫的苗裔了。
时过午夜,伍秉钧和邱七娘坐在院中的货箱上仰头望着夜空,许久,邱七娘轻轻说道,“秉钧,谢谢你昨日替我挡在前面。”
夏夜的梅岭,千山如黛,万木浓荫,山风清澈,凉爽怡人,实在是避暑胜地,比湿闷的广州城真是舒服太多。
可伍秉钧还是有些想家了。
他正望着悬挂在西方夜空的月牙儿发呆,蓦然间听到邱七娘低低的耳语,“秉钧,谢谢你。”
“啊,谢啥?”伍秉钧猛地在低沉的情绪中醒转过来,“哦,你说的是那个请关二爷上身的傻佬啊。”
“嘿嘿,我怕你们打他弄脏了手,还是我轰他一枪省事。”伍秉钧笑着说,“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
“嘻嘻,好吧。”邱七娘展颜一笑,眸中如星光般璀璨。
“哎,我看着你这一路走的好辛苦,还没过梅岭,什么官差啊,水匪啊,山贼啊,混混啊什么的都碰上了,都说跑江湖难,我怎么感觉你们经商的比我们跑江湖的还难啊。”她忽然飘到地上,翘起脚尖俏皮的跳着,裙摆飘扬,像一朵盛开的百子莲,俄而停下脚步,好奇的问道。
“哎,夫子说过,朝廷轻商,世人轻商,所以很多人眼中,商人不过是一块肥肉,想吃了,就咬一口。”伍秉钧往身后木箱上一靠,仰面望着星空,叹息了一声,悠悠说道。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还做这一行吗?”
“官老爷赐给我的游街示众已经断了我的功名前程,这一行是我唯一的选择。”伍秉钧漆黑的眼睛里光芒流动,“什么时候能像潘老爷子那样成为名震中外的大行商,我就不用担心再被人打脸了。”
“我相信你一定能超过潘振承。”邱七娘不再跳,轻轻走到伍秉钧面前,抓着他的手认真的说道。
“嗯。”伍秉钧被柔若无骨的小手包裹着,一抬眼又看到了伊人曲线妙曼的胸部,鼻血差点不争气的流出,慌忙低头捂住了鼻子,瓮声瓮气的应道,“好,好,一定超过他。”
……
一夜无事,李二并没有来捣乱,看来是被伍秉钧驱使蜈蚣的手段吓着了,都说混混儿欺软怕硬,看来诚不欺也。
天刚一亮,刘一猴就出门找挑夫去了;在珠玑巷出发跨过梅岭到安南府的大余,大约三十里的山路,骡马大车上不去,全指着挑夫们肩扛背驮,一脚山路走上去,就得一天,丝毫马虎不得。
不懂得事伍秉钧就不参合,交给刘一猴安排后,信步走出了小院。此时晨光尚未驱散街上的薄雾,街道上满铺着的鹅卵石沁出凉丝丝的细微水珠,踩将上去,润润的、滑滑的;街道两旁的店铺也醒了过来,不管是客栈、饭庄,茶叶行还是点心铺子都纷纷卸下铺板,开始了一天热闹的营生。
伍秉钧在街道上慢慢踱着,打算走一走透透气,顺便买些早点回去。正走着,前面街角拐弯处,忽地走出一个牵着头骡子的猥琐的汉子,骡子上驮着一个包裹的很严实的人。
“小兄弟,你也打算过这梅关吗?”猥琐汉子瞧见了伍秉钧,牵起骡子快速跑了过来。
“是啊,请问阁下有何贵干?”伍秉钧停下脚步,眯起眼睛问道。
“阿,是这样。”猥琐汉子满脸讨要小费的笑容,“这是我兄弟。”他一指骡子上包裹的跟粽子似的人,“他得了严重的畏光证,想去京城找名医,为了安全,希望能跟着贵商队一段时间。”
“嗯?”伍秉钧眯起了眼睛。
“这位先生,珠玑巷里住着那么多要过梅岭的货商,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伍秉钧笑着问道。
“嘿嘿嘿,不是专门挑的,我是见人就问,在这镇上徘徊了两天,已经被拒绝了三百六十四次。”猥琐汉子猥琐一笑,“小兄弟是不是打算当这三百六十五,好让我凑够一年之数啊。”
“这我可得问问了。”伍秉钧的好奇心被勾了上来,“梅关就在眼前,这梅岭也称不上险峻,你们为什么不自己走过去?并且其他货商为什么会清一色的拒绝带着你们,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或者你们私带了什么违禁的货物?”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又或者有什么厉害的仇家在等着你们?”
“没有、没有。”猥琐汉子忙不迭的摆手,“货商不带我是因为我长得丑,嫌看着恶心;不敢独自过梅关,是因为梅关设有税卡,是要交税的,你想我们晚上睡觉都是找桥洞,哪有钱交税。”
伍秉钧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长的确实是挺恶心的,又看了看那个包裹的严严实实,象是木偶般呆坐在骡子上的汉子,心里有了些同情,于是说道,“瞧你说的也挺真切的,那我也不当那一年之数了,跟着我走,不要给我惹事,等过了梅岭,咱们就各走各的吧。”
“埃!谢谢您了小兄弟,小兄弟您肯定能发大财。”猥琐汉子面露感激之色,深深鞠了一个躬。
买了早点回到小院,刘一猴也刚回来,挑夫都找好了,不过都在让媳妇准备午时的饭菜——货物上肩就是一天,午饭只能在山中凑合;众人吃过早点,刘一猴又租来几匹马,挑夫们就到了。
挑夫们一律是赤裸着上身,肩头一律两寸厚的老茧,下着玄色的麻布裤子,腰间挂个鼓囊囊的布兜,赤脚穿一双草鞋,拎着根油汪汪保养极好的竹扁担,很有秩序的站在了小院的门口。
伍秉钧看了一会儿,不用问刘一猴也能猜到这些挑夫是一个组织的,并且这珠玑巷里像这样的挑夫组织应该还有不少——昨天刚到珠玑巷的时候,借着夕阳的余光看到的从岭上走来的,泾渭分明的两列挑夫,他们的装束跟眼前的这些人都不一样。
“看来这也是一个暗藏油水的行当啊。”伍秉钧暗自记下。
挑夫挑货上山,就跟抱着媳妇上床一样,早已轻车熟路,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伍秉钧只需要骑在马上,看着不让个别心术多的连人带货莫名消失了就行。
自珠玑巷沿着驿道向北行五里左右,才真正到达梅岭山下,沿山势拾阶而上,在峰顶正中处有一关楼,便是梅关,梅关虎踞于两峰夹峙间,易守难攻,如同一道城门将广东、江西隔了开来。
被隔开的还有来往的商旅行人。
挑夫们挑着货在关前排起了一溜长队,等着关卡里的关差老爷们挨个检查。伍秉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在交税的时候,偷偷塞了张十两的银票进去……
这梅关,伍秉钧以及挑夫们便过得格外的顺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