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这条路算是断了,以后书院也去不得了。”伍秉钧心头在滴血,脸上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昂起头,随着哄闹声又大声唱了起来。
衙役们也不阻拦,牙擦苏甚至还在边上纠正他的唱腔。
“继续唱吧,越热闹越好,潘大管家那我也好交代。”坠在后面的张捕头冷哼道,“要不然大爷我都亲自出面了,不榨你个百儿八十两银子都对不起我这身行头,哼!”
出了杂居区,领头的衙役便拿出铜锣敲了起来,边敲边吆喝,衬着伍秉钧高亢的唱腔,竟莫名有了江湖野戏班的架势。
“阿钧、阿钧。”游街的队伍路过十三行广场的时候,听到消息的伍国滢冲开人群疯狂的跑了过来,抓着伍秉钧的手颤抖的喊道,“怎么回事啊这是,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弄成了这样”
“爹,我、我……”伍秉钧眼泪涌了上来,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强忍着没流下,“哎,一言难尽啊。”
“张捕头、张捕头,犬子犯了什么事啊这是,怎么还游街示众了?”伍国滢忽地又瞧见了张捕头,慌忙跑到他面前连连作揖,着急的问道。
“哦,你就是伍国滢吧,你儿子私藏军械,按大清律当流放千里,巡抚大人怜他年幼,只判了他个游街示众,怎么,你有什么不服吗?”张捕头拿起随身的水囊灌了一通水,冷着脸说道。
“这、这、这……”伍国滢急的满头大汗,忽然猛地一顿脚,跪在了张捕头面前,“张爷,孩子还小,这一游街示众,他一世的前程可就毁了,您看这样行不行,换我来,让我来替他;求您了,张爷。”
“咦,你看这事儿……”张捕头左右看了看,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爹,你起来,我惹出的事我自己扛。”伍秉钧回头看了一眼在泥水中跪倒的父亲,咬着牙大喊道,“夫子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爹,你放心,这点事还打不垮我,我只会越来越强!”
“行,小子,有志气。”张捕头嗤笑一声,“小的们,把锣敲的再响一点,脚底下也麻利点,前面还有好几条街呢。”
“快、快走。”牙擦苏推了伍秉钧一把。
“我自己会走。”伍秉钧回过头红着眼睛大喝了一声,牙擦苏竟莫名被眼前这个少年的气势镇住了,喏喏的后退了几步。
“我要变强,我不能就这么一直做任人欺负的可怜虫,我一定要让十三行的人、广州的人、整个大清国的人,还有东洋人、南洋人、西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要让我的名字响遍全世界,我要让今天所有耻笑我的人都仰望我,一定!”伍秉钧在心中大喊道。
“这孩子倒是越挫越勇了,嗯,不错。”离人群不远处的一个街角,依旧一身江湖郎中打扮的邱角躲在阴影里,笑吟吟的说道。
“我有些可怜他了。”站在邱角身边的邱七娘低着头看着裙角,好一会儿才悠悠的应了一句。
时过午夜,凉风终于吹了起来,吹去了湿闷,也吹去了白日的浮躁,伍秉钧躺在竹床上呆呆的看着窗外高大漆黑的梧桐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游完街被放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杂居区的邻居们都聚集在街边门口,边乘凉边等着‘慰问’他,是父亲雇了一辆马车冲开人群把他护送回的家。
上午他在码头上枪逼余空海当众磕头赔罪的事早就传开了,当然有很多消息灵通人士告诉了家里人,不过父亲和母亲并没有责备他,反而又耐心劝导了他一番,阿浩倒是对他更加崇拜了,这让他很是无语。
夜深了,阿浩和父母都睡熟了,小院静悄悄的,只有房檐下鸽笼的那只信鸽低低的‘咕咕’声和昆虫求偶的欢快叫声在轻轻回荡,更远处的街道上也静悄悄的,那些把他作为谈资消磨了大半夜的邻人们也累了,已然各回各家舒心入睡;一时间,仿佛这天地间还在醒着的只是伍秉钧一个人。
“哎,先把眼下这批洋货卖了再说吧,想多了也没用。”过了不知多久,伍秉钧呆呆的眼睛忽然闪动了一下,幽幽的叹息道。
‘啪、啪、啪,’正想入睡的伍秉钧忽然听到窗楣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于是一个激灵爬了起来,瞪圆了眼睛使劲往天井里张望。
‘啪、啪、啪,’又是几声响,这次伍秉钧看清楚了,是几块瓜子大小的石子,他连忙顺着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眼睛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身着紫色衣裙的邱七娘正坐在院门的墙上一下一下的踢着小腿,看到伍秉钧注意到了她,便收了手中的石子,俏生生的对他招了招手。
伍秉钧觉的象是在做梦,挥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嘶~疼。”他一捂脸,人却也清醒了不少,于是麻利的整了整衣服,蹑手蹑脚的下了床。
伍秉钧到了天井时,邱七娘已经轻轻在墙上跳了下来,“七娘,你怎么来了啊,伯父呢?”就算佳人就在眼前,他还是感觉很不真实,有点不好意思的问道。
“白天人太多了,今晚我又有些睡不着,所以想出来跟你聊聊天。”邱七娘轻轻一笑,洁白的肌肤在星光下散发着柔光,像极了一块澄静的脂玉。
“我爹应该还在睡觉吧,我出来时没叫他。”邱七娘看着又盯着她有些发呆的伍秉钧,有些羞涩的说道。
“好,正好我也睡不着,咱们到我的专属营地里坐一坐吧,还可以一起看看星星。”伍秉钧急忙回过神,指着大梧桐树低声说道。
“今天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能给我说说吗?”大榕树浓密的枝叶中,邱七娘倚靠在树干一只粗大的枝桠上,抱着膝盖轻声问道。
“哎,其实也没什么。”伍秉钧坐在另一根枝桠上,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在游街之前我一直都是想着抱紧一条看上去很胖的大腿的,”
“现在的我却只想让自己变强。”他接着说道。
“哦,你说的是潘正亨啊,他被他爷爷关了禁闭了。”邱七娘淡淡的说道,忽然眼睛一亮,看着伍秉钧笑了,“我听人说了你在码头上的事,可真了不起,像个大英雄似的,我看到好多女孩子都可崇拜你了,嚷嚷着要跟你私奔。”
“去去去,别开玩笑,我都快愁死了。”伍秉钧脸红了,连忙挥手道。
“愁啥啊,不就是游街示众吗?我见的多了。”
“我……好吧,我不跟你这常年跑江湖的人讨论这个问题。”伍秉钧嘴上很委屈,心中却着实松了一口气,“你这么晚出来,伯父不担心吗?”
“我一般很少自己独自晚上出来,晚上坏人多。”邱七娘低下头轻轻说,“可是没办法,我的朋友很少啊,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说要陪我走很远的人,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得过来瞧瞧啊。”
“爹常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找个人说说话就好了。”她展颜一笑,伍秉钧忽然觉的很心疼。
“嗯,我、我……”他的脸涨的通红,努力张着嘴说着,象是要把心中的什么东西也吐出来,“我说过的话绝不会忘,我一定会一直跟着你,不管你去哪里,不管你是爬山还是过河,我力气大,你走不动的时候我背着你,你想停下来歇歇我就陪着你……”
“嘘,小点声。”邱七娘紧张的四下里瞧了瞧,娇嗔道,“别把你家里人都吵醒了。”
“咦,快看,有流星,赶紧许愿。”她抬起头,看着天边流逝的那一抹银光,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着。
“你也快点许愿啊。”还在许愿的邱七娘眼睛睁开一条缝,瞧着还有些呆呆的伍秉钧,带着些许少女独有的小霸道催促道。
“哦哦。”伍秉钧也急忙闭上了眼。
清凉的夜风又大了些,吹在梧桐树的叶子上发出‘哗啦啦’的细碎响声,也吹散了一直笼在天上的那块乌云,银辉般淡淡的星光从厚厚的枝叶缝隙间漏了下来,流淌在了两个小小人儿的衣上,也流淌进了两个小小人儿的心里。
“你还要到岭北去吗?”过了一会儿,邱七娘问。
“去啊,都准备好了,我也正好出去躲一躲,免得被乡人们的唾沫淹死。”伍秉钧看着星光下的玉人儿,忽然觉的世界还是蛮美好的。
“你还去吗?”他问。
“去啊,不是都说好了吗。”邱七娘大方的说道,“我不跟着,你跑丢了怎办,嘻嘻嘻。”
“那我明天一早在十三行广场的红毛夷管前等你,不见不散。”伍秉钧伸出了小指。
“好,不见不散,骗人是小狗。”邱七娘轻轻勾了一下伍秉钧的小指,嬉笑道。
碰到佳人如玉的小手,伍秉钧的心脏很不争气的‘扑通扑通’的跳着,估计再来几次鼻血都能流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