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人掐架掐得不亦乐乎,老管事苦笑一声,刚要说几句场面话,来缓和一下两人尴尬的气氛,便见文老爷子慢慢站了起来,冲着众人浅笑,说道:“诸位既然到齐了,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老头子我的确前天才从北平回来,实不相瞒,这第一批国宝已经在运来的路上了。”
王西洲闻弦歌而知雅意,晓得老爷子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摆弄自己修长的双手,想着一会回去是不是去澡堂子修个指甲,顺便搓个澡,口中却淡淡的说道:“我记得去年开始,计划这批国宝是要送到南京的朝天宫去吧,在上海寄存也只是暂时的而已,如此一来,我们的确不应插手。”
文宿俊回国后就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对此事最为清楚,赶紧解释道:“的确是暂时的,但上海毕竟鱼龙混杂,国宝即将抵达上海的消息又被有心人故意散布出去,难免有心怀鬼胎之辈觊觎这批国宝,何况我们刚得到消息,日本人奉行了‘亡其国必先亡其文化’的双线作战策略,妄图籍此机会摧毁南迁的国宝,抹去我中华民族的文化根本,以便达到他们长期占领我中国的目地!并且日本内务省早在几个月前,遍派了神秘人物潜入了上海,盯着的就是这批国宝!”
文老爷子喝了一口茶,望着端着茶杯静思的王西州,两道花白眉毛微蹙,说道:“贤侄也是学贯三宗,故宫世家出身的,你应当晓得啊,如果这些象征着文化基石的国宝被毁了,那就算日后我们真的从日本人手里夺回了家园,可我们失去了文化传承,我们的民族还是那个曾经的中华民族吗?一代或许不会忘,可五代之后呢?百代之后呢?难保我们不是下一个古埃及,下一个古巴比伦!我不想在以后的历史书籍上,让子孙们看见的是‘古中国’这三个名字!贤侄又可曾想过,这五千年来,为何四大文明古国,唯有我中国屹立长存?虽说我们几度浮沉,但却一直薪火不绝,原因便是世界上只有我中华民族的文化是未曾断绝的啊,这全赖先辈们为往圣继绝学的赤子之心,生为后辈,我们应当从祖先手中接过这大旗,走下去,老夫深信,只要我中华文化不绝,我中华文明便长存于世,我中华民族便永远矗立于这炎黄之地,日本跳梁小丑妄想三个月亡我中华,实属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话音落下,茶座一片寂静。
王守信自顾自的坐在一旁,看了眼只顾着喝茶的王西洲,清了清嗓子,率先说道:“老爷子说得我们都懂,可我王家隐世百年,早就不是当年明清时候的官宦世家了,如今各家也各有各的生意买卖,我倒是觉得,我们只做个生意人,挺好的,这古董文物太贵重了,若是丢了,坏了,怕是承担不起啊!”
王守信一句话,茶座的气氛骤然僵硬,文老爷子看了眼他,目光沉了三分,开口说道:“琳琅王氏的意思是……撒手不管嘛?”
王守信笑道:“老爷子,非是王氏不管,而是王氏人微力薄,有心无力啊!”
文老爷子怒哼一声,转身对着左侧的王西洲,语重心长的劝道:“敬亭啊,你是老头子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最在意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了,咱单不说谁来护宝,就这几日国宝藏匿上海的消息满天飞,你也应该听说了吧?这分明就是有人要对国宝下手,不怀好意啊!”
“老爷子,你也不用激我,这东西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但凡是个中国人,这便是推卸不掉的责任!”王西洲放下了手中的明朝宣德甜白釉赝品茶碗,望着几人说道,“可是让几家的弟子共同护宝,的确事关重大,也不是我一句话便能决定的,此事我认为应该缓缓图之,而当务之急是应该查明,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搞鬼,是谁将国宝要藏匿上海的消息给放出去了,搅得这大上海风雨四起!”
文宿俊接过话茬:“我已经给君韬送过信了,以通天掌柜的手段,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王守信没想到王西洲还是自己做好了打算,他车上说的那一番话,这小子压根就没有听进去,一时间脸色变得很是难看,不禁冷声道:“好,好,好,你们都要守,那你们就去守好了,别拉上我们王家送死,就单凭你们几个小辈,外加上故宫博物院的那点人,能敌得过日本人的飞机大炮?能敌得过那些江洋大盗跟土匪嘛?为了几件文物,把命都给丢了,值不值得!何况现在是国难之时,兵荒马乱,稍有不慎就是人死宝毁的下场,依我看,英国人跟美国人不是想要这些瓶瓶罐罐嘛,那就都卖给他们好了,到时候换了金子银子,换粮食,换飞机大炮打鬼子,不是很好嘛!”
文宿俊一听,心中冒火,憋不住话,猛地站了起来:“莫说什么国难之时,就因为是国难之时,我们才更要保护好这些古董文物,这些东西是什么?只是三叔眼里的瓶瓶罐罐嘛?那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历史见证!”
他环伺众人,傲然说道:“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两晋、五胡十六国、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两宋、辽、金、元、明、清,这些又是什么?是我们华夏民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证据,是我们的文化传承,是我们中国人的根啊!那些历史没给我们子孙留下任何的见证,就连昔日辉煌的宫阙也都化作了一抔焦土,唯有这些古物,在他们斑驳的纹理中,我们才能看得见老祖宗真正留下来的东西,这是承载着一个伟大民族的文化瑰宝啊,只有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才会想着把祖宗宝贵的东西拿去换成金子!”
王守信脸色一冷,冷笑起来:“国都守不住了,谁还会在乎这些东西!”
老管事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急忙起身拉住二人,长叹口气:“两位别吵了,小七先生可否听我一句话?”
王西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老先生请说。”
老管事扫视了一眼怀揣着各自目地的众人,这才徐徐说道:“两位少爷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东西文化贯通,或许是学了新时代的文化潮流,跟我们这些守着传统的老古董们理念不同,但是,无论到了什么时代,我也只认一个理,那就是,师便是师,是师,也是父,是入门那天徒弟的这一跪,敬得那一杯茶,是这辈子,择一业,拜一师,终其一生的信仰!我们这些人当初入行,目地便是守着传承,侍奉这些古董,将历史的见证传承下去,让子孙后代们知道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多么了不起,后辈们不能数典忘祖啊!否则,我们这些家族,这么多年来,父传子,子传孙,师传徒,这么一代代的在这凶险万状的江湖上摸爬滚打,乃至于送了性命,又为的是哪般呢?”
王守信不以为然,冷笑道:“讲大道理谁不会,难道我王守信偏偏就是一个欺师灭祖的小人嘛!可你们看看,这些年咱们丢的东西还少吗?日本人的考古队明目张胆的去挖辽东清昭陵、去龙门石窟、去敦煌、去西安。昭陵六骏、寒食帖、丹珠经,观古堂二十余万卷藏书啊,这些东西他们偷的少了嘛?圆明园被烧,清陵被抢,几百万件的宝贝与书籍一火车一火车的拉去日本,流亡海外,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出手嘛?出手了!可结果呢?”
王守信说到激动处,“砰”的一声拍了桌子,大吼起来:“结果去了多少叔伯兄弟,回来了几个嘛!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们死的死,残的残,只留下一屋子孤儿寡母,连尸首都找不到一个!这就是你们要的传承?”
那些往事纷沓而至,众人回想起那段往事,目光暗沉,都不再说话。
茶座里间的气氛僵硬凝重,寂静的仿佛可以听见呼吸,只有楼下台上的打鼓声与宾客的叫好声,时不时的传来。
就在此时,茶座间的门扉忽然“吱呀”一声,被一双素玉般的巧手从外面给推开了。
一身戏服打扮的女人从外面款步走来,约莫十八九岁,脸上还画着彩妆,正是锦芳园的著名旦角小生苏文生。
她的脸上看不清真的容貌,但众人还是能从她的眉宇间看出她的美貌,此刻站在灯光下,宛如一幅娴静恬然的美人图。
只是外人不知,苏文生除了是锦芳园的名伶外,真实的身份,更是吴家的现任当家——鬼仙子,真实名字唤作清如,字锦书,取自于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一诗。
吴家太奶奶退隐于幕后之后,吴家一切大事小情,便由吴清如做主。但吴清如自幼生长于吴家,极为守旧,常常待在闺中,不常在外面以真面目示人,久而久之,江湖上的传闻便越发离谱,有的说她貌似天仙,有的说她长相奇丑无比,犹如恶鬼,是以便得来一个鬼仙子的称呼。
老管事见当家的来了,心里刚才升起的火,也悄无声息的灭了,站起来说道:“当家的可算来了!”
文宿俊见她更是眼神空洞,虽然早就知道了鬼仙子十九岁,但还是被她的身份给惊到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著名的旦角小生苏文生,居然就是江湖上传言神秘的鬼仙子。
王守信心里憋着火气,但见王西洲眼神示意,强忍着把脾气给压了下去。刚好这女子出场的时机又拿捏的太准,一出场就打断了双方的争吵。
“诸位叔伯兄长,小女子来晚了半步,还请各位见谅。”
吴清如一张白皙的鹅蛋脸,含笑望着众人,颔首敛衽,缓步来到了王西洲的面前,面容有些娇羞,盈盈下拜,对王西洲做了一个福,寒暄道:“敬亭……你可是有许多日子没来我这锦芳园了!”
王西洲深黑的眼眸微微抬起,两道剑眉稍动,望了一眼身前含苞待放的美丽少女,那双修长如青竹的双手忙拦下了吴清如的动作,温和说道:“锦书妹妹还是这般客气,我也知道锦书妹妹的意思,可吴家的姐妹们比较都还太小,在这乱世生活本就不易,此事凶险万分,我想……”
吴清如抬起娥眉,淡淡看了一眼眼前倨傲的翩翩少年,打断他的话:“小七先生莫非是看不起我们吴家的女人们?我们吴家虽说尽是一群女流之辈,但你们男儿顶不了的天,我们女人们一样扛得起来!太奶奶的意思是,这国宝,不但守,还要倾其全力的守,必要时甚至可以为国捐躯,太奶奶还说了,当下正是风云变幻,人心叵测的时代,祖国陆沉,榆关告警,日寇南侵,杀我国人,犯我疆土,于公于私,我们都应走出家门,救亡图存。国家养士百年,抗敌死节,便在今朝!”
吴清如从身旁的锦匣中取出一份长卷,望着众人说道:“这是我离开时,太奶奶亲自手书,托我赠送给小七先生的礼物,太奶奶说了,小七先生看了此物,便可知我江宁吴家的决心!太奶奶还说,我江宁吴家虽是一群女流之辈,但也知崖山海战天下亡,十万军民蹈海殉国的壮举!”
王西洲急忙站起,双手接过那长卷,见是一副书法,缓缓铺开,上好的开化纸上,用的是乾隆皇帝御用的佩文斋临古墨,洋洋洒洒写了一首诗,飒爽英姿,纤毫毕现。
“吾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茶座间众人,见者无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