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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卧龙文家

……

远处,黄浦江岸。

十六铺随着最后一声货船的鸣笛声归于寂静,中华路上的各大戏院电影院开始宾客爆满。上海素有“东方百老汇”之称,全上海的戏院电影院加起来足足有上百家,每天都有新开张的,也有关门大吉的。

南京路今天就刚好新开了一家大光明电影院,京剧大师梅先生亲自给剪的彩,面子十足,上映放的片子就是米高梅的《热血雄心》。

雪铁龙轿车一路从大光明电影院前驶过,车中的爷孙二人不约而同的望着电影院外火爆的场景,只瞧这家被冠以“远东第一影院”的电影楼前的排场很是不俗,十多名白俄女郎站在门口领票入场,两侧巨大的风机轰轰转动,源源不断的为内部提供冷气。

车中年过六旬的老爷子望着金碧辉煌的电影院,突然冷笑起来:“大上海十里洋场,饭店前有大华,后有国际,争奇斗艳,层出不穷,现在就连戏院也上演起了‘四国大战’,前脚英国人才走,后脚日本人就进场,威利大戏院也改名叫了什么昭南剧场,里面却连个椅子都没有,弄个破床垫子往地上一扔,东洋鬼子说那东西叫什么榻榻米,人也不用看电影了,直接进去就可以睡觉,馆子里面别的不放,只放他们自己的东洋片,说什么大东亚共荣,我看纯属放屁,那电影,你六叔那个兔崽子背着我去看了一次,小女子脸上涂得红里透白,什么鬼样子!要我说,看戏还给咱们老祖宗的戏,无论是《穆柯寨》还是《凤还巢》,听着咱舒服,这才叫艺术,这才是国粹!”

“我记得爷爷最喜欢听梅先生的《凤还巢》的,下个月刚好梅先生在美琪还有一出,到时候我陪爷爷去看。”车中穿着一身西装年轻的男子转过头来,露出一脸精致的五官,他身上的手表、领带乃至袖扣,无一不是贵重物品。

爷孙两人一路有笑有笑,不多时,雪铁龙轿车便从逼仄的弄堂里拐出,在前面锦芳园的门楼牌坊前停靠。

早已等候在戏院门口的老管事忙走到了轿车旁,弯腰拉开了车门。

一根上好的黄花梨木蟠龙纹拐杖率先从车门里探出,重重的敲在了地面上,紧接着这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文老爷子从轿车中探身而出。

老管事笑道:“鎏金圣手文老爷子亲至,真是让我们吴家这小戏院蓬荜生辉啊!”

话音落下,轿车里紧跟着响起了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声:“文家冒昧拜访,给老先生添麻烦了。”

“文三少客气了,都是自家人。”老管事一头花白头发,人显得精气十足,忙转身去迎,却见身穿羊呢大衣的卧龙生少东家已经从轿车中下来,里面一身黑色的西装配着纯白的衬衫,脖子上打着蓝色花格子的领巾,脊梁骨挺的笔直,颇显得卓尔不群。

“楼上已经准备好了茶座,”老管事笑说着,“三少你可有时间没来我们这锦芳园了!”

“劳烦老先生再去沏两壶茶,一壶雨前龙井,用我昨日送来的南宋龙泉茶碗,一壶凤凰单枞,配我那套明朝的宣德甜白釉茶碗。”文三少吩咐一声,扶着文老爷子向着梨园里走去。

老管事微微一怔,心道这是要见大人物啊,怕招待不周,急忙问了一嘴:“老爷子,来客是?”

“琳琅王氏的小七先生亲至。”

听着文老爷子的话声,老管事眉峰微蹙,冲着身旁的小徒弟说道:“别傻愣着了,麻溜的,快去风雪居通知当家的!”

小徒弟一路小跑过去,嘴里嘀咕着不停:“我的娘,南卧龙东琳琅,北掌柜西朝奉,这平日里一个也见不得,今天一下子就来了两个……”

……

这王家祖上便是永乐皇帝之时,负责昭仁殿天禄琳琅藏书楼的翰林学士,300多年间十余代祖孙历经三希堂、武英殿,览尽无数珍本,更是阅宝制宝无数,与南边的样式雷、刀剑李齐名,到咸丰年间干脆不当官了,家族开始从事古董文玩的行业,祖传的琳琅阁铺子更是开遍了中原腹地,两广两西。

多少年下来,王家辉煌过,也鼎盛过,在当地势力盘根错节,经营着不少产业与营生,与卧龙文家一样,经营着上海最大的古董行,家族产业更是遍布米粮盐茶与纺织等业。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在这乱世的岁月里,两家的古董生意不太好做,但其他生意却越来越红火。

这锦芳园作为戏院,能在百舸争流的大上海立足,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背后有两家的支持,而这锦芳园的本身也并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因为它真正的主儿,是这江宁吴家。

江湖多传江宁吴家的祖上原本是嘉庆时期江宁织造府的大官,后来因为储君风波受到牵连,全家男子被杀,遗留下来的女子便拜师从艺,发誓终身不嫁,后来收养了许多流浪街头的少女或者被卖入青楼的良家女子,可谓满门巾帼。

但也因这个缘由,江宁吴家自古以来,便有一条奇葩的祖训,凡入吴家女子者,终身不得嫁人。

自打一百多年前,每一个吴家女子从入门的那天起,便发誓终身不嫁,他们通过学一门手艺,来勤俭持家,而吴家的老一辈是他们的师父,即是师,也是父。

所以吴家有三艺,戏、古董、纺织。

在江宁吴家旗下经营着众多的戏院,其中的老生、小生、青衣大多都是吴家的妙龄女子,所以吴家多出名伶。

然而,上海法租界最近一桩婚事,却让这神秘的江宁吴家卷入了风头浪尖。

这桩婚事的男方,是这大上海法租界总探长许成然的公子许礼,女方,便是吴家在上海锦芳园戏院的当家小花旦吴婉莹。

这许礼看似出自书香门第,仪表堂堂,与吴家的小女子似是良配,但吴家百年的规矩是任何人不能破的!

谁知这吴婉莹铁了心,更是以死相逼,最后还是吴家早就隐居的太奶奶站了出来,发了话。

太奶奶疼爱这些孙女后辈,说这年岁小的,真若能在这乱世觅得一个良人,也就嫁了,什么规矩不规矩,规矩也是人定下来的。

就因为吴家太奶奶这一句话,这吴婉莹便可以嫁,不但嫁,吴家还要在这大上海十里洋场大操大办,就定于这月的二十三,癸丑木斗开日的这一天,宜嫁娶、宜纳采、宜冠笄。

老管事跟着文老爷子一边说着此事,一路上了二楼,开了间茶座,屏退了左右。

文宿俊看了一眼四周,这茶座四周布置相当讲究,乃是“江左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的娄东画派正统南宗水墨山水画。

只瞧这北侧挂的正是王时敏的《浮岚暖翚图》,整幅画上笔墨苍润松秀,而丘壑却少变化,有些美中不足;南面则是王鉴的《秋林山色图》,此画中锋尖笔,披麻间解索皴画山石,皴法细密,墨色浓润清逸,倒是有了王鉴的几分神韵;西面是王翚王石谷的《康熙南巡图》,此画出自“虞山派”笔渴墨层层积画的举世笔法,只可惜学了个四不像;东面是王原祁的那一幅《烟浮远岫图》,此画峰峦布局不错,山石树木用笔,无不出于黄公望,有一种潇洒之美。

“江左四王,一门王氏四大宗师,左右清代画坛三百余年,可谓是中国水墨山水的一座奇峰了,不过……”文三少对着老管事笑了笑,“老先生,此四幅画应当是临摹品吧!”

老管事赞许的看了一眼文家这后起之秀,笑道:“三少慧眼如炬,这四幅画原是我们当家乘兴临摹的作品,勉强能登大雅之堂,让二位行家见笑了。”

文老爷子急忙摆手:“哟,老先生如此说,可就太抬举这小子了,鬼仙子芳龄不过才十九,笔法却已如此奇秀,能将江左四王的娄东画派山水水墨画临摹到这种程度的,就算是清河骆氏号称‘书画双绝’的明夷先生在此,那也要拍手叫好的!”

“老先生的确过赞了。”文三少含笑自谦了两句,心中却一惊,没想到这传说中的鬼仙子年龄居然如此小,比他还要小了五岁!就是不知道是何许人也了!

文宿俊顺势坐了下来,只见这茶座的廊道下便是大戏台,让茶座里的宾客刚好可以看见。

此刻戏台四周宾客早已爆满,台上那扮相清丽脱俗的小生想来便是最近闹得上海人尽皆知的吴家小花旦吴婉莹,唱得是《人面桃花》,一出爱情戏,只瞧台上小生手握长扇,颇为端庄中还要带点儒雅稳重,怪不得能入了这法租界探长之子的眼。

三人依次落座,老管事亲自操刀,从金匣里面取出一柄长一寸,宽半寸的鎏金祥云暗纹小刀,在一侧高台放置的沉香木上轻轻刮下来几片,用杵捣碎,研磨成粉,又命人取来一蹲明代的双喜盖观篆香炉与沉香盘。

那沉香盘纯铜打造,镂空的是万寿福禄字样,老管事将研磨好的沉香倒入其中,用狍子毛的绒毛刷轻轻扫去残余,放进香炉之中,再取出沉香盘,那研磨好的沉香粉沉淀下去,便留下了万寿福禄的模板字样,古典中透着一股风雅。

老管事取来自来火,将香点燃,盖好炉盖。丝丝青烟便从炉盖上的镂空中散出,顿时茶座间一股清雅香气,十分颐神养气。 sQHmRFDgj/26EeDg85CChKiwRNReu2uwQWkiLuMQei0ewldNnDdEZDOXIA7Spe/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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