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
尚未走进百乐门的大厅,如夜莺般动听的歌声便已经传了出来,曲调堪称优美,不过在如今战时,更是国难之时,这首“夜来香”却被人归入靡靡之音,有麻木国民的嫌疑。
可在他王西洲看来,却是恰恰相反。
这首夜来香出自于"黎氏八骏"之手,虽是赞美夜来香此花的芬芳,但人们却忘记了,夜来香的花香本就是对人体不利的,想来是用来警醒这夜上海依旧醉生梦死的人们罢了,提醒他们此刻国运维艰,应该报国,不应沉醉于夜来香的花香之中,迷失自己。
但奈何天爷弄人,这首出自黎氏八骏之手的夜来香,因为曲调实在太过优美,居然被日本作曲家服部良一所深爱,还特意将歌词翻译成了日语,在敌占区的东北乃至日本广为传唱。
这也难免导致,人们会认为这是日本人用此歌曲来麻木国民的手段。
就在百乐门这悠扬的《夜来香》曲调中,王西洲与勾陈两人并肩走入了这名副其实的削金窟。
两人刚一入目,那绚丽的灯光霓虹,便直晃得王西洲双眼刺痛,待适应后才得仔细一窥这百乐门的究竟。
只瞧这大厅用上好的黑白大理石镶嵌成地面,此刻已经有许多舞者在上面翩翩起舞,远处带有弧度的楼梯直通二楼,那上面是给重要宾客准备出来的包间。两侧则有服务生专门指引,各放着两部指针式的电梯,那电梯还特意采用了非洲紫檀木的弹簧地板,看上去十分高端典雅。
勾陈已经来过很多次,是这里的常客,此刻俊俏的脸上露出三分怡然自得的笑容,拿过服务生递过来的高脚杯,里面是香甜醇厚的马尔戈庄园红酒,勾陈浅尝并微笑着冲远处两位身着洋裙的小姐点头示意。
那两人身着打扮珠光宝气,应该是沪上某大员家的千金,见勾陈英俊的模样,脸颊稍红,却都礼貌的回以微笑。
王西洲望着灯火辉煌的大厅,修长如青竹般的手指微微向上抬了抬他那双金丝框眼镜,熠熠生辉的灯光在上面折射出一道道浅光,透出他如云山深雾般不可测的眼神,弯弯的嘴角,对着这粉饰太平带起一丝邪气的性感。
勾陈边跟着王西洲向里面走去,一边不断举杯向过往的那些名门千金点头微笑,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对身前泰然自若,比他还要熟门熟路的王西洲,质疑道:“七哥,你不是经常自诩为正人君子嘛?从来不踏入这烟花之所,怎么比我这常客还熟门熟路啊?”
王西洲冷冷一笑:“只要我王西洲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有不能知道的!”
勾陈两道浓郁的眉毛飞立一挑,怪声怪气的回道:“哦呦,行行行,小七爷最是手眼通天,老九对你是五体投地,可以了吧!”
两人从人群中急匆匆穿过,步入二楼,这二楼就显得比一楼清净的不少,廊道上除了一些个别大员携带的贴身保镖外,还有一些身着便衣的警卫,想来是上海警察署的一些巡捕。
西洲带着勾陈很快便在廊道的最里面,找到了那间133房,只不过两人望着门前那一尊如同大肚弥勒佛般的魁梧巨婴,都有些面面相觑。
只瞧那能有一米八身高的大汉,体型肥硕,肉嘟嘟的脸颊竟是有些婴儿肥的可爱,身上穿着一副加大的马褂,下身是黑色的打底裤,一双绣着虎头的鞋子实在是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那巨婴口里含着果糖,手握着腰间的拨浪鼓,劈开双腿跌坐在廊道上挡了去路,目光好奇的望着眼前的两人。
勾陈神色了然,知晓此人是谁,侧头对着王西洲说:“七哥,此人便是鱼龙帮帮主的养子,大家都叫他虎痴儿,这人天生痴傻,据说只有六岁孩童的心智,不过却天生蛮力,七八个人也拉他不住,是那病公子江陵的贴身保镖,看来江飞白的确是在这里面,不会错了。”
西洲望了望廊道上外紧内松的那些便衣,刻意压低声音:“今晚看形势,不好说,怕是有别的猫腻,待会进去,你我小心行事为好!”
话音方落,恰好一位端着酒杯的服务生从房间里面转身出来,刚抬头便看见了站在门口对峙的三人,颇有礼貌问道:“两位客人,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嘛?”
王西洲淡淡一笑:“我们是来找江陵江公子谈生意的!”
服务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笑道:“原来是贵客,江少爷就在这间屋子里面跟人谈生意呢,还有几位银行家与当地的老板们。”
王西洲点头,望了一眼依旧虎视眈眈的虎痴儿,神色示意勾陈别招惹他,率先向着房间微微敞开的门走去。
只是还没有走近,便听到里面一位说话语气有些僵硬的日本人,在高谈阔论他们天皇陛下的大东亚共荣计划,说是要拯救整个上海的经济,而四周充斥着那些银行家们惺惺作态的虚伪附和声跟赞美。
但就在王西洲要开门进去的那一刹,房间里面一个男人雄厚的说话声,让他动作猛地僵硬住。
“龟田先生此番话,恕卢某人实在不敢苟同,我中华民族虽此刻国运维艰,但好在国内尚有忠贞爱国志士们的拳拳报国之心,内更有闽西浙桂一代诸多实业振国的民族企业家们,我们中国的经济,自然由我们中国人自己来救,容不得外人插手才是,龟田先生若是一个深明大义之人,应该及时回到日本,劝说你们的天皇陛下,尽早归还我东北三省,退兵出中国地界,以示两邦友好,莫要等到大错特错之时,只怕会后悔莫及啊!”
“哼!卢会长此言差矣,天皇陛下有一颗仁爱之心,见贵国贫弱不堪,国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才出兵帮助贵国,卢会长身为上海商会会长,理应相助大日本皇军,早日振兴上海之经济,这才是正道啊!”
话音落下,房间内其他人无不点头附和,大声说好。
王西洲两道眉毛微蹙,一把拉住了要闯进去的勾陈,轻声说道:“卢伯父在里面。”
勾陈闻言神色一惊,反问道:“那个卢伯父?不会是卢家的大伯吧?”
西洲点头,除了这位大伯,还能有哪位,敢在上海众多权贵与达官要员面前,直斥日本大使龟田太一郎。
这卢家本家原在上海当地也是一个特殊家族,族中历来掌事的都是女家长,当代掌家的便是卢家大房的大奶奶,说来那也是一位巾帼。而卢家在上海经营着众多的商行,在徽州更是拥有最大的窑厂,专事生产瓷器,上海霞飞路那家天颜霜雪阁的奢侈品瓷器店,就是卢家开的。
他爷爷王之行与卢家先祖父乃是莫逆之交,王卢两家也曾经结过秦晋之好,可以说是相交莫逆了。可西洲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居然会在这里碰到他。
勾陈小声问道:“那怎么办?我们还要不要进去救人了?”
西洲不等勾陈说完,一把便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中的高谈阔论,瞬间鸦雀无声。
卢浅辄望着突然闯进来的王西洲还有在房门口显得措手不及的勾陈,惊讶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敬亭,你们二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待王西洲回话,瘫坐在沙发一侧的江陵,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弧度,满是笑意的站了起来,对众人说道:“大家不必惊讶,这就是我说的贵客,大上海琳琅阁的掌门人,大家素日里都听闻多有狂狷不逊雅名的七先生,今日一见,果真是深感荣幸啊!”
勾陈从后面窜出来,恶狠狠的盯着江飞白,低声骂道:“你这个痨病鬼,把人藏什么地方了?!”
卢浅辙闻言,眉头皱起,眼睛盯在王西洲脸上,透出一股焦急。
西洲早就发现了卢浅辙神色不对,他四下一扫,只见除了几个当地有名的银行家,更有三名身着军装的日本军官,另外几名上海有名的企业家,都坐在一旁默不作声,更有上海警察署署长亲自作陪,而此间的主角,显然便是正中那位肥头大耳,留着小八字胡的肥硕男子了,想来便是上海才出了命案风波的那位龟田太一郎,日本驻上海大使。
西洲这才明白过来,江陵这不但是一出鸿门宴,还是一个局中局,瞧卢浅辙的神色,怕是水浑得很啊。
江陵冲着坐在正中间的龟田太一郎小声嘀咕几句,那龟田太一郎不太高兴的神色,骤然间露出笑容,满是欣赏的望着西洲,说道:“七先生果然深明大义,为大日本皇军效劳,你是整个上海文物界最识时务的人了!”
“什……什么?”勾陈震惊的望着西洲,不敢相信,七哥什么时候成了龟田太一的人了?
卢浅辙也是神色大变,不可置信的望着王西洲。
王西洲望着江陵不怀好意的冷笑,低垂下眼眸,一摆长衫,随意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翘起二郎腿,露出了长衫底下那双锃亮的皮鞋。
江陵说这话,他也无法反驳,他既然是来救人的,就给看看江陵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这圈套不下,焉能救得虎子。
“今日把大家都找来,除了是谈一谈上海日后的经济问题外,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便是即将抵沪的国宝。”
龟田太一郎话一出口,房间众人出现了短暂的骚乱。
龟田太一举起酒杯,向王西洲敬酒,说:“如今世道人心糟乱,刺客昼伏夜出,中国实在不是一个合适保护那些璀璨文物的国家,我大日本天皇陛下仁爱广播四海,有意为贵国暂时收藏那些国宝,可贵国文物界那帮老家伙实属一群老迂腐之辈,我观七先生实乃是上海上流社会中当之无愧的少年俊才,不仅精通哲学经济这等文经一体之事,同时兼具东方文化传统道德,更主要的是,在古董文物行当堪称大师,有七先生相助,想必我大日本支那古董协会收购国宝之事,能进展神速!”
勾陈吃惊大呼:“你们要我七哥帮你们抢国宝!?”
王西洲也是心底一震,却面不改色,望向龟田太一郎:“在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是说牛不喝水强按头,都说日本人的修养是极好的,龟田先生作为上海与日本外界交流接洽之人,不应该不懂我们中国的谚语与文化吧?实在不能强人所难,毕竟上海文物界前辈尚在,并没有发话,西洲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在业内博得一二名声,怎敢做出这等忤逆师长,目无家国之事呢?”
龟田太一郎嘴角翘起,放下了举着的酒杯,冷笑道:“七先生,贵国也有一句谚语,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说了,天皇陛下三个月后,将移驾你们的北京紫禁城,届时我想全中国都已经纳入了大日本帝国的版图吧?那时,七先生也是日本人了,一家人,何苦分得那么清楚呢!”
西洲望着眼前这个肥胖如鼹鼠的男人,实在没有心思继续跟他打官腔,刚要挑明,手便被龟田太一郎一把拉住。
只瞧龟田太一郎笑得十分神秘,对着王西洲说道:“七先生先别忙着拒绝嘛,我想有一个人会对七先生有所帮助的!”
说完龟田太一郎拍了拍手,对着一侧的军官说道:“去请苏小姐过来。”
王西洲眼中瞳孔猛地一缩,被龟田死死攥住的手青筋暴露。
不到片刻,服务生便领着一个人开门走了进来。
这是勾陈第一眼看见这位百乐门当红歌星,此刻只觉得这个女人十分特别。
只瞧这位苏大歌后身着一身华丽的红玫瑰旗袍,缓步走了进来,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披散在两侧香肩,不施粉黛,身上自然散发着一股幽香,红色的旗袍领口处还别了一朵如同蔷薇样式的胸针,制式别出心裁,那旗袍更是线条洒脱,应该是出自正统的“湘绣”。
勾陈顺着她曼妙的身姿向下望去,只见旗袍分叉处,若隐若现露出那双宛如精挑细琢的美玉一般细腿,脚上是一双如女人鲜红朱唇似艳丽的高跟鞋。
王西洲一直没有抬头,神色如常,望着那近在眼前的一双细腿,只瞧她腿的一侧,隐隐有一条很细的疤痕,那疤痕让他平静的心忽然狠狠一紧,如同被人攥起来的一般无二,心里默默的惘然惆怅,轻轻叹了口气。
龟田太一郎站起,含笑的望着眼前妩媚多姿,媚骨天然的女人,这这位百乐门当家大明星,说道:“有幸请来苏小姐亲临,真是本人的无上荣幸,苏小姐总说我不把上海的俊彦介绍给你认识,刚好今天,这里便有一位上海最杰出的少年郎!”
苏莲衣朱唇含笑,优雅自若,笑道:“龟田先生客气了,您可是这里的贵客,什么俊彦不都给给你三分薄面,哪里还需要我苏莲衣呢!”
龟田太一郎很严肃地看着王西洲,说,“七先生,苏小姐可是百乐门当红的大明星,七先生不会不解风情吧!”
王西洲看似很认真的听龟田太一郎讲话,可是他心底却是在不断的盘算,今晚这场局中所透露出来的,或者说龟田太一郎想向上海各界渗透出来的信号。
日本人已经明目张胆的让支那古董协会开始收购散落上海乃至全国各地的文物,说是收购,其实便是抢,可是这个也是在向上海文物界透露一个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日本人对寄存在上海的那批北平故宫博物院南迁的国宝,势在必得!
谁若是敢阻拦,便是与日本支那古董协会跟日本人作对,下场也只有一个,那便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