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屋里没有窗户,只在土墙上开了两个孔,勉强透光。这灰蒙蒙的微雨天,在外面尚且看不了多远,一进屋更是两眼漆黑。然而裴寂与众不同。咒剑士的试炼带给他猫一般的天赋,在黑暗的地方依然能视物如昼。
此时此刻,他看见的一幕,真是格外凄惨。
这草屋不知荒废了多久,地板都烂光了。六七个人横着躺在地上,和潮湿的泥土只隔一层乱草。中央有个火塘,微微有一点红炭。上面使三根枯枝架着一个瓦罐。裴寂凑过去瞧了一眼,罐里胡乱煮着些野菜一样的东西。他挑出一根,放在鼻子底下闻闻,脸色一变:“这是醉心花,有毒!”
地上躺着的人脸色已经紫黑,伸手一探鼻息,只有最强壮的那个男人还在微微出气。裴寂扶他起来,从小皮包里掏出一个黑琉璃瓶,将药水灌下去。过没多久,那男人喉头咯咯地响了几声,缓缓睁开双眼。
“你们是谁?为什么躲在这草屋里?我看你们脚上的红泥,与附近泥土颜色颇有些差异。你们可是远方逃难过来的?”
栾华拴了马进屋,正碰见裴寂一连串地问那男人问题。她扫了一眼,又看见地上硬邦邦的几个死人,也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
那男人中毒颇深,服了裴寂的药,也只是暂时挽回一线生机。他艰难地看了看四周,目光从地上那几人身上扫过,忽然落下两行泪。“我……我乃清河县生员……”
清河县在孟州北面。孟州八县中,以清河最靠近边关。县城离南梁北魏划界的白沟河大约一百多里。在太平年月,这个距离可以安枕无忧……但眼下却不行。
黑山飞骑的老窝就在清河县北面的黑山之中。马贼肆虐,县令只能闭城自守。城外不堪掳掠的老百姓纷纷向南方逃亡。这个清河县生员想必也是家财被劫,这才带着一家老小逃难来的吧。
裴寂扫了一眼地上的人。一个女人侧躺着,怀里搂着两个小孩。风中寒气袭人,他们却衣不蔽体,手脚都冻得发青。栾华掏出一瓶药。裴寂瞧她一眼,微微摇头,说:“没有救了。”
或许是药力的刺激吧,衰弱的男人手脚无力,思路却还清晰。他听见裴寂的话,眼里又浮起泪花。“两位……”他断断续续地说,“我陈元龙……敬天地……遵法度……平生从不害人,没想到却被小人所迫,沦落至此!”
他越说越连贯,鸡爪一样的手上竟然生出几分气力。见他努力想要抬手的样子,裴寂便伸手扶了一下。他探手入怀,抽出一卷画轴:“这是我家祖上留下的一件东西,求你日后去清河县一趟,见我妹妹一面。若是她并未嫁与赵晓那登徒子,便将画卷给她。若是木已成舟,请将画卷在我陈家宗祠烧掉!唉,清河陈氏诗书传家,已历百载,如今竟然绝在我手里!这真是……真是……”
药的效力渐渐减退,男人飞快地衰弱下去,眼里的光彩如退潮般消失。他死死地盯着裴寂双眼,一口气不肯咽下。直等到裴寂点了头,他才突然松手,脑袋也耷拉下去。
“裴先生!上殿面君的事情……”
栾华是真的怕了。这裴寂太爱管闲事,她真怕他突然头脑发热,又折回去几百里,去送什么陈家的祖传画轴。
然而裴寂这次非常爽利,一点不纠结地将画轴塞进腰后小皮包里。“我们当然还是去河雍县,”他安抚栾华说,“放心,猎魔人虽然有诺必践,却也是分先后的。清河县我会去一趟,不过不是现在。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不会耽误正事。”
这话说得栾华好生感动。不靠谱的猎魔人总算有个靠谱的时候。她刚出一口长气,立刻就听见裴寂说:“咦,这陈元龙的尸体有古怪。”
什么叫有古怪?你是不是又想留下来破案?栾华一口气倒憋回去,闷得胸口疼。
此时裴寂已经进入了勘察模式。他检查了一下那瓦罐,拉起陈元龙的手嗅了嗅,又把地上几具尸体的手也嗅了一遍。一番折腾之后,江户川·裴皱着眉头说:“我起初以为这家人是不识得醉心花,误以为秋葵,当野菜煮着吃了。但仔细一看,似乎不是这么回事。这几个人死前一定在做菜,手上都有掐过野菜叶子的痕迹。闻闻味道,无非是些沙葱、山蒜、泥胡菜、鼠麴草之类……没有醉心花,绝对没有。”
“不是他们自己放的,那醉心花怎么会进了瓦罐?”
“这就是问题所在。有人想弄死他们,又想不露痕迹,才选择了这个办法。如果我猜得不错,这瓦罐里的醉心花是后来才放进去的。而他们早在这之前就中了毒,已经是必死无疑。”
裴寂一边说着,一边在草屋里走来走去。忽然,他蹲下来,仔细地查看着门槛附近。一柄锋利的小刀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里。他从门槛上削下一块木头,捏在手上看来看去。看过之后,他又站起来观察门框,以及在附近的地上到处寻觅。
栾华被裴寂的哑谜弄得忍无可忍,问道:“你在看什么?可有什么发现?”
“我发现了!唔……或许是毒杀这一家人的凶手留下的唯一痕迹。这人非常谨慎,连脚印都一一抹去。但他不留神在门槛上碰了一下,脚尖踢到软木,留下了些许凹痕。”
活到现在,栾华还是第一次听说脚尖踢到软木留下的凹痕也算破绽。“这能证明什么?”她死活也想不明白。
裴寂笑了。“证明凶手穿着一双坚硬的包铁重靴。从凹痕的高度,以及他踉跄时不留意扶住门框留下的指痕,我以为这人大约七尺五寸,身量算得上高大,而且体格雄壮。他留下的指痕有淡淡的剑油味道,一定时常保养兵器,肯定是个熟悉使用刀剑的游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