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懂也是情有可原。这一卷羊皮……姑且算是羊皮吧,总之上面那图绘得跟天书似的,全是各种古里古怪的符号。盯着看久了,那些符号似乎活起来,立在羊皮上跳舞。越想琢磨其中深意,越是头晕目眩,忍不住心头烦恶。裴寂扫了几眼就不敢再看。栾华仗着修道炼气上有几分造诣,强行解读,结果差点就吐了出来。
“先收起来吧,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似乎到了拱一拱手,说声“就此别过”的时候。北地溃兵们沉浸在发财的美梦里,小声争论着人头拿到县里能换多少赏钱,又该怎么分。裴寂和栾华翻身上马,他们浑然不觉。
裴寂看看这些人。算上岳阳、孟宪和孟杰,他们这拨从北地逃来的溃兵只剩下五六个。你们这些死到临头还毫无知觉的家伙……他决定最后帮上一把,不为别的,只是觉得那个使枪的耿直少年死了可惜。
“如果我是你们,就赶紧把这些蒙面客都埋了。埋深一点,别让野狗闻到味儿给刨出来。”
有话直说,裴寂毫无顾忌地粉碎着溃兵们的发财美梦:“恕我直言,那些蛮族武士的人头最好也赶紧埋掉,分开埋最好。你们拿着人头去县里领赏,最有可能的后果是转眼就被砍头。”
裴寂语出惊人,但这些一心发财的兵怎么肯信。有几个鲁莽的甚至略微抬起了刀枪,似乎以为眼前这武士要骗他们的人头。
真是好言难劝要死的鬼。裴寂叹口气,认真解释:“前面不远就是洛水,最近的县治是河阳。难道你们想把人头拿到河阳县去?看看这些蛮武士吧。他们从南方来,刚遇到我的时候,盔甲整齐,刀锋雪亮,没有一丝跟人打斗过的痕迹。这些人可是正在跟朝廷打仗的北虏!河阳县令除非是木头雕的,否则能轻轻放他们过河?你们用膝盖仔细想想。县令既然都放他们走了,这其中必有缘由。或许是得了上面的命令,或许是收了贿赂。你们再送人头过去,岂不是坏了他的好事?不被抓起来砍头就不错了,还想领赏钱?”
包括人老成精的孟宪在内,几个溃兵都被说傻了。“不会吧……”孟宪一万个不甘心都写在脸上,挣扎着反驳说,“未必是这样……或许他们是从洛水哪个小渡口偷偷过江,没让河阳县发觉……对,一定如此!”
“绝不可能,”栾华接过话头,继续打击他们,“洛水是国家警备北虏的重要防线,哪里去找私设的小渡口?枢密院早有明文行到各处州县,胆敢私设渡口,一律斩首示众!河上打渔的全家都在县衙里报了备,性命在衙门手心里攥着,敢赚这砍头的钱?”
孟宪被说得呐呐无语。岳阳不服气,反驳说:“或许河阳县令见蛮武士人多,自己先胆怯了,不敢阻拦。”
“更不可能,”栾华还是摇头,“北虏首级可是一等一的军功加考绩!拿到十个人头,河阳县令这一年的考绩除了‘上上’还能是什么?他也不求升迁,只要能在这县令任上再呆三年,光是河税银子的耗羡上剥那么一点,就够他这辈子花用不完。他为什么要放这十二个蛮武士过河?必然是得了上面的意思,不敢阻拦。”
这些官场上的事情,大头兵哪里清楚?听栾华说清其中关节,几个溃兵都一脸惶然。“这么说来,人头交不得了,”孟宪连连摇头,说,“咱们还是听这位大官人的劝,把尸首跟首级远远地分开埋了,然后回乡去罢。反正刚才也搜到不少金银,回乡一人买个几十亩地都不愁了。何苦还要挣那刀口上的钱,自己提着脑袋去河阳县送死?”
孟宪年纪最大,在这群人里多少有些威望。众人一想,是这么个道理,不约而同都点头。
“那么,就此别过。”
拱手的时候,裴寂看见岳阳似乎流露出不舍的神情。是个不错的小子,枪上的功夫扎实,难得地有一分正气在胸,而且人也不算太傻。他特意对岳阳点了点头,这才勒马离开。
这片荒林远离大道,平时几乎看不到人。蛮武士的马还拴在荒林之外,无聊地甩着尾巴。裴寂摘了那些马的鞍鞯和嚼子,在马屁股上狠抽几鞭,打得它们放蹄飞奔。或许没多久它们就会被重新抓住,然后卖到马市去。但无论如何,盗马贩子绝对不敢在河阳附近贩卖,一定会卖得远远的。这样就再也没人能追查到蛮武士们的下落了。
栾华安静地瞧着裴寂做这些事情。她也不傻,完全明白其中用意。而且她深知宫里的事,似乎想得还更深一些。“裴先生,”她忧虑地小声催促,“我们一定要尽快过河。最好一切顺利,不要在渡口又遇到什么来刁难的人。”
有道是祸不单行。如果栾华知道什么叫做立FLAG的话,她一定不会这么说。
栾华的目标是桑洼古渡,洛水上唯一的渡口。
前朝开元年间,为了保证军队可以快速调动,皇帝下旨修建了一条官道,从东京向北,过洛水,经大名府直抵北方前线。工匠们从山里挖来整块巨石,抹上灰浆打底,然后在砌缝里填满糯米汁调制的粘胶。每一块石头都拼接得精密细致,历经千年风雨也不朽坏。这就是著名的安洛古道。为了替行进的军队遮荫,路旁栽着入云青松。很少有人知道,那些巨伞一样的松树间散落着难以计数的无主孤坟。在这条大道两侧,征讨北方蛮族胜利归来的开元大帝曾经一次将七千名战俘埋入齐脖子深的土坑,然后命令麾下将士纵马踏过。
桑洼村虽然只是个小去处,却正好离这条大道不远。日夜咆哮而过的洛水在这里拐了个弯,水流变得相对平缓。从村口向北有一处渡口,安洛古道北段和南段通过这渡口联成一体。春寒料峭,洛水迎来第一次春潮,分外湍急。这个季节,方圆百里的渡船都不得不歇业。除了桑洼古渡,再也没有连接两岸的通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