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格手里的武器是张短弓,原不合适做开路先锋。但首领已经下令,他也只能服从。好在他还有一口短刀,于是拿在嘴里叼着,左手弯弓右手搭箭,拨草开路。
嘎——嘎——
或许是被拨草的声音惊动,原本栖息在前方一棵大树上躲雨的乌鸦飞了起来。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只管在几个蛮武士头上呱噪。蒙格死了弟弟,原本就心情不好,被乌鸦一吵,更是心烦意乱。“杀了你!”他愤怒抬头,举箭对准乌鸦一射。重箭擦着鸟尾巴过去,刮掉几根黑毛。老乌鸦惊得不行,呱呱大叫着逃走。
这一箭也救了蒙格自己的命。北蛮弓术,仰射必半跪,利于展腰发力。他一膝盖跪下去,正好一根弩矢“呜”地擦着头皮飞过,戳起毡帽上的红缨,飞出两丈多远。
“又来偷袭!”
一路上,乌图穆都提防着冷箭。放蒙格在前面,也有个当靶子的意思。没想到蒙格命大,这么必中的一箭都没射到他。要不是正巧射中毡帽,就该走在中间的自己挨上了。狡猾的南蛮子!他打落弩矢,双目圆睁,拿出在白山黑水殴打老虎的力气,大吼一声冲入灌木丛里。射箭偷袭的南蛮子就在那儿!他的眼睛连飞得最高的老鹰都能看清,区区弩矢的来处自然不在话下。这次一定要砍掉你脑袋!他挥舞着大刀,心头怒火如织。
然而并没有什么射箭偷袭的南蛮子。乌图穆冲入林中,只看到一柄孤零零的短弩。几根树杈将它卡住,一条麻绳套紧机括。他顺着麻绳看去,见另一头埋在草中,一直牵到刚才他们走过的路上。原来如此,想必是蒙格碰着了麻绳,扯动短弩机括——好狡猾的南蛮子!他愤怒地一刀砍断树杈,正要踩烂那短弩,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惨叫。
惨叫声来自乌图穆的手下。愤怒的乌图穆匆匆赶回,发现四个手下中已经躺了三个,还能喘气的只剩蒙格。“怎么回事?”他恶狠狠地逼问蒙格。若非眼前的年轻族人还是第一次来中原,他几乎就要怀疑队伍中出了一个南蛮奸细。
“陷阱……”蒙格指着地上说。
乌图穆的愤怒之气几乎要破胸而出。都是在林子里打了一辈子猎的,会认不出几个陷阱?但他顺着蒙格所指的方向一看,不觉倒抽一口冷气。说实话,这陷阱真不容易认出。
眼前的陷阱,或许是乌图穆这辈子见过最诡异的设计了。作为一个猎人,绊绳、活套、落木槌……他什么没见过?然而他真没见过眼前这样的。草地上空空如也,只有紫色的火在跳跃。六点诡异的紫火,摇弋在草尖,如注的大雨也无法将它们浇灭。“这是什么陷阱?”他脱口而出,诧异至极。
“不知道……不知道……”
蒙格沮丧地摇着脑袋。这个年轻人颌下刚长出浅须,却也是有着五六年捕猎经验的老猎手了。他的宽头重箭,曾经隔着两丈射穿一头公野猪的额头。这样一个勇猛的猎手,却也被吓得语无伦次。
乌图穆怒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瞬间,他真想迎头一刀把蒙格的脖子砍断。
“完全不知道,”蒙格一脸懵然,“齐齐格他们往前面冲,突然不知道踩着了什么,周围就亮起紫色的火。我看见他们拼命挣扎,但不知道被什么捆住了,手脚绷紧了都不能动……不、能动,只是动得很慢。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们。拿箭射地上的紫火,箭头却穿过去扎进泥里。他们朝我伸手。我想把他们拖过来。但刚刚靠近,就像被鱼胶黏住了一样,吸不上气。我只好后退,然后就看见他们死了。”
蒙格没有说谎。死在陷阱里的三个蛮武士脸色青紫,应该都是憋死的。乌图穆试着靠近,果然也体验到了蒙格所说的那种粘黏。空气变得无法呼吸,就像一团团有形有质而又透明的鱼胶。仅仅被一丝钻入肺管,乌图穆就呛得连咳了好几口。他瞧着地上几个一脸扭曲的手下,深刻体会到他们死前有多么痛苦。
“可恶的南蛮子,可恶的南蛮子……”
气急攻心,乌图穆似乎除了这句就不会说别的了。
紫火范围不小,截断了整条小路。好在这东西并不能持久,不一会儿就变得微弱,渐渐消失。乌图穆靠近试了试,感受到风雨中湿润的冷意,方才胶黏的感觉已经不见。四顾无人,扑簌簌的雨点似乎在嘲笑他的莽撞。十二个人走入荒林,转眼就死得只剩两个。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之前连敌人的面都见不到。这样愚蠢的死法,简直难以容忍。
“出来!”他扬刀大吼,“可恶的南蛮子,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原本乌图穆没打算真能把人叫出来,只是胸中怒气无处发泄,吼上几声罢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出来了。
不过,一出来就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而是一大群。
裴寂走在最前面,岳阳紧随其后。二十多个兵呈圆形散开,将乌图穆和蒙格四面包围。乌图穆一眼瞥去,红缨枪、白蜡杆、范阳斗笠,是南朝的兵。他嘴角一撇,微露冷笑,居然有埋伏,不过就靠这几个叫花子一样的兵……
乌图穆还是将警惕的重心放在裴寂这边。这绝对是个陌路强人。入林之后的遭遇,警告他不可掉以轻心。太阳穴跳得厉害,猎人的直觉提醒他:此人最厉害的不是陷阱设伏,而是手里那柄大剑。
非常古怪的剑,笔直而长大,插在地上能及人胸口。乌图穆身量一丈,是族里少有的大汉。这么一算,大剑由柄至锋,怕不有六七尺长?那剑柄漆黑,以乌图穆的眼光也认不出是什么木头,上面镶嵌着细密的银纹,如一道道波浪。
“你今天将死在这里。”
说完之后,裴寂举起大剑,摆开出战的架势。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的剑上。那锋刃阴暗沉晦,隐隐带着一层寒气。动转之间,森寒凛冽的气息迫面而来。如同无声呐喊被封印在凝固的冰冷之中,随时可能挣破束缚,奔涌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