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华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紧夹马腹跑了几步。这烂泥塘一样的路,骑马优势很大。很快那群溃兵就被远远甩到脑后,缩小为地平线上的一群芝麻黑点。这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说:“别让我知道他们是哪一路兵马,否则非在官家面前告上一状不可。”
“溃兵太多,恐怕是告也没有用。”
知道裴寂所说都是实话,但栾华依然颇为不爽。“国家耗费钱粮,供他们吃穿衣甲刀枪,结果一听北虏来了,跑得比兔子都快。这样的兵,有什么用?”
裴寂笑了笑,岔开话题:“你还有空管这些溃兵的闲事?说起来,上清宫里的纷争难道栾女史就不头痛吗?”
提到这个,栾华顿时忘记了溃兵,胳膊一挥,战意满点:“哼,当年我跟着师傅苦修道藏,也学了些降妖伏魔的真本事!你以为执剑真人的玉牌这么容易得来?那些空壳子女道士,经书背得烂熟,法术一个也使不出来,成天闲的无聊,净琢磨人心里那点子龌龊。我才不管她们使什么宫斗手段,想设计陷害?口舌争锋?直接就是一拳打死!”
“好,这个好,”裴寂鼓掌大笑,“我最烦宫斗。果然是唇枪舌箭,不如一拳轰杀。很好!”
两人视线一对,都笑起来,一时忘了溃兵带来的阴霾。
过了一会儿,笑声慢慢停歇,一时竟然冷了场,彼此都找不到话头。两人沉默地骑马前行。乌云仿佛压在头顶。过没多久,竟然唰啦啦地下起雨来。裴寂拉起灰羊毛斗篷的兜帽,任雨点在头顶不断敲打。冰冷的雨渗进他脖子,让他想起此行的目的。说实话,这次栾华的委托有些强人所难,他并不是很愿意接受。
“猎魔人不应当卷入政治。”很久很久以前,他从师父手中接过背上那柄大剑的时候,师父曾经如此叮嘱,“猎魔人挥剑是为了斩杀妖魔,而不是充当刺客。”裴寂当时严肃保证过会遵守诺言,然而师父只是笑笑,“我亲爱的徒弟啊,或许以后倒在你剑下的人比妖魔还多得多呐。相信我,总有各种破事让你不得不违背诺言。”
眼前就是这么一桩破事。皇帝的委托并非斩杀妖魔,而是要深入上古昆仑遗迹,获取一样可以屠杀千万人的东西。他答应了栾华的请求,不得不去,但总是借故拖延,其实心里也知道上殿见皇帝是迟早的事。
栾华年纪很轻。虽然不知道岁数,但毫无疑问还嫩得出水。和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样,她爱耍些小心机,处处想要展示成熟,却反而显得青涩。这时裴寂总喜欢跟她对着干,以便欣赏她气愤愤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一定得答应她的请求……裴寂反复在心里问自己:接受皇帝的委托,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栾华说这是拯救万民的行为,可以力挽狂澜,让东京免遭北方蛮族铁蹄蹂躏。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有一种背心发冷的感觉。似乎这样做了,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东京目前情势如何?”
听了裴寂的问题,栾华立时目光一暗,忍不住摇头叹气。雨珠汇成小溪,顺着她斗篷流下。她的信心似乎比那些水珠更脆弱。“虚弱,不堪一击。本朝号称禁军八十万,实际上七成都吃了空额。实在兵数不过二十多万。这些人里,一半分驻天下各军州,一半拱卫东京……”
“能有十二万兵也不错了。北虏不过五六万人。就我的判断,其中至少有一半是裹挟的仆从军,真正北虏不过两三万而已。”
栾华叹口气:“裴先生,你不知道东京眼下糜烂到什么地步。十二万禁军里头,有做刺绣的、织绢布的、打首饰的、当画工的。哪有被东京豪门当奴仆使唤。真正上得阵,拿得枪的兵,怕是只有御前班直和上四军那一点子人。这满打满算,能用的不过四五万。东京那么大的城,一面城墙摆一万人上去,未必守得稳当。”
“一万人也不少。守城么,不靠人多,靠器械精良。”
栾华继续叹气:“器械也比不过。听说乌里温族最近大破北魏,立国自号靺鞨。北魏在上京积累了几十年的军械都落入那些蛮人手里。他们本来就有精兵,这下又有了军械,一旦南下……唉,想凭那点兵死守东京,实在是希望渺茫。”
她目光一转,看着裴寂,露出殷切的神情:“东京百万黎民,可都指望先生了!只要顺利得到昆仑雷火秘卷,眼下局势立刻就能翻过来!我看道经记载,上古有天神凭借雷火秘卷下凡平叛,举手间就有千万道雷霆炸下,瞬间轰杀百万!北虏那点子人,哪能抵挡如此天威?”
听栾华把“瞬间轰杀百万”说得如此轻松,裴寂不禁皱眉。居然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一个虚无缥缈的远古大炮仗上。万一没拿到,或者拿到了点不响,抑或点响了威力却没那么大……天数茫茫不可定,有种种意外在后头等着。真出了妖蛾子,那时却怎么办?
不知不觉,雨已经透过斗篷湿到最里面。而裴寂的心比雨更凉。
突然间,雨势转为骤密,硬硬地扑进双眼。地面被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马蹄踏下,立刻翻起漆黑泥浆。这时裴寂忽然觉得不对,千锤百炼的警觉在提醒他,前面似乎有埋伏。
“等等!”他勒住马,努力让视线穿过雨幕。一匹马、两匹马……转眼之间,至少有十二三匹马迎面而来。他们向四周散开,形成裴寂最不想看到的包围圈。
这些是什么人?东京派来接应的骑兵?裴寂瞥了几眼他们的盔甲,很遗憾地否决了这个猜测。拦路的人极其高大雄壮,内穿硬革札甲,外套翻毛灰白皮袍,头戴红缨厚毡帽,被雨濡湿的皮袍与札甲贴得很紧,腰挂长刀,鞍旁靠着狼牙棒或铁枪。从穿着来看,他们属于北方乌里温族,也就是东京谈之而色变的北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