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州佬紧紧拉着矮瘦子的手,大步地快速地向前,却总是能正巧避过原本会迎头撞上的守备军。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矮瘦子强烈抗议自己被人像只小狗子一样地拖着,却又不敢大声说话,所以这听起来……居然有点像小媳妇欲拒还迎?
他们是悄悄离了李姥姥的。
当时他们四人刚刚解决了一队人马,李姥姥和老色鬼又要前进,瘦高个却突然眉头一皱,脚步一顿,然后拉着矮瘦子转身就走。
“那个年轻人回来了。”齐州佬把矮瘦子塞进两间房子的缝隙里,然后自己也躲进去,终于有了要解释的意思。
他发现那个跟着贾振翼一起行动的年轻人不声不响地已经摸回来了。
“而且还另外有人盯上了李姥姥。”
“那我们也不能就这么丢下他们啊,现在我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矮瘦子反驳。
……
“第一,李姥姥知道有人盯上了他,而且我也知道是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李姥姥是打算再会会那个疯婆子。”齐州佬看了一眼手上那个经了这么久战斗居然没有迸裂的创口,为前大夫的医术称奇。
“你是说,虎罗刹?”矮瘦子轻声问。
“第二。”齐州佬没有回答矮瘦子,而是直接继续自己要说的内容。“我信不过那个男人,总感觉他很不安全。”
……
“走吧,我们去找头头。你还记得之前我们把合适的那几具尸体藏在哪了吗?赶紧去把他们的衣物扒了。”矮瘦子也不能再说什么。
而齐州佬也没有猜错。
李姥姥带着年轻人和老色鬼站在了虎罗刹所在酒楼的下方,仰视正盘坐在酒楼楼顶的虎罗刹。
他们已经换好了城里守备军的服饰。
“你刚刚是打算利用那个湘人的毒来对付我对吧?”虎罗刹的声音很轻柔,但咬字清晰,穿透力极强,李姥姥三人听得很清楚。
“你看那个使刀的多聪明,发现我就远远躲开了。而你,又是什么想法促使你到这里来的呢?来找不自在吗?”
“或者说,为了你的面子?你看起不像是那么肤浅的人啊。”虎罗刹在酒楼上站起,沉重的青铜盾和青铜戚在手,她脚下的薄瓦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
“你和六王爷有仇。”李姥姥开口了,因为开口再晚一点的话虎罗刹就该舞着盾和戚从酒楼上跳下来了。
虎罗刹没有回答。
“怎么样,我们现在要去杀了他,你有没有兴趣一起来?”李姥姥继续问。
……
“你是李姥姥。”虎罗刹停顿了好久才开口回答。
“那又怎么样。”李姥姥指着年轻人和老色鬼说:“看看他,再看看他,还有很多没有一起来的人,他们都知道我是李姥姥,都知道我是什么人,但他们还是留在我身边了。”
“我们的仇已经报了,是我丈夫亲手报的。”虎罗刹说。
李姥姥眉头一皱。
据传闻,虎罗刹一家确实杀掉了“六王爷”,但现在禁城里却还有一个六王爷,那么被杀的那个应该就是替身了。
但现在虎罗刹这么说……李姥姥觉得,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也很正常。
所以他问了:“你们杀掉的不只是一个替身吗?”
……
虎罗刹看着李姥姥许久,又重新盘腿坐回了瓦片上。
“你什么都不知道。”虎罗刹认真地看着李姥姥。“你走吧,我们会掩护你和真舵主顺利到内城去的。我们,不应该是敌人。”
虎罗刹身边的一枚挂在细丝上的铃铛突然掉在了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于是虎罗刹再起身,从另一个方向跳下去。
那边立刻喧哗了起来。
李姥姥皱着眉看着刚刚虎罗刹所在的地方久久不语,最后一挥手,朝着内城城门过去。
而另一边,齐州佬和矮瘦子也和贾振翼在事先约好的地点汇合了,内城城门就近在眼前,守备军在那里进进出出热闹非凡,是绝佳的机会。
贾振翼却犹豫了。
“我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齐州佬拢着手抱着一把柳叶刀作一副烟鬼模样,只是因为柳叶刀刀身比环首刀要宽大,所以看着好像有点别扭。
贾振翼一咬牙,转过身说:“走。”
他在担心陆明德,那个老头看上去很不对劲的样子。
刘小良也在担心陆明德。
陆明德吐掉了嘴里的人参片,把最后一片老参放进嘴里,而且这次不是含,而是用上了牙齿,在嚼。
“给我披甲。”陆明德这么向刘小良说。
那套不知道是哪里的盔甲安静地躺在一个红木箱子里,红木箱子安静地躺在他们如今所在的这间破庙里,一切都很寻常的样子……才怪。
陆明德领着刘小良径直地走进了这间破庙,打开了这口箱子,然后对刘小良说:“给我披甲。”
先解了棉袄,除了衣裳。
陆明德本来瘦骨嶙峋的,但随着从胸口蔓延开去的暖红,血肉渐渐紧致充盈了起来。
着内甲。
陆明德已经站得很稳了,呼吸和心跳都很有力。
下身甲,上身甲,胸甲,捍腰,披脯,胫甲(吊腿),臂鞲……这明显不是任何一种制式盔甲,很多部件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套盔甲上。
最后,刘小良要给陆明德戴上兜鍪,陆明德却伸手拒绝了,而是从箱子里把垫着的红绸拔出来,扯下一块蒙了面,又扯了一块换了刘小良的黑色蒙面布。
“这颜色喜庆。”陆明德这么解释道,解释着踱步走了两圈,活动一下身体。
血肉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把那身盔甲撑了起来,刘小良感觉有高山正从自己面前升起。
陆明德把自己的那对贴身匕首给了刘小良,而他自己则不知从哪个稻草堆里拔了一根狼牙棒出来……
“走,我们回家。”陆明德说完,当先就走出了破庙。
“此情此景,我应该吟诗两句。”陆明德说。
“是该。”刘小良应和。
“但奈何,胸中无点墨啊。”
“那太可惜了。”
“那就唱前人作过的,想来祖宗们也不会介意。”
“祖宗们怎么会介意呢?”
“那唱谁的好呢?”
“岳武穆、苏子瞻、陆放翁、屈原……“刘小良随随便便就说出十几个名字来。
……
“镫!”狼牙棒的末端被顿在了青石砖上,陆明德长长地叹息一声。
“原来有这么多人作过这么多符合此情此景的诗文啊,可见……这国破家亡的憾事!居然是自古就有!且延绵至今!”
对面的那队循声而来的守备军看见一个放声怒吼的威武老将,愣愣地不知所措。
“何其可恨!”
刘小良没明白可恨的是什么,陆明德已经冲了出去!
挺着狼牙棒拧动着棒柄一戳,一人已倒飞出去,胸前被撕开一个大洞!
再横扫!右边一人少了半边脑袋!
“啊!”剩下四人居然转身就逃!
“可恨啊!何其可恨啊!”陆明德吼叫着,吼叫着就拔出了腰间挂着的两把手弩。
两枚弩矢要了两条人命。
呼啦啦打着转飞出去的狼牙棒又砸碎了一颗大好头颅。
刘小良从房顶扑下,双手握着一把匕首把全身的力量都压上去,让匕首从最后那个守备军的天灵盖刺进去,从下巴穿出。
密集的脚步声在靠近。
“这么久了,他们才终于发现区区六个人的小队不是我们的对手吗?”虎罗刹蹲在一座富贵人家的房檐上,对着陆明德说。
“老人家,我陪你走走吧。”
陆明德没有拒绝,边走着边有无数由先人作出的词句都被他从嘴中唱出来,寥寥地传遍了各条小巷。
每每歌声停下的时候就有人流血有人丧命,每每歌声响起就又有更多的人过来,然后歌声又停歇一下。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最后还是唱了刘小良第一个说的岳武穆,只是声嘶力竭地唱这句《满江红》时,陆明德已经躺好在棺材里了。
屋外已经不怎么黑了,而是有点像轻纱的颜色。
陆明德身下垫着的是那张从五贝勒身上剥下来的皮,洗都没洗地就直接铺上了。陆明德闻着那腥甜的味儿,觉得很安心。
他身上也是这个味儿,而不是平常闻到的从自己骨子深处透出来的腐朽老迈的味道。虽然明白那是世间常理,但陆明德就是对这个事实接受不能。
【还有最后一件事。】
陆明德招招手,让刘小良靠过来一点。
刘小良跪在地上身子前倾,听话地靠过去,汗水和血液混合了顺着他的头发尖滴落在陆明德脸上。
刘小良是小孩子,调皮很正常,所以辫子短也很正常。所以现在散开了糊了血和汗,看起来就像是个倒扣的鼎一样。
陆明德把手搭在刘小良的肩膀上,用力把自己“拔起来。”
“孙儿,孙儿啊……你记住,记住了……你是汉人。是汉人!是汉人啊!记住了!你是汉人!”
“嗵!”卯时炮响!
陆明德在炮声里也听到了刘小良的回答。
“嗯,我记着的。”
陆明德知道刘小良不说假话的。
于是陆明德心满意足地闭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