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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学诞生的前夜

现在,让我们看看心学诞生的前夜都发生了什么。

这个夜很漫长,有很多人行走在夜色中。我们最先看到的是一个道士模样的人,他正倒骑着驴,行走在公元960年的一条大路上。当有人告诉他赵匡胤做了皇帝建立了大宋时,他惊喜得从驴上摔了下来,说:“从此天下定矣。”他叫陈抟,是五代末期华山里神乎其神的一个道士。在他身后,我们看到了他的弟子穆修,而穆修的背后则是他的弟子周敦颐,此人精通儒释道三家学问,是当时的大学问家,世人评价他的品行时说他“胸怀洒落如风光霁月”。周敦颐最为我们所熟知的就是那篇美轮美奂的《爱莲说》。另外,他受到祖师爷陈抟道士的影响,以道家的语境写了一本书叫《太极图说》。书中提到了“无极”这一概念,它是万物的造物主,也是万物运行的标准。在周敦颐的身后,我们会看到两个相貌相似,神情却迥然不同的人。一个脸上荡漾着和气的颜色,而另一位则神情严肃,活像僵尸。这两人是亲兄弟,和气的那位是哥哥叫程颢,严肃的那位是弟弟叫程颐。

多年以后,兄弟俩从老师周敦颐的《太极图说》的“无极”理论中抽出“理”和“道”的概念,自成一家,这就是理学的雏形。理学认为,在超现实、超社会之上存在一种标准,它是人们一切行为的规范。周敦颐说它叫“无极”,二程说它叫“天理”。而“天理”的敌人则是“人欲”( 不合理、不正当的行为和欲望 )。每个人的一生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去发现( 格物穷理 )和遵循这个“天理”,祛除“人欲”。归根结底,就是要“存天理,灭人欲”。我们可以举个例子来说明“天理”和“人欲”。饿了吃饭是“天理”,但非要吃鱼翅鲍鱼,这就是“人欲”;困了睡觉是“天理”,但非要有美女陪睡,这就是“人欲”;一个人如果饿了非不吃饭,困了非不睡觉,这也是“人欲”,虽然它不是不合理的欲望,但却是不合理的行为,因为你违反了人的生理规律。由此可知,天理其实就是满足我们生存下来最基本的需求,除此之外的都是人欲。

如何“存天理灭人欲”,程颢和程颐的方法不同。程颢认为,人性本是善的,天理就在我心中,所以只需要在自身上下功夫就可以了。而程颐虽然也认为人性是善的,但是却认为不能仅仅在心上用功,必须要去外界寻找天理,也就是说,必须要依靠外界的力量“格物致知”来让自己的人性达到至善的境界。

二人的主张不同,是因为心性不同。有这样一则轶事,很能说明问题。兄弟二人去参加宴会。宴会上,哥哥程颢对主人送到怀里的歌女温存备至,而弟弟程颐对怀里的美女连看都不看一眼,反而气得七窍生烟。回家后,他指责哥哥有失体统。程颢大吃一惊,说:“我当时在饭局上,怀里有美女,心中就有美女,我现在回家了,怀里没有美女,心中也没有了,而你直到现在,心中还有美女?”

这个故事恰好戏剧性地验证了两人的思想。程颢认为,一切都是心的问题。而程颐则认为,必须要时刻约束自己,让外界的规则来规范自己的心。

南宋时,朱熹继承了程颐的思想,而陆九渊则继承了程颢的思想。朱熹和陆九渊凭借天资将这两种思想发扬光大,这就是后来的程朱理学和陆九渊心学。

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陆九渊心学,目的都是为了存天理去人欲。为什么要存天理去人欲呢?另一位理学大师张载给出了答案:为天地立心( 为社会重建精神价值 ),为生民立命( 为民众确立生命意义 ),为往圣继绝学( 为前圣继承已绝之学统 ),为万世开太平( 为万世开拓太平之基业 )。

如此精彩雄壮的格言,在中国乃至世界史上只此一次。这四句话,就是理学家的名片。

实际上,理学的思路虽然来自道家,但创造它的人都承认,理学是儒家思想,是新儒学。不过,理学谈的却是儒家鼻祖孔子最不愿意谈的问题“性和天道”( 子罕言性与天道 ),表面上看,这背离了孔子的方向,但其实不是这样。

孔子之后,儒家分为六派( 李斯为代表的小康派,孟子为代表的大同派,董仲舒为代表的天人感应派,孟子、荀子和告子为代表的心性派,荀子为代表的考证派,司马迁为代表的记篡派 ),其中有两派在日后发扬光大,一派是天人感应派,在两汉时期威风八面;另一派则是心性派,多年以后,它改头换面而成为理学。

孟子说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告子则说,人性可善可恶。理学家则说,孟子说得对,荀子说得也有道理,而告子给我们提了个醒。所以,我们应该时刻注意自己的心,一定要“存天理灭人欲”。

为什么会有理学的诞生,这是个深远的话题。儒学在西汉取得正统地位后风光了几百年。魏晋五胡乱华时,儒家四平八稳的主张在乱世失去作用,于是销声匿迹,直到南北朝结束后,隋唐大一统王朝到来,儒学才蹑手蹑脚地回到人们的视线中来。不过,四百多年不在人间,魏晋南北朝时期佛道二教的高度繁荣,使得儒家思想没有了竞争力。唐代的韩愈曾向皇帝提出抑制佛、道二教,重新把儒家思想放到尊位上来的建议。韩愈的呼吁很快就化为泡影,唐帝国灭亡后,中国又迎来了一个血肉横飞的小分裂时代( 五代十国 ),到处都是武夫当权,儒学再次显示了它脆弱的一面——只有在大一统时代才有力量——而退隐。

北宋统一中国后,第一任皇帝赵匡胤“抑武扬文”,儒学在告别人世接近七百年后终于迎来了复兴时刻。这一复兴是震动天地的。几乎是一夜之间,北宋帝国成了儒家知识分子的乐园。人人都以读儒书、参加科考而高中为生平最幸福的事,连北宋的皇帝都指着儒书赞叹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我们都知道,儒家知识分子有个极坚韧的行为就是,千方百计把他们侍奉的对象( 皇帝 )纳入到自己设计的圈套中来。他们要求皇帝必须具备基本的仁义道德:必须要这样,必须不能那样。他们的政治理想就是:圣君贤相。问题就出在这里,儒家知识分子从来没有想过设计一种制度来限制皇权,而只是通过各种说教来让君圣相贤。一旦君不圣,相不贤,他们只有一个办法:干瞪眼。

董仲舒曾用“天人感应”的方式来限制皇权,但汉武帝穷兵黩武的历史照样发生了。“天人感应”思想认为,国君做了坏事,老天就发怒;国君做了好事,老天就高兴。北宋的儒家知识分子拿不出别的办法,但如果还拿“天人感应”来忽悠,他们自己都会为自己枯竭的想象力而羞愧。所以,北宋的儒家知识分子们开始对“天人感应”进行升级。

意想不到的是,这段时期发生的一件事给理学的诞生提供了温床。1058年,王安石在皇帝赵顼( 宋神宗 )的全力支持下进行变法。儒家的保守派群起而攻之,王安石将他们统统从中央驱赶到洛阳。正是在洛阳,以程颐为代表的洛阳知识分子群没有政事的烦扰,所以专心致志地搞起思想来。也正是在这时,这些儒家知识分子放弃了儒家知识分子本应该坚守的处理现实问题的实际性,而凌空蹈虚地谈起了天道和人性。

据说,程颐年轻时听了周敦颐对《太极图说》的解释后,大呼过瘾说:“周老师是天下第一等人。”朱熹很小的时候就曾问过老师:“头顶是天,那么天之上是什么?”陆九渊三四岁的时候就问老爹:“天地的边际在哪里?”

正是这种区别于注重现实的古典儒者的探索精神,让理学诞生到人间。理学虽然诞生于南宋,可在南宋时命运多舛。朱熹晚年,发生了“庆元党禁”,一大批理学家和信奉理学的朝野著名人士被列入伪党名录。理学受到重创,直到南宋灭亡,都未恢复元气。不过元朝初期,蒙古人对思想的宽松政策使理学重获青春。理学就在它倒下的地方( 中国南方,当年的南宋地区 )站起来,开始发光发热。1314年,元朝皇帝把朱熹特别推崇的“四书”作为科举考试的内容,并且指定朱熹的《四书集注》作为它的参考书。直到此时,理学在全中国被普及,渐渐有了压倒其他思想的权威。

然而,自理学诞生的那一刻到它拥有唯我独尊的地位时,它自身不可避免的缺陷始终像个恶灵一样跟随着它。

首先,理学在“存天理去人欲”的执行上过于严苛。这一点,程颐登峰造极。程颐认为,人生应该严肃,并且要绝对严肃。他曾给小皇帝赵煦( 宋哲宗 )上课,当时是春天,树枝发出清新的芽,让人怜爱。赵煦趁程颐不注意,折了一根树枝。程颐发现,脸色大变,说:“春天正是万物复苏之时,您怎么忍心折杀它们,这真是没有天理。”这种忽视甚至是扼杀情感的理学,实在让人无法喜欢上它。

其次,理学萌芽于北宋王安石变法时,倡导理学的那些人因为没有政务在身,所以不对政治负责,于是提出了高调的个人道德主义。他们希望每个政治家都应该具备他们所说的个人道德素质,程颐认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必须是完美的道德家,必须要有古典儒家所要求的一切美德:仁义礼智信,甚至包括个人卫生。司马光就曾攻击王安石,认为王安石一年才洗一次澡,连胡子里都是虱子,这样一个连“修身”都做不到的人,怎么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问题是,个人的道德和能力扯不上半点关系,可理学家非要认定,个人道德是能力的基石,没有个人道德,能力就大打折扣。王安石对那群高弹高调个人道德主义的理学家反击说,你们说的那些都是“壁上行”,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的确没有实现的可能。程颐还算是合格的,他的一生极端严肃,几乎没有笑过。但别的理学家就没有这种能力了。久而久之,理学家们大谈特谈的“存天理去人欲”渐渐变成说给别人听的口号。正是因为说给别人听,所以调越高越好,这让人在那些严苛的道德规定下无所适从的同时,也注定了理学师傅们不能知行合一。早在朱熹时代的南宋时期,就已经有人指责理学家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一套却做一套,理学宗师们规定的那些道德要求,都是让别人用的,理学信奉者只是讲师,不是实践者。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理学迈进明朝时,在明朝各位皇帝的努力下,被打造成了国家意识形态。这个变异过程漫长但却相当顺利。明王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建国不久,就在那位充满神话色彩的刘伯温的建议下,全盘接受了元王朝的科举制。朱元璋在思想控制上比蒙古人狠一百倍,他把理学之外的所有学说统统列入异端,甚至是孟子的“吊民伐罪”思想都被他砍了。如此一来,理学一方面作为科举考试的内容,使得凡是想通过读书改变人生的人必须接受,由此普及全国;另一方面,理学由此成了明帝国的唯一思想,成为国家意识形态。

如你所知,一种思想被确定为国家意识形态后,就成了不言而喻的真理。由此会给生活在其中的人带来下面的刻板印象:一切都臻于完美,你只要在它那一套架构中调节自己的生活,补充自己的知识,完善自己的心灵,就一切圆满。本身,理学就有一个严密完整的体系,在这一严密完整的体系中,一切问题都有答案,你不必再去寻找答案。实际上,在一个严密的体系里,你也找不到不同的答案。最有天赋的思想家就是最大胆的怀疑者。但你一旦怀疑,你就成了异端、叛逆。明朝第三任皇帝朱棣时期,一个灵性十足的思想者朱季友对朱棣说,朱熹理学有很多缺陷,即使不抵制,也不能把它普及。朱棣咆哮道:“你真是儒家的逆贼!”这位异端受到了严厉的廷杖惩罚,屁股被打烂,割下腐肉几斤,由于走路的姿势很怪,好多年他外出都要人背着行走。显然,理学在明代,已经严重制约了人们的想象力和探索精神。才华出众的思想家们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实践理学。

明代最著名的理学实践家主要有以下两人。一个是山西理学泰斗薛瑄,他对自己曾说过下面这段话而沾沾自喜:自有朱熹后,人间大道已明,不需任何多余的著述,躬行就可以了;另一位则是江西人吴与弼,他是圣人的奴隶,不仅仅恭维朱熹,而且恭维一切圣人。他经常梦到自己匍匐在周文王、孔子、朱熹的脚下聆听教诲。比如在他六十七岁那年的五月二十六日,他在日记中这样记载:“昨天晚上,我梦见孔子的孙子子思来访我。他说他是按孔子的命令来的,我感动得要死,也就在梦中醒来了。”吴与弼特别注重行,所以在他门下学习的人肯定是个出色的劳动力。但他的弟子中也有叛逆者,此人就是陈白沙。陈白沙慕名而来,几天过后就发现吴与弼没什么突破性思想,于是赖在床上,不去劳动。吴与弼就用棍子击打他,愤怒地说:“如此懒惰,怎么能做程颐、朱熹的门徒!”

陈白沙细皮嫩肉,当然经受不起棍棒的考验,于是号叫着离开了吴与弼。当他肉体的疼痛还未消失时,他的精神更剧烈地疼痛起来。这种疼痛就是:朱熹的理学好像是错误的,他叫人到外面去“格物”而获得“天理”,纵然把外面的理格了,又怎么能和我的心意一样?朱熹注解的“四书”是天理,我去格它,结果我的心发现,他的注解有问题,可大家都说,他的话都是天理啊。这可如何是好?

陈白沙无论如何都解不开这个心结,他从朱熹理学的殿堂里窜了出来,去探索陆九渊心学。

要了解陆九渊心学,就必须和朱熹理学相参照。朱熹理学的修养方法是以读经书和持敬为主。所谓持敬,就是统一自己的精神,抑制人欲,经常自觉天理。它的实践方法就是静坐。如果说,“读经书”是知性修养法,那么,“持敬”就是实践修养法。朱熹认为,这两者必须要互相帮助、互相依存,才能达到幡然领悟天下事物之理的境界。陆九渊心学在修养上特别重视静坐,主张直观性的感悟真理。朱熹则重视读经书,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的区别,就是在修养上,至于他们的终极目标都是一样的:得到天理,锻炼内心。

陈白沙转投陆九渊心学,奠定了他明代第一位心学家的不容置疑的地位。不过,他是从朱熹理学逃到陆九渊心学这里的,所以他仍然没有解决朱熹理学的“格物”问题。事实就是这样:理学当时已经是一个完美、严密的体系,在它内部,很难产生独创型的学者。

而当时是清一色的理学天下,想要在思想上被人瞩目,必须要从朱熹理学开始。王阳明当然也不会例外。

那么,他是如何突破朱熹理学,一举创建王阳明心学的呢?

让我们从头开始说起。 ReQ0pbm71M+Urx4gEZL1yt/K8k+0wLteUBzNC0nguR3+hJ9z5QU5QEDdQVTssONj



第一章
为什么悟道的是王阳明

何谓第一等事

对于大明帝国第八任皇帝朱见深( 明宪宗 )来说,1472年绝对不是个好年头。鞑靼( 明朝时由也速迭儿开始,最终由达延汗统一的东部蒙古 )从年初到年末持续不断地攻击帝国北疆;大运河因为干旱而枯竭,南方运往北京的粮食只能走遥远而艰险的海路;四川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武装暴动,政府军接二连三地惨败;苏州发生洪灾,两万余人被冲进大海成了鱼虾的美食。朱见深和他的政府焦头烂额。

但对于浙江余姚王华家来说,1472年是个非常好的年头。因为就在本年九月三十,王华的老婆生下了一个婴儿,这个婴儿就是多年以后的王阳明。

王阳明早慧,四岁之前,他就把爷爷王天叙经常朗诵的书籍内容全部烂熟在胸。和大多数孩子一样,他生性活泼、顽皮好动,有一种惹人发火的好奇心。当他四岁开口说话后,总是把王天叙追问得走投无路。同时,他对任何事物都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刻苦钻研的心。七八岁时,他迷上了中国象棋,很快就把自己沉浸到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去了。

那个时候,他不是在和别人玩象棋,就是在去和别人玩象棋的路上。吃饭时,他身边摆着棋谱;睡觉时,他枕边摆着棋谱;即使洗澡时,他的木桶旁边也摆着棋谱。最疯狂时,他废寝忘食,几乎忘了自己还有很多儒家经典要读。

他的父亲王华实在看不下去了,训斥他:“你整天鼓捣这种‘小技’,是违背圣人的教诲。”

王阳明一本正经地说:“我正是在遵循圣人的教诲啊。”

王华冷笑:“你老子我是秀才,圣人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背得滚瓜烂熟,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圣人让人鼓捣象棋的话?”

王阳明摇头晃脑地说:“您说象棋是‘小技’,但孔夫子说过,即使是小的技艺,也一定有可取之处( “虽小技,必有可观者焉” )。这不是告诉人们,可以钻研象棋这种小技吗?”

王华被气得胡子抖了两下,说:“你断章取义的功夫还真不错。孔夫子这句话下面还有句话,你可记得?”

王阳明当然记得,但他摇头。

王华冷笑:“真是学艺不精。孔夫子下面的话是:但对远大的事业恐怕有影响,所以君子不从事这些小技艺( “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

王阳明假装恍然大悟:“孔夫子是个性情活泼的人,他肯定支持人钻研小技。后面那句话大概是后人加上去的,应该不是孔子的话。”

王华的胡子又抖了起来。

王阳明的母亲没有闲工夫和他斗嘴皮子,索性趁他睡觉时把他的象棋扔到了水里。小王阳明悲痛不已,还作了首诗来描述象棋的“凄惨”命运:“象棋在于乐悠悠,苦被严亲一旦丢;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帅溺水同时休;车马千里随波去,相士和川逐浪流;炮响声音天地震,象若心头为人揪。”

这并未摧折王阳明喜欢钻研的心,他很快就把象棋的事忘到脑后,又一头钻到了道教的养生术里。

父亲王华再次吹胡子瞪眼,母亲严肃地站在了王阳明面前。王阳明只好乖乖地将关于养生术的书籍束之高阁,但只要父母不注意,他就会像做贼一样偷偷地阅读。好在他很快就从养生术中走了出来,又开始舞枪弄棒。

王华看着这个孩子,唉声叹气。唯一支持王阳明“为所欲为”的只有他的爷爷王天叙。这是位和蔼的老人,饱读诗书思想开放,允许年轻人按自己的想法去行事。正是在王天叙的保护下,王阳明才充实了自己丰富多彩的少年生活。

随着年纪的增长,王阳明的心越来越野,越来越让当时的人不能接受。1482年,王阳明的父亲高中状元在北京获取官职。十一岁的王阳明和爷爷王天叙从浙江余姚前往北京。途经镇江时,王天叙被他在镇江的诗友挽留,一行人游览金山寺。

游玩进入高潮时,有人提议以“金山寺”为名作诗。当大家都在冥思苦想时,王阳明已挥笔而就,这首诗是这样的:“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王天叙扬扬得意地把孙子的诗传给众人看,这些诗友们啧啧称奇。但有几人打翻了醋坛子,议论说,这样的诗歌怎么可能是一个孩子所作,必是王天叙代作,以显示他孙子的超人才华。王天叙显然听到了这样的议论,为了证明他孙子的确有超人的才华,就让他们给王阳明命题。

有人就指着金山寺的“蔽月山房”景点说:“作一首如何?”

王阳明毫不谦虚,点头。

有人要拿笔墨纸砚给王阳明,王阳明拒绝说:“不必。”还未等那人反应过来,他已脱口而出:“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如月;若有人眼大如天,还见山高月更圆。”

对诗歌稍有欣赏力的人就能发现,这首诗语言虽然清新平凡,却呈现了一种非凡的艺术观念,它的美几乎是浑然天成。

即使那些醋坛子也不得不发自肺腑地称赞,这真是一首好诗。可王阳明却发出一声青涩的冷笑,说道:“文章小事,何足挂齿!”

众人大惊。这些人一致认为,王阳明要么是在玩清高,要么就是疯了,文章怎么是小事?在大明帝国,文章是能获取高官厚禄的头等大事,作为知识分子,文章差不多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事。如果文章是小事,那王阳明心中的大事还能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一年后有了答案。

1483年,王阳明在北京的私塾读书。有一天,他一本正经地问老师:“何谓第一等事?”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问,人生的终极价值到底是什么?

他的老师吃了一惊,从来没有学生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看了看王阳明,笑笑,又思考了一会儿,才做出他自认为最完美的回答:“当然是读书做大官啊。”这在当时的确是标准答案,正如今天大多数中国人发家致富的“第一等事”一样,明帝国的知识分子们当然是以读朱熹理学,通过八股考试,进入仕途为毕生理想。

王阳明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看着老师说:“我认为不是这样。”

老师不自然地“哦”了一声:“怎么,你还有不同的看法?”

王阳明夸张地点头,说:“我以为第一等事应是读书做圣贤。”

老师目瞪口呆,突然狂笑,然后对着王阳明摇头:“孩子,你这第一等事可是太高了,哈哈。”

王阳明对老师的讥笑毫无反应,转身离去。这件事后来传到王华的耳里,王华冷笑。有一天,他看到王阳明在院子里望天,若有所思,就笑着问他:“听说你要做圣贤?”

王阳明对父亲点了点头:“当然。”

王华大笑,说:“你把吹牛皮的工夫放到学业上,该多好。”

王阳明有点恼怒,回问父亲:“圣贤怎么就做不得,您和我老师都这样取笑我?”

王华收起笑容,质问儿子:“你懂什么叫圣贤?”

王阳明像背书一样回答:“圣人就是那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

王华说:“你虽然把北宋张载这段话背得很扎实,但我告诉你,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呓语,你怎么就当真了!”

王阳明说:“孔子就是这样的圣人。”

王华正色道:“那是千年才出的一位圣人,你怎么能比?”

王阳明反驳:“大家都是人,怎么就不能比?”

王华语塞。

的确,孔子出生时也不是圣人,是通过后天努力把自己锻造成圣人的。按王阳明的见解,大家都认为圣人不好做,只是因为被圣人的光环吓唬住了,不敢去做,所以很多人都和圣人失之交臂。他下定决心,自己绝不可以和圣人失之交臂。

但是,做圣人的第一步该是什么呢?

为天地立心,太空了;为生民立命,太大了;为往圣继绝学,太远了。能摸得着看得见的只有“为万世开太平”。为万世开太平可不是靠嘴皮子,而要靠出色的军事能力才能经略四方。

正是这种“经略四方”的理想,使得王阳明在课堂上总是心不在焉。后来他干脆就逃课和很多小朋友玩军事游戏。不过他组织的军事游戏,即使在成人看来也已超越了纯粹的玩闹。他制作了大小旗帜数面,自己则装扮成指挥官的样子居中调度。在他手中的旗帜不断变换时,他的“士兵”们左旋右转,右旋左转,很有排兵布阵的架势。

王华唉声叹气,可以说,他为这个孩子操碎了心。他大声训斥王阳明:“我家是书香门第,你却搞这些不入流的东西,真是败坏家风。”

王阳明深为父亲的武断吃惊,问:“排兵布阵怎么就是不入流的东西?”

王华耐住性子解释道:“本朝自开国以来就重文轻武,凡是有志向的君子都不会参与武事,而且我从来没听过哪个圣贤是舞刀弄棒的。”

王阳明小心翼翼地质问:“孔子不是文武全才吗?”

王华跳了起来:“人家是圣人,你只是个普通人。你最正经的事就是好好读书,将来通过科举考试,最好成为状元,像你爹我,就是状元,大家都喜欢我,尊重我,羡慕我。”

王阳明转动眼珠子,不怀好意地问父亲:“父亲中了状元,后世子孙还是状元吗?”

王华丝毫没察觉出这是个陷阱,严肃地回答:“你想得美。状元只是一代,你若想中状元,还需要刻苦读书。”

王阳明随意地一笑:“原来只是风光一代,但建功立业却能百世流芳,所以我恐怕不会稀罕状元。”

王华气得发疯,他拿出家长的姿态来,要体罚王阳明。每每在这个时候,王天叙都会适时地出现,先是好言相劝王华,如果王华不听,他也拿出家长的架势来,王华是孝子,只好乖乖地溜走。

王天叙早就对王华讲过大道理:“人才不是管出来的。”

王华谨慎地反驳说:“但人才是教育出来的。”

王天叙就反击道:“最好的教育是引导,不是你这种强制管束,你应该顺着孩子的习性去教育。我这个孙子将来必有大成,不是你所能体悟到的。”

王华摇头苦笑,他实在看不出这个有点多动症、喜欢吹牛皮,整天都在搞“小技”的孩子将来能有什么大成。

王华不了解王阳明,王阳明的确有多动症,但绝不是吹牛大王。为了实现“经略四方”的志向,他很是投入。除了频繁地组织军事模拟外,他苦练骑射,遍览兵法,在史籍中寻找出色的军事家传记反复阅读,然后把这些人打过的著名战役在现实中还原,不停地模拟。

在模拟之外,他还极为认真地进行过实地考察。1486年,十五岁的他单枪匹马私出居庸关。当时大明帝国的主要敌人就是居庸关外的蒙古人,他们三番五次攻击大明帝国的边疆,王阳明私出居庸关,正是为了实地考察蒙古人,希望能得到最佳的解决方案。

当他在居庸关外的一条羊肠小道上骑马漫行时,两个蒙古人在他不远处信马由缰。王阳明热血澎湃,从身后抽出弓,搭上一支利箭,扯开嗓门向那两个蒙古人大喊:“哪里走,吃我一箭!”

两个蒙古人突然发现一匹马腾空而来,马上端坐一人,正朝他们的方向弯弓。他们从未在此遇过这样的情况,所以吓得魂飞魄散,掉转马头,带着哭腔拍马就跑。王阳明在后面大喊大叫,追出了几里才停住。他看着两人的背影哈哈大笑,很为自己的勇气而自豪。不过,他这样做的目的并无恶意,他只是想练练自己的胆子。随后,他就和当地的蒙古人打成一片,在居庸关外待了一个月,他深刻了解了蒙古人的生活习惯和军事训练方式,后来还在一场蒙古人组织的射箭比赛上拔得头筹,又在蒙古人组织的摔跤比赛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当他回到北京时,他父亲王华的肺都被气炸了。王阳明在爷爷王天叙的庇护下才没有受皮肉之苦。这件事不久,北京郊区发生了农民暴动。这是件大事,皇帝朱见深要各位大臣出谋划策,王阳明得到消息后,兴奋不已,他连夜写了一篇《平安策》,请求父亲交给皇帝。王华斜眼看了看他,又拿过他的《平安策》扫了几眼,就扔给他,说:“老生常谈,无济于事。”

然后王华拿出了另一副腔调:“我说,你就不能干点正经事吗?”

王阳明在心里说:“我现在做的是第一等事,第一等事怎么就不是正经事了?”

王华似乎注意到了儿子的心思,指责他:“你四处乱逛,像个夜游神,我听说你有事没事就去逛于谦庙?”

王阳明回答:“于谦是大英雄,当初土木堡之变,如果不是他守卫北京城,蒙古人可能就把这座城给攻陷了。”

王华又问:“你还很喜欢东汉的马援?”

王阳明激动地回答:“他平定交趾,实在是天底下第一等豪杰。”

王华叹了口气:“你呀,羡慕英雄豪杰我不反对,但你想过没有,人家是赶上了时势,人家有平台施展。你要真想做那样的英雄豪杰,就要读书做官,只有做了官才有平台给你施展。”

从以上的故事中,我们可以获得以下信息:因为王阳明太聪明,所以能积累起大量的知识,同时,极致的聪明也使他目空一切,把别人看得特别重的东西视为粪土,并且树立起高人一等的理想。又因为他与生俱来一种“英毅凌迈,超侠不羁”的性格,使他浑身散发着任侠情怀和要在战场上摧敌制胜的伟大心愿。

但也正如他老爹王华所说,他现在只是空想,因为没有平台。王阳明也经常问自己,施展经略四方的平台到底在哪里呢? ReQ0pbm71M+Urx4gEZL1yt/K8k+0wLteUBzNC0nguR3+hJ9z5QU5QEDdQVTssO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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