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写于北平。
“蒙古是一个野兽,是无愉快的。石头是野兽,河水是野兽,就是那蝴蝶也想来咬人。”在一篇苏联的短篇小说里这样写着,读起来像是一首歌,一首唯一的蒙古的歌,正如古时鲜卑民族所唱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幻想在陌生的地方盘桓着。小学时候读地理,总以为青海是一片青色的死海,而蒙古只有黄色的旷野的荒沙。后来又听先生讲到沙漠上的幻洲,那的确很有趣味,不可不遭逢一次,骑着马或是骆驼,缠头,身披黄色的,红色的袍,手持长杖,这种憧憬不知怎么又转移到尼罗河畔的金字塔了。只可惜,经验与年岁俱增,自己的世界反倒日见狭窄。抱定志愿说是要到南北冰洋去探险的那样的童心,等到中学毕业时已经做梦都梦不起来了。正在那时,遇见一位会说蒙古话的朋友,引起我的好奇心,蒙古有什么故事传说之类的东西吗?他大约知道的也不多,说是有,但内容很简单。我自然不能满意他这抽象的回答,又问有诗歌没有,他只微微地笑了一笑,话题却说到蒙古人的生活上去了。——自此以后,我脑里所萦回的,也无非是些眼前切身的事,而所谓戈壁上的蒙古人会不会对着天空的幻洲唱出歌来的问题,再也无心想起了。虽然班禅曾来北京,同时中山先生正住协和医院,印象最深的是那年南北池子的大街上对将来抱着无穷希望的青年和求班禅摩顶祈福的蒙古人骤然同样地膨胀起来,但他们却泾渭分流,彼此从不曾互相注意过。后来又有某博士的蒙古旅行,也曾使我有一度的神往,但不过只是一度而已。
可是后来偶然在一个晚餐席上我却听见蒙古的歌了。那是在H埠,我在一本诗里写过的,阴沉的H埠。地近寒带,冬天的路上结着很厚的冰,许多不大熟识的人聚在一家饭店里;我当时好像患着怀乡病,溷在中间,并不曾沉入人群的狂欢,只不缓不快地掰香蕉,喝酒,吃菜,在我低着头的面前时时涌现出一个圆圈里的境界。圆圈外笑语同筷子正在一样地纷乱着,忽然桌子一拍,含笑的主人立起来了:今晚不是容易的事,大家会在一起。席上的客人有的来自贝加尔湖畔,有的鸭绿江的那边,还有富士山,就是我们本国的也不都是一省。明天说不定就人各一方。说到这里他举起酒杯,接续着说,请大家留个纪念在今晚的席上。
片时的静默。一个活泼的东洋人首先起立了,唱的据说是他的国歌。随后是广东戏,昆曲,还有伴着胡琴的皮簧,在你谦我让的中间,一个矮而胖的俄国人说话了,用纯熟的中国语:
“诸位!这里,关于俄国的歌,大家一定听得很不少了,在街上,在公园,在咖啡店。我今晚要唱一首异乡的歌,愿得主人的允许。”
大家都很惊讶,是什么呢?
“蒙古歌。”
出乎意外,一片鼓掌的声音。
不过是新鲜罢了,意义也不懂,声音也很沉闷,比起《四郎探母》《空城计》来,太不能使听众陶醉了。但都很注意地听,不过是新鲜罢了。
催眠歌似的,没有抑扬高下,使人如置身于黄土的路上,看不见山,看不见水,看不见树木,只有过了一程又一程的黄土。是的,在这歌里,霞都不会红,天也不会青,——是一个迟钝的人在叙说他迟钝的身世。歌中自然也有转折,无论往哪边转也转不出它那昏黄的天地。
唱歌的人的态度却是严肃的。
这样的歌,在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境界里,似乎太不生色了。但如果是白日无光,冷风凄凄地吹着的下午,从一个孤孤单单的帐篷里发出来这个声音,也未必不相称吧。——什么事都是因缘,谁想得到呢,这沙漠里的一朵灰色的花,向来不大有人采摘的,也会有今日飘落在光明的电灯光下,洁白的桌布上面,而它的声浪吻着两旁陈列着的西方的雕像。
唱歌人的态度始终是很严肃的。
席散后,我却没有放松这位唱蒙古歌的俄国人。我们在披外套的时候,我请求他,能够一起出去散一散步吗?他说可以,我们便从这热腾腾的屋里走出来了。我们到了清冷的夜的空气中,感谢的很呢,使我今天听见了这个奇怪的歌。他说并不奇怪,他的故乡是恰克图,同蒙古人做买卖的他的同乡们差不多都会唱这样的歌。
“但是,什么意义呢?”
“意义是很悲哀的,他们的马死了,他们在荒原里埋葬这匹马,围着死马哭泣:老人说,亲爱的儿子,你不等我你就死去了;壮年说,弟弟呀你再也不同我一起打猎了;小孩子叫声叔叔,几时才能驮我上库伦呢;最后来了一个妙龄的女子,她哭它像是哭她的爱人。”
“就意义说,这是一首很好的哀歌呀,真想不到他们也有这样好的歌。但是声调怎么这样沉闷呢?我只觉得蒙古是一个野兽,无愉快的。就是蝴蝶也想咬人呢。像你们的一位作家所说的一样。”
俄国人似乎是在笑我幼稚,他说:
“那不过是片面的观察罢了。什么地方没有好的歌呢。无论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少男少女的心呀。不过我们文明人总爱用感情来传染人,像一种病似的。至于那鲁钝而又朴质的蒙古人,他们把他们的爱情与悲哀害羞似的紧紧地抱着,从生抱到死,我们是不大容易了解,不大容易发现的。”
夜里非常冷,我们并不很和谐地在街上走着。他的话我也不愿意加以可否,一直走到江滨,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久我就离开了H埠,那夜的俄国人,那夜的蒙古歌,似乎早已忘记,两年后的今日,偶然读到一篇讲蒙古故事的短文,不觉又萦绕心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