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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砂织和店长正在说话。而我,应该说是和弥,正坐在吧台上,托着下巴望着他们。吧台边上有个花瓶,里面是绽放的白色花朵。砂织转身撞倒了花瓶,水沿着吧台静静地流淌。

左眼的梦就此结束。我睁开双眼,合上杂志,从包里拿出A4纸,记录下了刚刚看到的梦境。

看见梦的日子:三月十日

出场人物:砂织、咖啡店店长

开启梦时的状况:在房间里看杂志。看到广告照片里的白色花朵时,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砂织在和店长说话。砂织在咖啡店打工时撞倒了花瓶,看上去很着急。花朵散落在地,花瓶中的水在吧台上流淌,我面前的咖啡杯周围积起了一摊水……

这是和弥在名叫“忧郁森林”的咖啡店时看见的场景。

记录完后,我把纸装进了文件夹。记录梦境已有两周了,文件夹越来越厚,重得不太方便日常携带。

砂织是和弥的姐姐,在咖啡店工作。

在左眼看到的梦境中,相同人物出场的比例很高。我听不到他们说话,因此他们的名字我几乎全不知道。之所以知道姐姐的名字,是因为它被写在了家门口的门牌上。

我经常看到砂织,大概能感觉到她与我——应该说她与和弥,是姐弟关系。

她有时是个孩子,有时则是个大人,而我看事物的视线也相应地时低时高,因为梦中的我们不总是孩子。但砂织总是向我投来温柔的目光,这一点几乎从未改变。我最初在医院看到的荡秋千的女孩,就是砂织。

砂织的发型和服装随年龄而变化。有时她会扎起长长的头发,有时又会让长发垂在肩上。她有一个很鲜明的特征,让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她的鼻子经常红红的。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因为有严重的花粉症,她的鼻子下经常挂着透明的鼻涕。因为总是用纸巾擦拭,她的鼻子才红红的。

我常能从左眼看到擦鼻子的砂织。有时她埋首于一大堆纸团里,有时她抱着纸巾盒在购物,有时她则擦着鼻子招待客人。

除去这一点,她可算是个漂亮的女孩。不过她似乎毫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鼻子里总是塞着纸巾。

我曾梦到过和姐姐肩并肩走在一起,还有脑袋挨着脑袋打扑克的情景;也梦到过和还是孩子的她哭着打架的情景——她的脸上挂着鼻涕和眼泪,看起来十分狼狈。

在大多数的梦里,砂织都更高,但我也看到过弟弟和弥身高超过她的梦。和弥的视野比现实中的我要高许多,能让我从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看这个世界。

梦中的一切常常平和有序,没有无缘无故爆发的战争,也没有飞向宇宙的情景,都是些平常的日子。我拼命记录着那些梦,它们成了没有过去的我所能拥有的新的过去。

看见梦的日子:三月十二日

出场人物:冬月砂织、父母

开启梦时的状况:架子上放着掏耳棒,看到掏耳棒上的白色棉花球时,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还是孩子的砂织与和弥(大概是上小学前的年纪)躺在母亲腿上,让母亲掏耳朵。轮到砂织时,我在一旁边玩边看母亲给她掏耳朵,手上还拿着玩具火车。砂织好像很讨厌掏耳朵,一脸不耐烦。母亲的膝盖被她的鼻涕弄脏了。父亲从她们身后走过。

看见梦的日子:三月十四日

出场人物:父亲、父亲的同事

开启梦时的状况:盯着等红灯的卡车时,左眼有了反应。这个梦害我没过成马路。

梦的内容:父亲戴着手套在木材厂工作。从视线的高度可以推测出和弥还是个小孩。父亲的工作服上沾满机油。大卡车上堆着被砍倒的树木,一名年轻男子在旁边工作。他穿着和父亲一样的工作服,我猜他是父亲的同事。我想去父亲身边,父亲却抬起手制止了我。危险,不要靠近——我猜他是这个意思吧。

看见梦的日子:三月十五日

出场人物:砂织、舅舅、舅妈

开启梦时的状况:看到父亲的烟头,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我和砂织在舅舅家。喝醉的舅舅把舅妈手上的托盘打翻了,餐具掉了一地。砂织表情僵硬。

冬月和弥与砂织生活在深山里。梦中的景象大多是连绵的山峦,或是护栏外就是悬崖的山路。

冬月家除了和弥与砂织,还有他们的父母。他们应该是四口之家,我至今还没在梦中见过祖父母。而当和弥的视线到达一定高度后,我也再没见过他的父母,可能是和父母分开住了吧。

我收集着梦里出现的数不清的场景,这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梦中的父母对我很温柔,让我感到很温暖。但现实中的母亲却让我怀抱着罪恶感。比起她,我竟对梦中的父母心存依恋,我意识到这是不正常的。

在学校和家里,我总是深深感到不安。但只要想起梦中的事,我便能忘却这份不安。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现实,不禁有些悲哀。

只要一听到母亲和朋友们说起以前的“菜深”,我就会觉得心痛。在和班主任岩田老师或从前的朋友说话时,我甚至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害怕自己屡屡出错,所以双腿发抖,只想逃离。

“菜深,今天是你值日,擦一下黑板吧。”

啊,嗯,好的……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对话都会让我紧张到心脏剧烈跳动。我的声音是否奇怪,脸上有没有笑容,会不会让他们觉得不舒服——我经常担心这些事,始终处于紧张和恐惧之中。

而且,现在每每看到钢琴,我就会回想起上次的失败,几欲泪流。一切都会给我带来恐惧,让我不知所措。

每到这时,我虽然心知不该这么想,但还是会忍不住希望自己不要活在现实中,而是活在左眼那个和弥的世界里。

失去记忆的我无论如何也成不了菜深。不管再怎么努力,我都无法像她那样弹得一手好钢琴,或是成为老师们喜爱的优等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不是“菜深”了。

不仅如此,现在的我和失忆时一无所知的我也不一样了。因失去记忆而一切从零开始的我,现在已经看过太多景象,而它们都不可能是生于都市的独生女“菜深”的记忆。

现在的我很怕狗,会因为担心被咬伤而离它们远远的。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菜深明明就很喜欢狗的……”母亲说。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变化来源于左眼的记忆。

记录梦境内容的文件夹里有这么一页。

看见梦的日子:二月二十六日

出场人物:一只大狗

开启梦时的状况:上学途中,看到有人带着狗散步,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我被狗追着跑。被咬的瞬间梦中止了。

应该是这个梦使我变得格外怕狗的。这么一想,我才知道在梦中作为和弥所看到的景象,也会对现实生活中的我产生影响。

“感觉你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个人,”桂由里在教室里对我说,“还什么都做不好。赶紧恢复记忆吧,这样下去你会留级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真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啊。大家把桩桩件件有关“菜深”的事堆叠到我身上,简直沉重得让我想死。她是那么优秀,根本让我望尘莫及。

母亲给我看了她拍摄的失忆前的我,也就是“菜深”的短片。她以为这样能让我想起些什么,只可惜事与愿违。

短片中,“菜深”穿着漂亮的衣服站在舞台中央,向观众行礼后,她坐在钢琴前开始了演奏,指尖下流淌出美妙的旋律。我闭上双眼,用心感受,脑海中仿佛展开了一个澄澈的世界。“菜深”任指尖在琴键上飞舞,动作流畅,宛如奇迹一般。

另外一个短片记录着她小学时在家举办生日会的片段。在客厅里,她被朋友们围绕着,不停地说着话。她在十分钟里就几乎说完了我在学校一周所说的话。她和朋友们打闹着,有时笑得露出可爱的酒窝,有时佯装生气鼓起脸颊,逗得周围的人十分开心。

短片中的她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她和我有着相同的面孔,却不是同一个人。

我感觉自己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看见梦的日子:三月二十一日

出场人物:父母、在木材厂工作的人

开启梦时的状况:在家居用品店看到旋转锯刀时,左眼有了反应。

梦的内容:父亲和母亲遭遇了事故。

为了买学校要用的圆规,我去了家居用品店。我找不到放圆规的地方,不经意间来到了和文具毫不相关的工具区。

货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其中有一把圆形刀刃的小型旋转锯刀。在看到它的瞬间,我的左眼一阵发热,于是我停下脚步,将视线集中到锯刀上。

没有任何人触碰锯刀,刀刃却不知何时开始无声无息地旋转起来。右眼和左眼看到的不同景象以锯刀为中心重合了,我知道左眼的梦即将开启,便立刻闭上了双眼。

梦中,旋转着的锯刀向四周喷溅着木屑。圆形刀刃高速旋转着,白色木板像被牵引着一般,被切成两半。这里是父亲工作的木材厂。

眼前只有图像,但我似乎能听到木材被切断的声音,还能闻到扑鼻而来的木头气味。

木材厂的工人们拿着电锯不停切割木材。我站在一边,正好能看到供卡车行驶、搬运木材的巨大出入口。从梦中视线的高度可以推断,我还是个小孩。

我把视线移向周围,看到父母正站在一块儿。父亲在木材厂工作,所以母亲经常带我来这里。

父母站在大卡车旁,车斗里堆满了用绳子捆住的粗壮木材。

父亲对我招了招手,我向他走去。

突然,车斗里的木材滚落下来,正好落到站在车旁的父母身上。

我在家居用品店里忍不住尖叫起来。

我从左眼看到了父母被压在木材下的画面,想让这个噩梦立刻停下,却束手无策。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挥之不去的梦境都在继续放映,让我无法逃避。

梦中的我僵在原地,看着木材厂的大批工人向前涌去。我就那样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被压在木材下的父母。木材很快被搬开,但我知道他们恐怕难以生还。也许就是因为这起事故,在和弥长大后的梦境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父母的身影。

大量鲜血从父亲的头部缓缓流出。

左眼的景象到此结束,我眼前的世界恢复了正常。我在货架前蹲了下来。店员听到我的尖叫,立刻赶了过来。

三月末,我回到给我做移植手术的医院,给左眼做定期检查。刚出院的那段时间我常去复查,但三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记得去医院的路,所以拒绝了父母的陪伴,一个人坐上了公交车。

我在门前重新审视着这所医院。这是一家深藏在街区里的小医院,以前我没注意过,现在看来,总觉得它透着一些古怪。它没有招牌,入口处还掩映在树丛之中。估计大部分人经过时,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有家医院吧。

在门口要换上绿色拖鞋,我想穿一双没有破损的,但没找到。

整个医院除了我好像没有其他病人。一位看上去年纪大得可以称为奶奶的护士坐在接待处。不光是大堂,整栋楼都显得有些阴暗。

以前住在二楼病房时,我没什么奇怪的感觉,现在却觉得有些可疑,大概是因为我变了吧。

我在接待处护士的催促下进了诊室。这是一个单调又无趣的房间,只摆着屏风、病床和桌椅。

医生在桌子上写着什么文件。这是一位留着胡子、年纪略长的医生。我向他低头致意。

“请到那边躺下。”

医生说完,目光回到了面前的文件上。我躺到病床上,等待着医生检查。

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后,我把目光移向一旁,看到墙上挂着一面大大的镜子,镜子里正好映着躺在病床上的我。

我想起了眼球移植手术。那时在手术室里,我躺的床和现在这张差不多。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我现在的左眼。

在那之前我只有一只眼睛,有一个眼窝是空的。做完手术后,我虽然外表上已经恢复成从前的“菜深”,但内心没有丝毫改变。移植手术仅仅改变了我的外表,真是有些遗憾。

在我重新拥有两只眼睛之初,母亲看着我,似乎非常高兴。“是菜深的脸。”她盯着我,满脸笑容地捏了捏我的脸。我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幸福感涌上心头——能看到母亲高兴的样子真是太好了。

然而没过多久,母亲便清楚地意识到我并不是她的“菜深”。每每看到我犯下从前的“菜深”不可能犯的错误时,母亲总是很不高兴。我想,正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面孔,母亲才会更加生气,也更加不能原谅我。

医生整理好手头的文件,检查马上要开始了。

面朝墙上的镜子时,我感觉左眼有些发热,是即将看见梦的前兆。大概是镜子里的映象成为了钥匙,打开了左眼梦的宝箱。

但等了许久,梦境始终没有降临。无论是少年时代的和弥与砂织,还是梦中的森林,都没有出现。左眼看到的只有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的我。

不对——我感觉心跳加速,有什么不对劲。下一秒,我发现我所看到的景象很不正常。

从镜子中是不可能看到望着天花板的自己的。我面朝镜子,镜中只可能出现我的正脸,无法映出侧脸。

注意到这一点后,我又发现了其他异常。我的视线似乎有些模糊,像在水中一般,视线的边缘还有些扭曲。

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的眼前不是诊室而是手术室。这是我在手术之前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

我有些混乱,闭上了眼睛。视线无法对焦的感觉消失了,左眼所见的手术室中的景象清晰起来。为什么这个片段会被眼球记住?这并不是和弥他们的世界。

我拼命地回想手术前的事。确实没错,当时我旁边应该有一个装着眼球的玻璃瓶。如果我现在看到的景象是那时眼球所看到的,那么当时的我的确就是这个样子。

我顿时全明白了。视线的边缘有些扭曲,正是因为从玻璃瓶内往外看的缘故,视线模糊则是因为眼球被浸泡在液体里。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我现在所看到的就是左眼曾经看到的。迄今我见到的一切都不是幻象,也不是白日梦,全是留在左眼中的记忆。左眼宝箱里的一切,都是过去烙印在视网膜上的风景。

“抱歉让你久等了,我可以开始检查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医生已经站到我旁边。我晃了晃脑袋,坐了起来。

即便如此,我仍然可以从左眼看到躺在手术台上的自己。那个望着天花板的我一脸不安,向这边转过头来。

我发现我刚才看到的是自己的右脸,因为从正面看去,我左侧的眼窝是漆黑的空洞。 ZlyT5B+YwfLqYsSrbVcBStgwqSd+ur+cCOAGn3fUgMRjxigNFwf65pTg73Fg0aah



4

发现了左眼中“梦”的本质后,我在医院接受检查时一直都有些恍惚。医生好像问了些什么,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知不觉中检查结束,我走出了医院。

在回家的路上,我到书店的高中入学考试资料区翻找,发现了一本厚厚的全国高中介绍。我开始查找和弥报考的学校,并很快找到了。在左眼的景象中,我见到的试卷上的高中是真实存在的。

在此之前,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学校。我一直以为它处于虚幻之中,因此也从未在意过。原来在同一个国家里,这个学校真的存在。

如果眼球中的景象全是我想象出来的梦境,那这件事又该如何解释?我无意中听说了这个学校,然后它便出现在了梦中吗?不对,我想不是这样。这正好证明,左眼所见的一切全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

这颗眼球曾经属于一个名叫和弥的真实存在的人。他的眼球不知怎么来到了我的眼窝里。我所见的梦境,全是他曾经看到、记住的片段。我将记录梦境的文件夹命名为“梦的记录”,但其实这个名字不对,它应该叫“眼球曾经所见景象的记录”。

我的心情很复杂。胸中升腾起的感情,也许是困惑。

我一直以为那个世界并不存在。在那个带有奇妙生活气息的世界里,我变身为一个名叫冬月和弥的虚构人物,吸取左眼看到的景象,把它们填补在心中,代替我失去的记忆。我曾经一片空白的大脑被和弥看到的景象填满,我就像在体验他的人生,感觉自己仿佛已不再是菜深,而几乎变成了他。

然而,和弥并不是想象出来的人物。砂织也好,其他任何来自左眼的景象也好,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我的想象。我为此困惑,并突然心生恐惧。如果一切只是梦境,那砂织不过像是电影里的一个角色;但如果这些全都是过去的记录,回想起我所看到的人和事,我的心情便顿时异常沉重。

不过,除了不安,我心中也生出了些许期待。

那些景象给失去记忆的我带来了勇气,一想到其中的人和物都在某处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我便感觉自己一刻也待不住了。

我现在站立的这片土地,与我曾以为只是梦境的那片土地遥遥相连。我正抬头仰望的这片天空,说不定也是砂织正抬头仰望着的那片天空。

通过左眼中的记忆片段,我得知了和弥上的学校、常去的车站和居住地。梦境的角落里曾出现的文字,我全都记录了下来。

去医院检查后的第二天,我逐个查找了那些信息。这件事并不难,我在一天内就确定了和弥与砂织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何处。

从我家到他们两人生活的地方要坐半天的新干线。我在地图册上查了查,发现上面用小小的字印着我在梦中看到过的地名。那个小镇坐落于远离大海的山间。我盯着地图册的那一页看了片刻。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和弥的眼球来到我这儿呢?我越想越在意,想给外公打个电话问一问。

下定决心要打这个电话后,因为害怕,我好几次在按下外公家的电话号码后又猛地挂断。自外公去医院探望我以后,我还没和他说过话。我不记得当时和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我们没能好好沟通,觉得很对不起他。

电话响了好几下,外公终于接了电话。

“左眼感觉怎么样啊?记忆恢复了吗?”

外公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这让我紧张的情绪一下子缓解了许多。

我回答说,记忆没有恢复,但眼睛感觉挺好的。聊了聊父母的事情之后,我进入正题。

我问眼球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想知道眼球是从哪儿得来的?”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外公不太愿意深谈。

“菜深,这些你不用知道啊……”

外公没有细说,不过我猜,和弥的眼球并不是通过正规渠道得来的。

提供眼球的人要在生前向相关机构提出申请,同意捐献器官。捐献者死亡后,医生经过家属同意,才能从死者身上取出器官,交给相关机构,然后提供给等待移植的人。

外公通过不正当的手段从那个机构的高层手里拿到了眼球。很多人都在等待眼球移植,正常情况下,排队就需要排好几年。而且比起还有一只眼球的我,失去双眼的人更应该优先。要不是用了不正当手段,我是得不到这只眼球的。

这是本不属于我、应该移植给其他人的眼球。我有种负罪感,因为我狡猾地从本该拥有视力的人手里抢走了他们的希望。

“你在生气吗?”外公似乎在试探我的心情。

也不是……但我还是觉得不应该这么做——我这样回答道,心里既感谢外公让我与和弥的眼球相遇,又为采用了不正当手段而愧疚。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于是对着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询问。为了赎罪,我想再拜托外公一件事……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你。”

我因为害怕被拒绝而紧张不已,但思来想去,仍觉得那是个好主意。

我说,下次我也想捐献器官。我会提交申请,请那个机构在我死后把眼球提供给其他需要的人……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很后悔说了这些话。

就在这时,电话里传来了外公的笑声:“很有意思呢。我会认真想一想的。”

我惊讶得涨红了脸,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在心中荡漾开来。

挂断电话后,那股幸福的满足感仍在持续。我在心中无数次地感谢外公——谢谢您愿意跟我说话。

和弥已经去世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他生前应该填写过捐献器官的申请书。后来不幸降临,他失去了生命,于是他的眼球被取下,移植到了我的眼窝里。

我看过和弥孩童时期的记忆,吸纳了他的悲伤和快乐。我就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又或者可以说,我和他共享喜怒哀乐。

虽然只有画面,但我似乎多少能体会和弥的感受。他的欣喜和悲伤已然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喜欢和弥,喜欢以他的身份来接触这个世界。所以当知道他已经死去时,我非常悲伤。

失去了父母和弟弟的砂织,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呢?我打开地图册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我已不知是第几次盯着它看,任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走。

我想见砂织。虽然不知该和她说什么,但至少让我看看她的脸也好。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心痛。

在知道所见不是梦境之后,我每天仍会多次通过左眼看到景象,多的时候一天甚至有五次。左眼发热,宝箱中的记忆片段便倾泻而出,随机放映着一个人一生中的种种所见。

遗憾的是,看过一次的片段不会出现第二次。片段只会放映一次,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因此我总是特别认真地观看,一丝不苟地做着记录。

我从不厌烦,反而觉得看不够,还想看更多。我对和弥与砂织的爱与日俱增。

但与之相对的是,我对父母和学校的感情越来越淡薄。

“你最近是怎么了?刚刚学校来电话了,说你都没去上课啊。”

我一直在咖啡店看书,或是在图书馆里发呆打盹,也曾经花一整天时间在公园的小桥上,看水池里的鸭子。

虽然心中充满了负罪感,但我还是害怕去学校。一到校门前,我的双脚便像石化了一般无法挪动。

还是“菜深”的时候,我一定总是脚步轻快地走进校门,愉快地跑向教室里的朋友们吧?然而,现在的我在那里没有一丁点儿容身之处。

“为什么不去学校?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学校的吗?”母亲追问着我。

没去学校的事情露馅之后,我无地自容。我背叛了母亲,感到非常难受。

母亲一直忘不了“菜深”,才会责问现在的我。她觉得如果她接受了现在的我,“菜深”就可能真的会永远消失。

“你就那么讨厌学校吗?不要低着头,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心像被狠狠扎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不去学校的。”我下定决心,看着母亲的双眼说。悲伤和不安让我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我努力学习也努力练琴了,但真的做不到曾经那样。我也努力练习去笑。但不管做什么,我都比别人差,我很清楚大家对我有多失望。现在的我真的什么也做不到。

但我愿意帮忙做家务。我喜欢母亲,希望母亲也能喜欢现在的我……我这样对母亲说。

母亲冷冷地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房间。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母亲和我彻底决裂了。

第二天,我决定改造自己的房间,按照现在的喜好改变家具的摆放方式。我移动了床和电视柜,窗帘也新买了喜欢的花样。我撕下墙上贴着的海报,把本属于“菜深”的房间改造成了我喜欢的样子。现在这个房间一点儿也看不出“菜深”的影子了。

因为我挪动家具的动静太大,父亲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放在这里的Yoikoro呢?”父亲指着房间里的架子问。Yoikoro是一只玩具小猪的名字。

“我把它放进柜子里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你居然会把那个玩具收起来。”父亲非常困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有些不知所措,也感到一丝不安。是不是把房间恢复成“菜深”的房间比较好?

在我支支吾吾的时候,父亲拿起了桌上的文件夹。

“这是什么?”他随手翻阅着。那是我记录和弥的一生的文件夹。

“这……这是学校的作业。”我慌乱地回答。

“这样啊。”父亲看起来并不感兴趣,将文件夹递给了我。

文件夹的重量给我带来了勇气。我回想着所目睹的那些记忆,对父亲说:“爸爸,我把房间变成了我想要的样子。以前的我看重的东西,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了。”

父亲思虑片刻,点了点头:“……也许这样比较好吧。”

下午,我去了图书馆,想从旧报纸中找出有关和弥死亡事故的报道。

关于和弥的死,我毫无头绪,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离开了这个世界。虽然我知道,通过翻阅旧报纸找到和弥的死亡事故报告很难,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我去的市立图书馆里完整保存着最近三年的报纸。虽说是翻阅旧报纸,但我根本不知道要翻哪个时间点的才好。面对着大量报纸,我不知该从何下手。和弥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我开始思考。

听说器官被取出后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进行移植,所以眼球不会保存好几个月。那么,我只要查找移植手术前几天的报纸就好了。和弥不会是几年前去世的,肯定是不久前才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做移植手术是在二月十五日。我从那天的报纸开始认真地往前翻阅,每当看到交通事故的报道,便会仔细查看遇难者的名字。找着找着我意识到,人名后面用括号标示出来的数字便是遇难者的年龄。

和弥是几岁去世的呢?我从未在记忆中看到过脸上长出皱纹的砂织,这意味着左眼球中没有她中年或老年时的模样。我猜,和弥应该是在年纪轻轻时去世的吧。

迄今所见的记忆片段中,和弥年纪最大时看到的砂织也应该不到三十岁。由此推断,和弥应该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去世的。

我在图书馆里查了两个小时的报纸。我把相关时间段的报纸从书架上搬到桌上,再在密密麻麻的小字中辨认、寻找,眼睛有些累了就休息一下。于左眼而言,它正在寻找以前所属身体的死亡报道,真是十分残酷。

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冬月和弥这个名字。或许是我看漏了,他的名字就登在我查过的报纸当中?但应该不会是这样。我和他住的地方离得很远,他的名字或许本就不会登在这一带的报纸上。虽然很遗憾,但我还是决定暂时放弃了。

我准备把翻阅过的报纸放回书架上。报纸是按照日期摆放的,我得找到它们原先的位置。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平摊着的报纸上。那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年前的报纸,我无意中看到了最上面那份报纸上的照片。

那是一篇关于失踪女孩的报道,女孩的照片也刊登在上面。报道占的版面不大,但我感觉是命运的牵引让我发现了它。

十四岁初中女生行踪不明

——这行字用稍大的字体印着。

昨天,相泽瞳(14岁)和朋友们一起外出后行踪不明……

我看到了她的照片。相泽瞳那张刊登在报纸上的彩色照片,看着像是从班级集体照中截下来的。我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猛然间,我的左眼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应。滚烫的眼球在眼眶中抽动着,痛得快要爆炸一般。

我曾在看电视时有过类似的感觉。那时电视上应该是在播放寻找失踪者的节目……

我想起来了。报纸上的女孩,就是那时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女孩。我的目光无法从她的照片上移开,她仿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左眼痉挛起来。我感觉毛细血管在急剧收缩,血液仿佛正在倒流。

不祥之物进入了眼球的宝箱,正要打开那段记忆。不行,我必须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

但似乎有一股强大的磁力,让我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相泽瞳的照片上,无法挪开。

女孩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突然,她的眼睛眨了眨。

不,并不是照片中的她动了起来,而是记忆的宝箱被又一次开启,放映起了过去的片段。相泽瞳的照片成了钥匙,开启了与之重叠的半透明的记忆片段。而片段一旦开始放映,我就别无选择,必须完整观看。

我闭上双眼,左眼的景象不断扩大,直至覆盖我的整个脑海。我被卷进了和弥的记忆中。

在距离和弥稍远的地方,有一张女孩的脸。她是相泽瞳。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她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这边,又一次眨了眨眼。

视线移向周围,这是在一栋被树林环绕的欧洲风格的大房子旁,房子的墙壁由蓝色砖头砌成。和弥应该正位于房子的侧面或者背面。

视线又一次对准了能看到相泽瞳的窗户。窗户很低,距离地面很近,也许里边是地下室吧。又窄又长的玻璃有些脏,通过它往地下室看,能看到相泽瞳就在里面。地下室里十分昏暗,看不太清,但借着照进玻璃窗的光线,正好可以看清女孩的脸。

我在图书馆里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段记忆。失踪的女孩为什么会在地下室里?

为什么和弥会有这段记忆?

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不禁浮现出一个假想。相泽瞳很可能被什么人幽禁在了地下室里。如果真是这样,和弥或许看到了很可怕的事实。

图书馆里的我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左眼的视线离开窗户,转向周围的草木。我能感觉到和弥神经紧绷,屡次确认周围的状况,慌乱的呼吸声仿佛清晰可闻。他应该是害怕被这栋房子的主人发现。

房子的主人应该就是幽禁相泽瞳的人吧?

房子和树林之间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这是一栋两层高的房子,周围都是树林,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应该是冬季吧。

不知什么时候,和弥的手里出现了一把一字螺丝刀,应该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的。他跪在地上,将脸凑近幽禁着相泽瞳的地下室的玻璃窗,仔细地查看窗框。

我知道和弥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一定是打算救出女孩。

窗户嵌在墙壁上,找不到可以拆卸的螺丝。和弥又一次扫视周围,将一字螺丝刀从墙壁和窗框的缝隙中挤了进去,像是准备用蛮力撬开窗户。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停了下来。我随即看到了他所看到的景象。

相泽瞳横躺在地下室里,将头的一侧抵在床板上,正看着这边。我觉得她穿的衣服特别奇怪。不,那根本不是衣服,只是一个用布做成的袋子。她整个人除了头部露在外面,其余部分都在布袋里。布袋在她的脖子处用绳子扎紧了。

布袋的大小很诡异,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之前因为地下室里太暗,我没注意到装她的布袋明显太小,根本不能装下一个人。我以为她在布袋里蜷缩成了一小团,但就算是那样,袋子也应该更鼓才对。左眼看见的那个装着她的布袋,大概只能容纳她的躯干。

不会吧?我拒绝了这样的假设——如果她失去了手脚,就能像画面里那样被装进那个小布袋了。一瞬间,我因为憎恶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捂住了嘴。

就在那时,左眼的画面突然剧烈地上下晃动起来。和弥从玻璃窗边跑开,藏到房子的转角后。我能感受到,他将身体紧贴着墙上的蓝色砖头,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和弥一定是感觉到有谁来了才逃开的吧。

房子的蓝色砖头占据了我大半视线,眼前是转角,再往前便是刚刚和弥所在的地方。地上能看到影子,有什么人在那里。

我紧张得无法呼吸。

和弥向后退去,想逃离那个影子。视线轻轻晃动起来,和弥低着头,想把手上的一字螺丝刀放进外套口袋里。

就在那时,厄运降临了。螺丝刀钩住衣角,从他手里滑落,在他目光的追随下直直坠落。

房子周围建有一圈没有加盖的混凝土下水道,成堆的落叶在里面腐烂。螺丝刀如果掉进下水道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声音;但不巧,它正好落在下水道边缘,撞击到混凝土之后才滚入腐烂的落叶堆里。我只能看到图像,无法听到声音,但脑海中仍响起了金属与混凝土碰撞产生的清脆声响。

视线剧烈抖动起来。和弥逃进了身后的树林。那里有一条长满了树的斜坡,地面上堆积着落叶。他冲进了斜坡上的树林。

某一瞬间他回头看了看,从剧烈抖动的视线里可以分辨出一个正在追赶他的人影。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也推测不出身高,只知道有个人正在追和弥。

头皮一阵发麻,我紧紧抓住了书架。

和弥低头躲避迎面而来的树枝,跳过地上丛生的树根,狂奔着穿越茂密的树丛。他奋力奔跑着,细小的树枝纠缠着他的身体,他只得边跑边拼命拨开树枝。这片树林似乎无穷无尽,才躲过一棵树,紧接着又出现另一棵,画面仿佛在无休止地循环往复。

终于,树木的种类有了变化。低矮的枯木消失了,高耸的大树开始出现,是针叶林。和弥继续奔跑在林间。

左眼的景象突然翻转,上下颠倒过来。斜坡猛地变陡,和弥好像滑倒了,在堆满落叶的斜坡上翻滚。而后周围的树木统统消失不见,和弥起身坐在柏油路上——原来是车道。视线的前方,一辆白色的车正越来越近。

身在图书馆的我惊声尖叫起来,左眼剧烈抽动。

和弥被车撞了。光凭画面我无法判断他伤得多重,而视野一动不动地定格在了地面上。刚刚还剧烈晃动的画面,突然像失去力气一般沉寂下来。他仍一直睁着眼……

左眼渐渐不再发热。画面像浓雾散去般暗淡下去,他的记忆片段即将结束。但就在这时,我似乎在和弥冲出的斜坡上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藏在树林里,似乎正警惕地望着撞了和弥的司机。

左眼的片段至此完全结束了。我落下泪来。我刚刚看到了和弥死去的瞬间。他被车撞击,随后死去,但这绝不是寻常的事。

他目睹了那一幕,发现了那个被诱拐、被囚禁的女孩。如果我没有看错,相泽瞳已经失去了手脚。而从电视上见到的照片来看,她本应四肢健全……

和弥无意间发现了她被囚禁的地方,正想救她,却被凶手发现了……

我恨那个凶手。和弥是被人杀死的,但他的死亡应该会被当成交通事故处理吧?这让我无法容忍。

砂织会多么难过啊。那么多的回忆,竟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我站在图书馆里,一动不动。放映完记忆片段的左眼竟像从未发热一般,仿佛仅仅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下定了决心。我必须去到他死去的地方。

因为,相泽瞳至今仍被囚禁在那里。 /c8vyGP6VsorB6izFKkavu2YUO3eYQISpa6fYtQcGPa3jiaUy7J1FhI0TW8X768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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