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的空洞里装上了别人的眼球,细细的线将两端的视觉神经连接了起来。术后三天内我不能触摸眼球——即使隔着绷带也不行,也不能随便转动眼球。
在手术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感觉左眼不太舒服,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沉甸甸的,脑袋还因此不自觉地向左偏。
手术后第四天,还在住院的我被告知可以拆掉绷带了。那时我已经习惯了新的左眼,也没有再觉得不适。
“拆掉绷带之后,一开始可能会看不太清,因为视觉神经才刚刚接上。但过段日子就好了,就能看得清了,要注意这段时间千万别揉眼睛。”医生嘱咐道。
左眼看到的景象一开始仿佛隔着磨砂玻璃,白茫茫的。可能因为左眼还不能调节亮度,我看到的一切总是很刺眼。
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幅日历,日历的下半部分是日期,上半部分是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公园,公园里还有一架空荡荡的秋千。
因为日历正对着病床,我便总是盯着日历看。一开始用左眼看时,我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但拆掉绷带两天后,我连秋千的链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手术结束一周后,我可以出院了。
是母亲来接的我,之前她一次也没来看过我。从头到尾只有外公来过一次,但也只是短暂地待了一会儿。我们聊得并不愉快,他看上去百无聊赖,很快便厌倦地离开了。
“左眼能看到了吗?”母亲问,“之前一直都只有一只眼睛,看上去还不像以前的菜深。但现在两只眼睛都有了,感觉会不同了吧?”
我照了照镜子,感觉左右眼的瞳色有些细微的差别。仔细看新的左眼,会发现瞳孔是棕色的,眼神非常清澈。
母亲仔细盯着重新拥有两只眼睛的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外表恢复成曾经的菜深了,非常好。”母亲将双臂抱在胸前,开始叮嘱道,“要赶快想起以前的事情。现在你根本不像菜深。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忘记了和妈妈的回忆……”
母亲离开病房,去办出院手续。
我坐在病床上,盯着墙上的日历。我感觉左眼的视觉神经已将眼球和大脑顺畅地连接了起来,自己也已基本习惯了新的左眼。因为泪眼迷蒙,日历上的照片看起来模糊不清。我从身边抽了张纸巾,不敢直接擦拭,只好从眼角慢慢地吸掉眼泪。
我感到无比愧疚,难过得几近心碎。回想起母亲和同学们的话,我知道大家都深深爱着曾经的我。而现在的我一无所长,甚至在旁人搭话时,都会慌张得不知所措。我知道,那些盯着沉默的我的人,肯定在心中暗自比较着现在的我和失忆前的我。我试图不去在意,却控制不住自己。我想,如果现在在这里的不是作为劣等生的我,而是作为优等生的菜深,大家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这么思索着,望着日历上荡秋千的女孩。
我想趁母亲回来之前把东西收拾好。正要将目光从日历上移开的一瞬间,我愣住了。我感到有些不对劲,思索片刻后才察觉到了异常,恐惧油然而生。
墙上的日历里,空荡荡的秋千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我害怕得叫出声来,用手捂住了脸。被触碰到的左脸在发热,刚移植的眼球也在微微发热。虽然并不是滚烫的,但我能感觉到视觉神经似乎在痉挛。
照片中小女孩坐着的秋千似乎晃了晃。我告诉自己那只是错觉,然而,秋千又晃了起来。
我脑中一片混乱,于是闭上了眼。本以为眼前会出现一片黑暗,但并没有。就算我闭上眼,那个女孩也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我这才注意到照片中摇晃着的秋千和女孩都是半透明的,只有左眼才看得到。闭上右眼时,这些画面仍然非常清晰。
我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梦,我一定是昏沉地做起白日梦了。
但左眼里的画面越来越大,仿佛被无限放大般完全包裹住我,我的整个世界从病房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公园。
望着眼前的景象,我抓住床单,确认自己还在病床上。
小女孩跳下秋千。她看上去似乎还没上小学,一头长发随着步伐飘扬。
秋千的链条生了锈,背后是一片森林。
左眼中的梦境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我笔直地坐在床上,却感觉身体正向一边倒去。小女孩向我靠近,对我微笑。
这时,梦一般的景象仿佛浪潮退去,渐渐消失不见。左眼看到的场景变回了日历和上面空荡荡的、一动不动的秋千。
我感到一阵反胃。刚刚发生了什么?那是梦,是错觉,还是幻象?我以为日历上的照片突然动了起来,但那其实只是左眼不知不觉间做的一个梦。
我重新仔细端详日历上的照片,它似乎和梦中所见有着细微的差别。秋千上的链条没有生锈,背景则是大海。
门开了,母亲回来了。
我带着不可思议的感觉出院了,本想带那幅日历回家,却没敢说出口。
左眼梦里那个女孩的微笑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是一个肯定我、愿意接纳我的一切的微笑,让我完全沉浸在温暖之中。这种温暖的幸福感,是我失去记忆后还不曾感受过的。
离开医院时,母亲有些奇怪地看着哭泣的我,问:“你为什么哭?”
我答不上来。梦中女孩的微笑既带给我温暖,也让我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是多么焦灼不安,又是多么煎熬……
出院之后,日子恢复如常。上学,听课,我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我是孤独的。
在医院醒来、被医生告知失忆后,最初我根本毫无头绪,只会听着旁人的话点头附和,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任何感受。
但现在,我渐渐能在某些瞬间感受到自己的心情了。
我坐在教室里,听别人聊着曾经的我有多么优秀。即使移植了左眼,拆掉了绷带,一切仍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以前的菜菜和现在的你不一样,她经常和大家聊天,逗大家开心呢。”
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我……
“真的,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菜菜也比你优秀。体育课上的排球比赛就是因为你的失误才输掉的,如果是以前的菜菜,肯定会连连扣球得分的。”
在排球场上,我感觉到大家都在孤立我。我不停失误,最后他们索性连球都不让我碰,就连队友们都用厌烦的眼神看着我。我无处可逃。
课间休息时,教室里一片喧哗,到处都是欢乐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寂寞地等待下一堂课开始。课间休息的时间最无聊,也最让我自觉可怜又可悲。
只有闭上眼,回想在病房做的梦,回想那个对我微笑的女孩,我才能安下心来,就像是深陷无尽黑暗,被人轻轻地握住了手。每当感到寂寞时,只要想起那个梦,我便能平静下来。
那个女孩究竟是谁?那只是一个梦吗?自从在医院苏醒、变得一无是处,我就没再做过一次梦。如果梦的根源是记忆,那个女孩也许就藏在我记忆里的某个角落。
我问母亲,知不知道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和一架森林中的秋千。
“不知道啊。”母亲摇了摇头。
真是遗憾啊。如果记忆恢复,我就再也不会感到悲伤了。到那时,现在的我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大家都喜欢的菜深。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在车站遇到了第二场梦。
当时我正独自站在月台上,踢着地上的黄色防滑圆点,盯着两道铁轨。周围站着许多刚放学的学生,一群高中生大笑着从我身旁经过。听到笑声,我甚至害怕他们是在嘲笑我。
电车还要过一阵子才来。
我感觉左眼似乎在微微发热。本以为是错觉,但渐渐地,它越来越热,血管也跳动得厉害,我甚至觉得镶嵌在左眼窝里的是一颗心脏。
我一动不动,专注于眼前的景象。我的目光停在铁轨上,它本该是银光闪闪的,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整段铁轨覆上了一层棕色锈迹。
是梦。我能确定这是梦,于是闭上了双眼。我在医院试过,这样便能更清晰地看到梦。
铁轨向视线下方移去,我感觉自己仿佛抬起了头仰望。紧接着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夕阳下的月台,而是一大片漫无边际的绿色森林。
地面完全被青草覆盖。草地上有一节废弃的电车车厢,一半车身掩映在葱郁的树丛之中。从外观可以推测,这是很早以前就已停运的车型。车窗歪歪扭扭,玻璃早已不知所踪。车顶上长满了草,静止的电车仿佛与森林融为了一体。阳光在四周的植物上闪耀着。应该是夏天。
眼前的景色美得令人窒息。记忆中,我从未见过茂密的森林,也从未眺望过遥远的地平线。我一点儿也想不起自己十七年来所看过的景象,因此才对眼前的画面倍感新奇,并将它们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梦是半透明的。我睁开右眼看了看周围,发现其他人的确看不到生锈的铁轨。而我的右眼也只能看到翻阅着报纸的上班族。
即使移动视线,左眼所看到的电车景象仍在眼前。不管是往上看还是往后看,电车都出现在我的正前方。左眼和右眼仿佛处在不同的世界。
突然,我在电车的车窗后发现了几个孩子的身影。他们像是把那里当成了游戏“基地”,有个孩子正拿着树枝哐哐敲打着电车。我听不到声音,只能看见景象,却仿佛听到了风声和虫鸣。
左眼的梦境突然晃了一下,并开始有节奏地起伏。我明明只是站在月台上,却感到像在走路一般。我努力保持平衡,生怕从月台上掉下去。
我向梦中的电车靠近,电车变得越来越大,孩子们都看向我。我的视线很低,我这才意识到,梦中的我也是个小孩。
我在电车旁停下,抬头看向车窗。对于还是个小孩的我来说,电车大得可怕。车厢表面还没被锈迹侵蚀的地方,勉强挂着一些尚未剥落的油漆。
一个看上去很要强的孩子把头探出车窗,俯视着我。梦境的右下角伸出了一只小小的手,我想那是梦中的我的手,一只小小的孩子的手。我将手伸向车窗,但车窗太高了,我够不着。
那个孩子把探出车窗的脑袋缩回去,不一会儿又出现了,这回他却向我扔起了小石子。
我忍不住在月台上发出尖叫。站在我身旁的男子惊讶地看了看我。
梦中,刚刚还在敲打车厢的男孩将树枝扔向我。还是孩子的我慌忙用手护住了自己的脸。
回过神我才发现,站在月台上的我同样用手护住了脸。
电车在铁轨上滑行,慢慢停靠在月台上。我的梦结束了,左眼恢复了正常。
回到家后,我将在月台上看到的梦记录在活页纸上。我画了简单的插图,将看到的地方和孩子们的模样整理下来,把做梦的时间、地点也记录了下来。
我觉得之后也会遇到类似的梦。
第一次是荡秋千的女孩,第二次是与森林融为一体的电车……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也许是失忆前的我见到的景象,也可能是我看过的电影片段。
但我注意到,这些梦都有一个奇妙的特点——两次做梦时,我都正巧注视着和梦境相符的景象,第一次是秋千,第二次是铁轨。在它们和半透明的景象重合的瞬间,左眼看到的片段便像电影胶片般放映起来。
只有左眼——那只新移植的眼球能看到梦。我想,这只崭新的左眼会不会是一个装满了梦的小宝箱?它被上了锁,平时只是普通的眼球,但一旦有了钥匙,其中的梦便会倾泻而出。而那把钥匙,一次是秋千,一次则是铁轨。
我把记录梦的A4大小的活页纸装进了文件夹。
我不停回想起月台上的那个梦。还是小孩的我向车窗后的孩子伸出手,却被“回敬”了小石子……
这只是推测:梦中的我似乎不被大家接纳,被孤立了。
月台上看到的梦一直在我内心深处搅扰,就像是遥远的孩童时期的记忆萦绕于心间。一想起梦中的景象,我就会感到悲伤。孩子们把废弃的车厢当成游戏“基地”的情景,大家不和我玩的情景,这一切我都是初次看见。对于失去记忆的我来说,这些都是全新的记忆。
我无比渴求记忆的片段。我在病房醒来之前的记忆全是空白,如同一片荒芜干枯的沙漠。没有记忆,我便没有坚实的立足之地。
可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梦突然出现。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色,从未拥有的体验。它们深深潜入我的心底,让我心安。温暖像水分一般渐渐浸透进来,在我心里蔓延开去。
从在月台看见梦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周。我用文字和图画记录着梦境,已经记了二十多页。正如我所预测的,我已经做了好几次梦。
我曾经猜想,打开梦境的宝箱需要能用作钥匙的事物,这种猜测似乎没错。我在不知不觉中注视着的事物,比如在电视上或书上看到的内容,都可能成为打开左眼宝箱的钥匙,放映出梦境。
再比如,当倒下的牛奶盒或受惊吓的小奶猫映入眼帘时,我的左眼就会突然发热。这与时间地点无关。只要看到能够成为钥匙的事物,左眼就会如此反应。
左眼一发热,装满梦的宝箱便被打开了。宝箱中的梦境似乎互不关联。我曾梦到独自站在碎玻璃旁低头看着脚边的一地碎片,也曾梦到过被狗追逐的场景,还曾梦到过被留在一片像是校园的开阔场地上,寂寞而孤独……
日复一日,我做梦的频率越来越高。
有一天,我独自在教室里盯着橡皮发呆,突然左眼发热,便知道梦又要来了。每到此时,我都满心期待。说起来有点儿奇怪,这种心情就像是第一次翻开自己很久以前的老相册一样。
橡皮化身钥匙,打开了一片新的梦境。我的左右眼看到了不同的半透明世界。闭上双眼,左眼的梦境渐渐放大。
梦中的我在教室里,周围的人看上去都是高中生,我应该也是高中生吧。梦中的我经常处在不同的年龄段。
我们好像是在考试。一名监考官模样的男子正在给大家分发试卷。
我右手握着铅笔,从黑色的校服袖子可以判断,我是个男孩。梦中的我总是男孩。我用削得尖尖的铅笔在姓名栏处写上了名字——冬月和弥,字迹不是很端正。姓名栏的旁边写着“入学考试试题”和一所高中的校名。
视线突然移动了。我看到自己身边是玻璃窗,外面下着雨,天空阴沉沉的。我的脸映在玻璃窗上,是张男孩的脸。这面孔十分陌生,却毫无疑问是梦中的我的模样。
梦境到此便消失了。
和弥——趁还记得时,我赶紧在A4纸上写下这个名字,随后记录下做梦的日期和试卷上的校名,并把纸装进了文件夹。
那天晚上,我在客厅里看着电视,思索白天的梦。
父亲还没下班,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改善。母亲看我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的孩子,喊我的时候也只是喊“你”,我想她是为了把我和曾经的“菜深”区别开来吧。
吃完晚饭,我正准备回房间,但又觉得这样似乎显得有些冷淡,便决定留下来陪伴母亲。如果仅仅在吃晚饭时才和她相处,总感觉有些对不起她。我虽然不是母亲所期待的“菜深”,但还是想尽可能多地和她相处。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档寻找失踪者的特别节目。画面下方标着电话号码,希望能收到观众提供的信息。
我对所有电视节目都没有印象。据说有一档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喜欢看的节目,但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电视上放出了一张几个月前失踪的男孩的照片。看着那张照片,我想起了在学校看到的梦。
梦中的我是一个叫和弥的男孩。梦境的视角是和弥的,没有声音,只有图像,放映着他看到的景象。仔细想想,迄今为止,这些梦境确实一直都是从某个人的视角呈现的。它们会摇晃,就像我在走路一般;它们会在某些瞬间变暗,就像我在眨眼一般。
从空中俯视“我”的第三人视角从未出现过。
我很激动。我曾看见自己与人交谈的梦,但听不到声音,不知道他们如何称呼梦中的我。自从得知和弥这个名字,梦境一下子具体了很多。
“我要收拾碗碟了,你还继续看电视吗?”
“不,不看了。”我对站起身来的母亲答道。
电视里又放出一张女孩的照片,看起来应该是小学生或初中生。照片上有一群在户外做饭的孩子,似乎是在野营,除了那个女孩,其他人的脸上都打着马赛克。
左眼猛地跳动发热起来。与以往不同,这次的反应非常强烈,就像狂奔后剧烈跳动的心脏一般。连接左眼球和大脑的神经似乎已经承受不住,发出了悲鸣。
我震惊得不知所措,也无法闭上眼睛,视线只能牢牢锁定电视上的女孩,身体动弹不得。
眼球的宝箱打开了。我满身是汗。宝箱中隐藏的不祥之物正蠢蠢欲动,想要挣脱出来。我能预感到,这是一个噩梦。
突然,电视画面变暗,女孩的照片消失了。左眼随即不再发热,我也从鬼压身一般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我舒了口气,看着手握遥控器的母亲。
“关掉电视没问题吧?”
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