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老了。

梁峰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今天早上梁峰感觉好了不少，于是他决定起床出去走走。梁峰拄着手杖，颤颤巍巍地挪到大厅外的长椅边上坐下。细密的汗珠在他的额头闪现。梁峰吁了一口气，看了看表，还好，可以第一时间“晒晒太阳”。黄昏时分，微弱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在那沟壑般的皱纹里投下了一道道狭长的阴影。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女儿在散步，一边走一边对女儿说着什么。突然小女孩挣开妈妈的手，蹦跳着跑到梁峰身边喊：“梁爷爷！”梁峰一愣，抬头看见一位年轻的女人向他走来，“我认识您，梁院士。很多女孩子都曾爱慕您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和英雄气概。但我想说您现在依旧很迷人。谢谢您，要不是您，我今天根本不能站在这儿和您说话，也就更不会有她……”她看了一眼正用好奇的大眼睛打量梁峰的女儿，“雯雯，向梁爷爷问好。”

雯雯笑盈盈地向梁峰伸开了双臂，就像破土而出的植物嫩芽梁峰明白了，配合地俯下身去。

“啵——”雯雯咯咯笑着跑开了，在梁峰脸上留下了点点亮晶晶的口水。

梁峰竟像小孩子一样，被吻得心跳加速，脸颊绯红。他还以为只是一个拥抱呢。梁峰的脑子一下子活泛起来，思绪也回到了五十年前。

原来人们还没有忘记他。

中国，北京。本年度第七次全球首脑高端峰会。此时是晚上八点零五分，室外温度38摄氏度。

地球就像火炉旁的一块奶酪，正在融化。

虽然所有空调都拼命地以最大功率制造冷气，人们却全然感觉不到一丝凉意。会议大厅里人满为患——一百多个国家的首脑悉数到齐，加上几百名与会的科学家和绝对不比科学家少的记者。尽管会议选择在晚上举行，大厅里的闷热仍让人感到无比烦躁。各国首脑互相寒暄着，都向对方倾吐着大量的赞美之词。科学家们倒显得比较安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几个摄像师因为抢占有利视角协调未果，低声咆哮着互相推搡起来。

突然，大厅里的灯灭了。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束淡蓝色冷光照亮了大厅前边的报告台，人们听见了一个沉稳的男低音，并确定了声音的来源是一个近乎完美椭圆形的人体。

“女士们，先生们，首先，我很荣幸能受邀参与会议并担任本次大会的主持人……”张楚门站在台上，微笑而又不失庄重地环视台下，“本次会议的规模和意义是空前的。如果说人类的历史上有几个时刻是需要被铭记的，那么今天晚上无疑要被列在其中。现在，外面的温度已经超过我们的体温了——全球气候的变暖问题已经严重影响了人类的生存。为了寻找这一世界性难题的解决方案，我们再次聚在一起……”他那有点秃顶的大圆脑袋上汗涔涔的，在三基色冷光灯的照射下好像一面光洁的凸面镜，宛若农历十五晚上的明月。张楚门拿着湿巾轻轻地擦去额上的汗珠，一边继续说道：“请科学家代表，来自科学家联盟的梁峰发言，大家欢迎。”

梁峰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他此时还没有料到，这场让他有些许兴奋和紧张的报告，将会改写地球的历史。那一年，他二十八岁。

“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下午好。”梁峰试着让自己显得尽量平静，“在做正式报告之前，我先给大家讲一个事例。”

“在很多地区，人们曾认为乌鸦是一种不祥的动物。乌鸦成群地在村庄上空盘旋，往往不出几天，村里就会有人死去。长此以往，人们认为乌鸦是一种凶兆，会带来死亡。后来，人们发现乌鸦是食腐动物，拥有极其敏锐的嗅觉。人之将死，某些器官衰竭病变，会导致代谢异常，发出腐败的气味，从而招引来乌鸦。这叫作乌鸦现象——即把某事件造成的结果误认为引起该事件的原因。”

梁峰顿了顿，“我讲这个的目的，就是想说明一点：有时候我们会因为错误的研究角度而得出错误的结论。在我们的生活中，甚至在科学研究中，乌鸦现象都大量存在。但随着人类的进步，这些谬误终究会被发现，真理将会指引我们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这也是人类孜孜不倦勇于探索的动力之一。下面正式开始我的报告：天体气候论——太阳系对地球气候影响的研究。”

梁峰用手扯了扯衬衫领口，从来不习惯扎领带的他感觉脖子像被绳子缠住了一样，每说一句话就有一股热气钻进他的喉咙，窜进肺里潜伏下来。他一边解下领带，一边笑着解释：“不好意思。但我想发明领带的家伙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么热。”台下有人笑了。不少男士也把领带解了下来，脱掉了西装上衣。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衣领大敞的梁峰感觉舒服多了，语调也变得轻快了许多：“全球气候变暖问题愈加严重，现在已经影响了人类乃至地球上绝大部分生物的生存。为了缓解这个问题，我们也做出了很多努力。尽管我们的碳排放量已经降到了人类工业革命以来的最低水平，可气候变暖的困境却没有大的改观，近几年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们觉得温室气体论可能不完全正确。究竟是二氧化碳气体的大量排放导致了全球气温的升高，还是由于气候变暖，海水温度升高，从而对二氧化碳的溶解度降低，将千万年来溶解其中的二氧化碳释放到大气中，导致了大气中二氧化碳含量上升呢？这是不是一种气候学领域的乌鸦现象呢？”

“人类每年排放的二氧化碳是多少？二十年前大约为65亿吨现在每年不到40亿吨。而异养型细菌每年排多少二氧化碳呢？1500亿吨，是人类的几十倍。人类排放的二氧化碳不过占大气总量的0.23%。在整个地球面前，甚至在细菌面前，我们都没有什么影响力面对这浩然广袤的世界，我们就如同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以为用一根木桨用力地划水就可以影响洋流的走向。经过八年的研究，我们的结论是，大气中二氧化碳含量的微小波动对气候变化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太阳的剧烈活动才是地球温度变化的原因。”

一个魁梧的身躯腾地站起来——B国总统有些激动了。作为一个快速发展的新兴工业国家，低碳减排让B国吃尽了苦头。他大声质问道：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实践了几十年的温室气体论就是一坨狗屎？”

“不能这么说……总统先生。我们只是发现了一个更加符合事实的理论，并且在科学界达成了共识。”

台下的各国首脑发出一阵议论声。已经有记者开始打电话，用手捂着嘴说着些什么。这是梁峰意料之中的。

“搞科学就是自己不断地抽自己耳光！哈哈！”台下的一个留着浓密胡须的科学家突然大喊道，随即科学家坐席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大家静一静……”张楚门挥了挥手，示意梁峰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总统先生，”梁峰忍住了笑，“不过确实像他说的那样，我们一直在否定过去的理论，扇自己的耳光。”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但是你看，我们都习惯了。”

“我们的研究发现，地球上的气温呈现周期性变化，这主要和太阳的周期性活动，以及太阳系中其他行星和地球的相对位置有关。我们暂且称之为天体气候论。根据这一理论，我们建立了相应的数学模型，经过计算机运行后，我们有了一些让人兴奋的发现。”

梁峰用余光环顾四周，发觉各国首脑正齐刷刷地看着他，这让他多少有些得意。“我们把太阳的活动周期以及太阳系各个星体的基本数据输入系统中，以地球的气候作为输出，得到了一条地球表面温度的变化曲线。”

“请看大屏幕！”梁峰侧过身，脸对着液晶大屏幕，“这就是计算机由天体气候论推演出的地球气候曲线。请注意看这条曲线！开头部分是地球刚形成不久时的温度，那时地表温度高达上百摄氏度，到处流动着暗红的岩浆。随着时间的推移，地表物质冷却凝固，温度慢慢降低，地球表面逐渐有了丘陵、山谷，后来天上有了云，地上有了河流、海洋，再后来，温度降到了适宜有机生命生存的范围蕨类植物逐渐称霸了整个大陆，三叶虫在海底肆意游弋……”

“梁先生，”Y国首相站起身激动地打断他，显然已全然不顾自己的绅士风度了，“我们可没有时间在这儿回顾地球的历史，请您直奔主题吧！”

即兴演讲被打断，梁峰多少有些扫兴，但他还是报以理解的微笑“就要到了，先生！让我们把曲线拉到距现在一百八十万年，对，这里出现了一次明显的降温，地表温度降到了零摄氏度以下。这时整个亚欧大陆都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再向后，停，这儿，温度开始回升向后，向后，这儿，温度再度下降，又一次降到了零下。然后温度再度回升，直到这儿，也就是现在了。”

时间轴被定格在了二十一世纪。

“哦！上帝啊。”

屏幕上，一条粗大的红色曲线狰狞地向上攀升，到达最高点后开始急速下降，曲线的轮廓勾勒出了一个鲨鱼背鳍的形状。之后曲线贴着坐标横轴非常平直地向后延伸，一直到屏幕尽头。

梁峰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根据这条曲线，温度将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持续升高，最后地表温度将达到一百摄氏度——如果不是地球上有海洋的话，温度可能还会继续上升。这时的地球就是一个天然的墓园——除了少数嗜热细菌外，没有任何大型生物可以适应如此高的温度。高温持续不长的时间便开始骤降，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冰川期，长到让人绝望。我们的模型已经向未来运行了几亿年，温度曲线一直没有什么起色……”

“超长冰川期？”一名记者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的。每一次太阳活动越剧烈，随后的冰川期也就越长。到时候地球上的能量传递将变得极为微弱，整个生态系统接近崩溃，碳基生命即使在高温期能侥幸存活，这时也将走到繁衍的尽头……”

“怎么会这样？”

“现在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梁峰摸着下巴，“我们现在正处于太阳活动的上升期。太阳能量活动的强度越来越大，超过了我们之前的预期。一百年后太阳的活动强度将达到最高峰。这种灾难性的超高强度能量辐射吞没了包括地球环日轨道在内的空间，导致地球温度不断升高。然后太阳活动变弱，可能比现在还要弱很多，这是导致以后地球持续低温的原因。尽管现在已经让人热得难受，我还是要告诉大家，气候继续变暖还会持续一万年。随后，地球将开始一次大规模的降温过程……”

征得梁峰点头示意，一名记者提问道：“梁先生，您论述的这个理论很新奇，研究的角度也很独特。只是你们有把握该理论是正确的吗？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希望看到有事实能支持你们的新理论。”

梁峰笑了：“不管多么伟大的理论，如果不能被证实的话都是假说。但我对这个理论体系很有信心。当然它可能还不甚完善，我欢迎大家帮助我们一起完善它。值得一提的是，这条曲线所显示的最近几次气候变化，和历史上可以考证的几次冰川期开始和结束时间十分吻合……毫不夸张地说，用这个模型可以将这种变化精确到以十年为单位的程度……”梁峰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根据曲线的进度，再过大约九千七百多年的时间，温度开始下降，地球将进入下一个冰川期，地球的降温幅度将会创下历史新高。所以，我们面对的，将是一个气候多变的时代，是一个由一万年加速变暖期和上亿年持久冰川期组成的‘一曝十寒’的时代。”

大厅里陷入了寂静。地球的命运已经站在了地狱的入口。

没有人再感觉到热了。大屏幕上的曲线像一条红色巨蟒，悄无声息地扼住了台下每一位与会者的喉咙。彻骨的寒意从每个人心底升起。真正的寒意从来不是由外界环境引起的，而是源于内心深深的恐惧。

沉默良久，张楚门打破了沉默：“想出什么解决方案了吗，梁峰？”

梁峰的眼神显得平静而又充满自信，这种眼神无疑是现在最能安慰人的。

“有。造地下城。”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地下城结构示意图，密密麻麻的管道状结构让人联想到蚁穴和蜂巢一类的东西。

“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几十年后的地表将不再适合人类生存我们可以到地下去。从施工角度上讲，这个方案被认为是最实际的成本也相对较低。从技术上来说，难度也较小。”

“那还等什么？”一个浑身白衣的男子大声说道。梁峰知道他就是某个中东国家的大王子。

“但是这个方案有许多弊端。人类要放弃地表的生态圈，习惯黑暗潮湿的环境，改变生活方式，只能吃单调粗糙的合成食品。但最大的问题是：按照现在的世界人口计算，地下城恐怕最多只能装下全世界一半的人口，另一半就只能待在地表，等着最后被活活烤死。”

“哦，上帝！这简直是犯罪！”

“就没有其他方案吗？”

“呃……倒是有一个，不过对于这个方案，在科学界内部还没有对它达成一致的看法——他们认为它太疯狂了。”

“说给大家听听吧！反正这也是个疯狂的世界。”大胡子科学家又高声叫了起来，不过这次没有人笑。

“说来听听。”张楚门用鼓励的语气对梁峰小声说。

“那好吧。请我的助手把我的移动硬盘递上来。”

梁峰将移动硬盘插到电脑上，打开了一个三维模型演示软件。画面上显示出一个蓝白相间的球体。

“这就是地球。”梁峰一边操作鼠标一边解释说，“现在已经明确了，太阳的能量辐射强度是地球温度变化的主要原因，所以解决问题的途径也就确定了。我的思路就是——人为干涉太阳到达地表的能量辐射。请看。”

视角被拉远，大屏幕上的地球缩小了一圈。在赤道上空，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细线。细线渐渐变粗，变成了一圈淡淡的白色圆环。以圆环为起点，一个类似薄膜的东西慢慢向两极延伸，最后完全把地球包裹起来，在地球四周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在太空背景下，地球加上了“外衣”，那种飘浮感就更强了，像一颗随风飘荡的蒲公英种子，不知道会被吹向何方。

“这就是我构想计划的雏形——地球天窗。”梁峰的语调变得激昂起来，“这些天窗要可控制，可以随意打开与闭合，以保证太空探测器的正常进出。既要有极高的透射率，也要有极高的反射率。在太阳活动剧烈的时期，受到太阳辐射的区域，也就是处于白天区域的天窗将起向外反射的作用，把部分阳光挡在外面，从而降低温度。到了太阳活动变弱的冰川时期，处于夜晚地区上空的天窗将起到向内反射的作用，将本应穿过地球上空的阳光汇集起来，反射到地面，给地球保温。”

台下突然静得让梁峰心里没了底。

“这东西，看起来像鸡蛋壳似的，能撑住自身的重量吗？”

梁峰笑着答道：“没问题。球状的外形让天窗很好地分担了地心引力——况且太空中的引力并不是那么强。通过计算机的仿真模拟分析结果可以看出，天窗的强度不仅可以承受其自重，还可以抵御小尺寸陨石的撞击。在一些部位进行加固的话，即可确保万无一失。”

“如果真实施起来，这将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项工程，梁博士。您考虑过这项工程的预算吗？”

“考虑过了。如果每一块天窗按一平方千米计算，大约需要220亿块天窗。量产的话，每块天窗的造价应该在10万美元左右。”

“2200万亿美元！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年轻人？”

“知道。如果在20年前，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不过经济的快速发展让我看到了这个想法变成现实的可能。2200万亿是天窗的制造费用，加上天窗的发射与拼接，总预算在5000万亿美元左右。考虑到经济的持续增长，这相当于全世界三年的GDP总和。”

“疯了！科学家果然都是疯子！”Y国首相再次站起来，“这太疯狂了！”

“我知道，这个计划巨额的耗资听起来让人难以接受。这个计划如此庞大，需要举世之全力才有可能完成。如果成功的话，这将是人类家园保卫战中最辉煌的战役。但要是失败了……人类社会将元气大伤，地球恐怕会加速滑向毁灭的深渊。”

“但我们没有退路了。”一直沉默的M国总统说。

“是这样的，总统先生。”梁峰有些感激地回答道。

“我不同意这个计划！”Y国首相大声嚷嚷起来，“那会把整个世界搞垮的！”

“我倒觉得这个计划挺不错的……”F国总统给出了不同意见。

“预算太大了，不切实际。”

“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吗？”

各国首脑议论纷纷以至相互争吵，大厅里热烈的气氛达到了高潮。争执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张楚门不得不宣布散会，下次会议再继续商讨。

媒体的大肆报道，更是推波助澜地点燃了全球大讨论的浪潮。一时间，连理发店里谈论的都是“天窗计划”和全球持续变暖的话题。当一个东西和每个人的生死相关，没有人会对它视而不见。更有技术宅们从理论上对天窗方案提出改善……经过了半年的计算与验证，几十次会议上的表决，这项计划被最终敲定。由联合国成立的特别项目组总体负责，梁峰被任命为研发部第一小组组长，张楚门出任项目组副总指挥。

从这一天起，地球正式进入了“天窗时代”。 VPyfvdC8wCsP9EYpHbOUihnxs5xiJPVNSW4rj+4d2t1y1sqHqfQfr6J1EDK5GVb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