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吉安 男王守仁百拜书上父亲大人膝下:
江省之变 ,昨遣来隆归报,大略想已如此。时宁王尚留省城,未敢远出,盖虑男之捣其虚,蹑其后也。男处所调兵亦稍稍聚集,忠义之风日以奋扬,观天道人事,此贼不久断成擒矣。
昨彼遣人赍檄 至,欲遂斩其使,奈赍檄人乃参政季斅 ,此人平日善士,又其势亦出于不得已,姑免其死,械系之。
已发兵至丰城诸处分布,相机而动。所虑京师遥远,一时题奏无由即达。命将出师,缓不及事,为可忧尔。男之欲归已非一日,急急图此已两年,今竟陷身于难。人臣之义至此,岂复容苟逃幸脱!惟俟命师之至,然后敢申前恳。俟事势稍定,然后敢决意驰归尔。伏望大人陪万保爱,诸弟必能勉尽孝养,旦暮切勿以不孝男为念。天苟悯男一念血诚,得全首领,归拜膝下,当必有日矣。因闻巡检便,草此。临书慌愦,不知所云。七月初二日。
写这封家书时,阳明四十八岁。过往七年间,他几次剿匪,屡建奇功,官位虽是节节高升,但每结束一场战役,他就给皇帝上疏,希望批准自己辞官养病。正如这封家书所言“欲归已非一日,急急图此已两年”。屡次请辞而不准,迫不及待想回家的王阳明,结果突然摊上了大事——宁王反了。
得知宁王造反的消息时,王阳明正和江西两个大名士谈天喝茶,名士们瞬间就蒙了,惊慌失措,王阳明虽已“每临大事有静气”,但即便再怎么“不动心”,也要面临接下来“怎么办”的问题。
宁王举兵,就在王阳明管辖的地界。事发突然,他只得仓促备战。写这封家书的前一天,他刚发出《调取吉水县八九等都民兵牌》,号令组织民兵,准备征讨宁王。他趁着巡检的间隙,给父亲写了这封信,报平安,分析局势,也表明立场:先不想回家了,等干完这票再说!
当其他官员都在观望,都在担心宁王万一成功篡位,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阳明则是依良知而行,当机立断,举兵讨伐。面对敌强我弱的局面,敢于首义,打响了第一枪。我们平日空谈心性容易,真在大事大节上,要凭良知抉择、判断时,知行还能不能合一?
张君劢先生曾说阳明学有两方面:事业和枯禅。日本阳明学得其事业的一面,中国得其枯禅的一面。明治维新的理论奠基人吉田松阴,和实际指挥了维新战斗的西乡隆盛,都因阳明学而激励奋迅,冲破罗网,建立不朽功业。他们在危急时刻所表现出的决断力和勇气,与王阳明如出一辙,不问生死,无私忘我。
王阳明家书中说“人臣之义至此,岂复容苟逃幸脱!”大敌当前,君子取义。尽管危机四伏,局势充满不确定,但王阳明在这封家书中给父亲描述自己的应对策略时,却显得稀松平常。为了不让父亲担心,他自信地说“观天道人事,此贼不久断成擒矣”。也算在父亲面前给自己壮胆了,并表示“事势稍定,然后敢决意驰归尔”。即干完这票,我要决绝地飞奔回家了。
这一票王阳明干得确实漂亮,以最小成本平定了宁王叛乱,成就了一生最大的事功。这一仗是心学最好的广告,心学绝不是空谈心性,它也有事功精神。牟宗三先生就曾说:“中国人有道德精神与艺术精神,而缺乏事功精神。儒家讲内圣外王,内圣讲得非常透,但外王却始终不够,亦即是事功精神不够。中国从墨子起即讲事功,到后来法家,南宋的浙东学派,再到民国胡适之等,总有一股要求事功的暗流。但要求事功是一回事,而事功精神又是一回事。总要求事功,而事功精神不具备,故事功总是出不来。” 而王阳明能建立事功,正是先完备精神,聚集心能。
此时王阳明立下如此大的军功,却没有因此飞黄腾达,反而迎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逼着他不得不再次完成超越。靠近皇帝的宦官说王阳明是宁王真正的同党,他是要和宁王一块造反的,结果发现不成,才把宁王做了。抓宁王有什么难的,派个知县就把他抓了,没那么大的功劳。羡慕他功高的人和本身就看他不顺眼的人,结成了神圣同盟。硬生生把刚立下举世大功的阳明,狠狠戏耍了一番,还一直要把他打成个叛党。通过艰难周旋,此前九次想辞官回家养病的阳明,这次终于奉旨赋闲在家,一待就是六年。
英雄总带有些许悲情。常人面对如此大起大落,蒙受如此不白之冤,大抵是要一蹶不振的,而王阳明却总能转化心境,把握住自己。祸福相依,当年被打四十大板,发配龙场,绝境中成就了阳明的“大悟”。如今平宁王事后,被各种诬陷,本是含冤赋闲在家的六年,结果却成了阳明一生最畅意而辉煌的六年,是完成超越的六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奉旨讲学”的王阳明,生徒猛增,心学大发展,一代宗师到此也修成正果。
平乱剿匪是一时的事业,讲学则功在千秋。我们的心学大师总有扭转现实磁场的能力,于至暗处散发光明,生意无穷。从而,闲则成圣,乱则成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