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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
跟王阳明一起“回家”

程林

人,永远在“寻找家园”。

作为大地上的异乡人,我们经过各自的颠沛流离,相遇而成家。家,承载着悲欢,凝结着时间。有家,便有了传承,有了故事,有了传奇。经过一代代人淬炼而成的家学、家风、家训更是中华文化绵延不绝的根脉。

我们说中国文化在三堂:学堂、祠堂、中堂。其中祠堂和中堂,都跟家庭、家风建设有关。祠堂,祭祖先、祭天地、祭圣贤。中堂,学礼、习礼、会客。中堂里从字画到一桌一椅的摆放,都是我们生活艺术和传统文化的载体。中国没有绝对的宗教,却有“祖先教”。没有真正的教堂,而祠堂和中堂就相当于我们的教堂。在这三堂里,存续着我们民族的精神血脉。

世代如落叶,家族亦有兴衰。在烽火连天的黑暗时代,家没了,倘若“风”还在,我们便可重建家园。近代遭受各种屈辱的中华民族,此刻正在复兴的路上,从哪里开始复兴呢?最具体、最根本、也最持久的,便是从千千万万个小家开始,从我们的家庭建设、家风建设开始。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各种角色和关系中,家庭和家族给每一个具体的“人”打上深深的烙印。家族兴衰与家庭教育,不但会塑造人的性格、性情,更能改变个人的命运。而人的命运,便是家的命运。一代人的命运,便是国运。

家族的徽章、烙印,家族的文化积淀、学风乃至家庭变故,在大概率上可以塑造一个人。鲁迅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作为家中长子的鲁迅,对家人有着深切的责任感。他的深刻、彷徨、呐喊以及看世界的“冷眼”,很难说不跟家庭变故有关。大家族里的寒枝往往是异端,却也总会蹦出天才。出走的释迦牟尼,参军的维特根斯坦,家道中落的曹雪芹,举家迁徙的吴敬梓等等。他们都曾拥有显赫的家世,少年时代都曾接受过精英式的教育,他们日后的非凡,同样与家庭、家族的影响密不可分。

唐宋八大家,苏氏父子占了仨。“三苏”是五好模范家庭,父亲苏洵二十七岁才发奋读书,并极力培养出了两位天才:苏轼和苏辙。他们一生相亲相爱,荣辱与共,互赠诗文很多,也留下多篇家书传世。与三苏同时期,但家族血脉延续千年不断,至今族人遍布全球的是二程兄弟。二程中的哥哥程颢(明道先生)是心学的源头人物,他影响了陆九渊,陆九渊影响了王阳明。而弟弟程颐(伊川先生)是程朱理学的集大成者,宋明理学的奠基人。两位大德,光照千秋。在今天河南嵩县的二程故里,每年春节,程氏族人都会从天南海北赶回来,参加祭祖大典。作为族谱上程颢的第三十三世孙,我每年也要随父母去祭祖。少年时对那些繁文缛节十分不耐烦,一千年前的祖先,似乎离我很远。当年从爷爷的老房子里,翻出了那本残破发黄且油迹斑斑的程氏家谱。打开厚厚的,如树杈一般的族谱,面对千年以来那些逝去的、陌生的族人名录时,少年的我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只觉得它是爷爷的一个老物件。

文化意识的缺失,加上应试教育和智能互联网时代的刷新,使得我们青年一代对“家族”无感。沧桑巨变的百年间,传统文化及家族家风的剧烈断层,让“拔根儿”的事一次次上演,几番折腾与被折腾,土崩又瓦解,时代风暴过去,终究成了尘埃。对前几辈人,如今我们只能“同情地理解”。面对一片荒漠与废墟,我们这代人不得已再一次寻找家园,寻根问祖。人,总是要回家的。总是会在某一刻,听到精神与灵魂的召唤。回家,是一种使命。

我也是寻找家园的一分子。作为出生在伊洛河畔的二程后人,关于文化意识、身份认同、使命传承等,我也着实经历了一番寻找。开始是不知所以,后来参加祭祖,领取了一份感性印象。再后来,通过网络冲浪进行历史探寻,文化寻根,也只是加深了些了解。而真正照亮我回家路的人,是王阳明。

二十四岁时,我因为读了恩师周月亮先生的《王阳明大传》,开始接触阳明心学。十余年来跟随先生,拨开迷雾,扒开废墟,沙漠寻宝般小心翼翼,终于得以一览祖宗圣贤们家里的庄严伟岸。明白了原来王阳明也是一路寻找,看似离经叛道,实则是认祖归宗,最后让自己的学说成了“千古圣贤相传的一滴真骨血”。一眼千年,圣贤并不遥远。王阳明看程颢,看孔孟,就如我们今天看王阳明一样。有点志气的人,都会踏上这条“心”路。王阳明的心与陆九渊的心、程颢的心、孔孟的心相印相契,终得以回家。所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也是文化理型下的必然。

我是在研究王阳明心学的过程中,追根溯源,重新发现了二程之学。多次引用二程语录的阳明,是把圣贤的话当真,并去践履的人。二十八岁那年,我在伊川二程墓前第一次读懂了程颐写给哥哥明道先生的墓志铭:

“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生千四百年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先生出,倡圣学以示人,辨异端,辟邪说,开历古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为功大矣……山可夷,谷可湮,明道之名亘万世而长存。勒石墓旁,以昭后人。”

明道先生与阳明先生一样,都喜欢游山玩水,重孔颜之乐。修行功夫上,都首推“诚”,认为“才与至诚合一,方能有济”。王阳明教学生“敬”“静”,其精髓亦得益于二程。王阳明之谓“良知”与程颢之谓“天道”,异曲同工。宋明儒学得以中兴,二程和王阳明功不可没。和二程一样,王阳明的一生也“志在以斯道觉斯民”,无论走到哪里,他也都以倡明圣学为己任。二程大力办书院讲学,门徒众多。王阳明亦是靠书院传播思想火种,使心学长驻人间。

直承孔孟、程颢、陆象山等心学一脉,构成了王阳明的精神家族。而王阳明的一生,更是一部传奇。这首先得益于他传奇的血脉家族,王氏家族的基因和超拔的家风,对王阳明影响很大。仅说淡泊俗名微利这一条,就是他们的传家宝。王阳明的六祖王纲,字性常,文武全才。元末乱世,往来于山水之间,时人莫知,从终南山隐士赵缘督学筮法,还会相面。他与明朝开国元勋刘伯温是朋友,他对刘伯温说:“老夫性在丘壑,异时(你)得志,幸勿以世缘见累,则善矣。”后来他七十岁还是被刘伯温推荐到朝中当了兵部郎中。因为他懂养生术,年七十“而齿发精神如少壮”,朱元璋接见他时颇感惊奇。最后王纲在广东征苗时死于增城。王阳明和他六祖一样,也好养生,最后也是出征客死他乡。

王阳明的五祖王彦达,“痛父以忠死”,而朝廷待之太薄,遂终身隐居,躬耕养母,读书自娱。他给儿子王与准(阳明的四祖)留下先世传下来的书,说:“但勿废先业而已,不以士进望尔也。”不要废了先辈的学业功夫,进士及第不是我对你的期望。于是,王与准“闭门力学,尽读所遗书”。信奉儒家“遁世无闷”的信条,既不参加科考,也逃避举荐。朝廷后来为了逼王与准当官,甚至拘留了他三个儿子做人质。王与准“益深遁,坠崖伤足。”官员见王与准伤情很重,听了他烧书逃遁的原因后,就放了他一家人,见他二儿子王世杰(王阳明的曾祖)有出息,便对他说:“足下不仕,终恐及罪,宁能以子代行乎?”于是,王阳明的曾祖王世杰不得已代父为官,当了领取“助学金”的秀才。而王与准为了感谢伤了他脚的石头,遂自号“遁石翁”。

王阳明的曾祖王世杰,后来有两次当贡生的机会,都让给了别人。他因先世在门前种了三棵槐树,而号槐里子。平时言行一以古圣贤为法,以曾点为楷模,洒然自得,对爵禄无动于心,后来还是被举贡到南京,没当成官却客死他乡。他的儿子就是一手带大王阳明的王天叙(阳明的祖父),名伦,号竹轩,“性爱竹,所居轩外环植之,日啸咏其间”,靠教书过得穷自在。而正是他教育出了一个状元(王华,阳明父亲)和一个新建伯(王阳明)。可以说,王阳明办书院、会点拨人,是遗传。

王天叙遗传给了王阳明“细目美须”的相貌特征,还有仁义和乐、与人交际亲切蔼然而尊严不可侵犯的个性,以及敏捷练达的才智。更重要的是,这位被视为陶渊明一流的人物,传给了他亲爱的孙子潇洒的隐逸之气。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因曾读书龙泉山中,人称龙山先生,晚号海日翁。这位状元父亲,生而警敏,气质醇厚,坦坦自信,不立边幅,读书过目不忘。有定力,组织能力强,百务纷陈,应之如流。王阳明起兵平宁王时,家乡人慌乱,怕宁王派兵来,而他卓然屹立,应付裕如。他家的楼房失火,亲朋齐惊,他款语如常,丝毫不动心。而这些,都遗传给了他的儿子王阳明。

这样的家族、家风,能培育出一代圣雄,理固宜然。而王阳明写家书的目的,无外乎也是把这样的家学、家风继续传承下去。念念不忘,才有回响。阳明一封封千里传音,百般叮咛,都成了心学的金子。

阳明这些家书,有的谈朝局时政,有的论学问功夫,也有的述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从这些家书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心思细腻、关爱兄弟、孝敬长辈,建功立业之外,也关心柴米油盐和自家田地的王阳明。家是小环境,国是大气候。王阳明具体的“境遇”,我们可从家书中窥探大半。进了孔庙的王阳明,是被标签化、符号化的圣人。徒弟们造神,家人们还真。《传习录》中的王阳明,俨然一副圣人模样,而家书中的王阳明,则更生动、鲜活,他对自己具体生命境遇的思考,让今人读来,仍有共鸣。

从这本书里,我们可以读到王阳明青年、壮年等不同时期的苦恼与困顿、奋斗与挣扎。王阳明究竟是如何在家庭琐事中忍耐着做,深入生活的细节,再从中超拔出来,成为一名从泥地里走出来的圣人的,让我们来一探究竟吧。 fsUDi09I73oOXVoTgo0ICK5WCBjGrQbFc7BxPgnp+RUgP6gao0srd0F74Fk/tC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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