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来德业想益进修,但当兹末俗,其于规切警励,恐亦未免有群雌孤雄之叹,如何?印弟 凡劣,极知有劳心力,闻其近来稍有转移,亦有足喜。所贵乎师者,涵育熏陶,不言而喻,盖不诚未有能动者也。于此亦可以验己德。因便布此,言不尽意。
正月廿六日得旨,令守仁与总兵各官解囚 至留都 。行及芜湖,复得旨回江西抚定军民。皆圣意有在,无他足虑也。家中凡百安心,不宜为人摇惑,但当严缉家众,扫除门庭,清静俭朴以自守,谦虚卑下以待人,尽其在我而已,此外无庸虑也。正宪辈狂稚,望以此意晓谕之。
近得书,闻老父稍失调,心极忧苦。老年之人,只宜以宴乐戏游为事,一切家务皆当屏置,亦望时时以此开劝,家门之幸也。至祝至祝!事稍定,即当先报归期。家中凡百,全仗训饬照管,不一。
老父疮疾,不能归侍,日夜苦切,真所谓欲济无梁,欲飞无翼。近来诚到,知渐平复,始得稍慰。早晚更望太叔宽解怡悦其心。闻此时尚居丧次,令人惊骇忧惶。衰年之人,妻孥子孙日夜侍奉承直,尚恐居处或有未宁,岂有复堪孤疾劳苦如此之理!就使悉遵先生礼制,则七十者亦惟衰麻在身,饮酒食肉处于内,宴饮从于游可也。况今七十五岁之人,乃尚尔茕茕独苦若此,妻孥子孙何以自安乎?若使祖母在冥冥之中知得如此哀毁,如此孤苦,将何如为心?老年之人,独不为子孙爱念乎?况于礼制亦自过甚,使人不可以继,在贤知者亦当俯就,切望恳恳劝解,必须入内安歇,使下人亦好早晚服事。时尝游嬉宴乐,快适性情,以调养天和。此便自为子孙造无穷之福。此等言语,为子者不敢直致,惟望太叔为我委曲开譬,要在必从而后已,千万千万!至恳至恳!
正宪读书,一切举业功名等事皆非所望,但惟教之以孝弟而已。来诚还,草草不尽。
给克彰太叔写这封家书时,王阳明已经擒了宁王,立下大功。王阳明常年在外征战,他的家中事是很仰仗这位克彰太叔的。克彰是王阳明弟弟的私塾老师,王阳明对弟弟的学业尤为重视,自然对这位私塾老师也寄予厚望,希望他做好表率。克彰太叔在老家,若能教好弟弟,帮自己照顾好父亲,王阳明自然会放心许多,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他当然要多用些笔墨。
这封家书表面看是在拉家常,但从铺垫、语气、到引导规劝,都恰到好处。心学是中庸的功夫,王阳明信中极好地把握了说话尺度,细微又体贴,温而厉,既达到了教学目的,又让受教者没有感到丝毫的压力。
家书开头,王阳明是句客套而鼓励的话,“日来德业想益精进”,想必你这些日子无论道德修养还是办事能力都有进步,寒暄之后,直奔主题——“但当兹末俗,其于规切警励,恐亦未免有群雌孤雄之叹,如何?”但如今这个时代的习俗末流,若谁一味劝诫、警醒、鼓励人们学好向善,恐怕也不可避免有群雌孤雄的浩叹,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大人物是不轻易把话说满、说死的。最见修养就是最后俩字“如何”,不是居高临下发表观点,强制别人认同,而是抒发自己的感觉,问别人有没有同感。这中间细微的措辞和语气的不同,让对方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论语》里子夏曾说“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多变的王阳明,也是这样的君子儒。他先是站在克彰太叔的角度,对他的工作和职责表示理解,而王阳明的真实用意是:尽管习俗不美,尽管劝诫和警醒他人,会让人有孤家寡人的感觉,但还是希望你坚持这么做(毕竟我弟弟和父亲还得仰仗你来劝谏)。紧接着是拿成绩做鼓励,说自己弟弟资质平庸,教育起来肯定劳心费力,最近听闻他有一些好的转变,真是令人欣慰。这样的表达很平和,克彰太叔看了也会很舒心,很容易接受。
而接下来,是由温入厉的一转:“所贵乎师者,涵育熏陶,不言而喻,盖不诚未有能动者也。”意思就是,贵为人师者,要涵养化育熏陶自己的学生,自己先要真诚地以身作则,若自己做不到,恐怕难以打动自己的学生。在“诚”这个方面,是可以验证自己的师德和修养的。这几句话,是很直接、也很重的。因为前面有委婉的铺垫,到这里也就容易接受了。学生学得好不好,也要看老师尽了几分诚意,王阳明是给克彰太叔先打气,再直指问题。但也就言尽于此,他紧接着又是由厉转温,说以上这些,是顺便说说的,并不能充分表达我的意思,这是批评后的软着陆。克彰太叔读到此处,想必已经十分明白阳明的用意了。一段家书,几段起伏,所有的“小心”都带着修养和敬意,这便是儒家的“礼”。“礼”通过这种家庭角色与关系进行教养才是真诚的。
家书第二段,王阳明先是交代了自己目前的行踪,圣意难测,他刚立了大功,但献俘成了最大的难题,稍有不慎,会把自己搭进去。现实处境虽很难,但他家书里只报平安,说没有什么可忧虑的,请家中老小放心,不要被人迷惑动摇。严格管理好家众,洒扫门庭,清静简朴以自守,待人要谦虚卑下,做好该做的。总之一切低调行事,其他无需多虑。我儿正宪狂妄幼稚,期望您把我前面说的告之并劝导。
这封家书的后半部分,王阳明所谈皆是关于自己的父亲王华的。王阳明先说自己的不孝,父亲得了疮疾,自己却不能回来伺候,只得日夜痛苦,真是欲济无梁,欲飞无翼。只得“早晚更望太叔宽解怡悦其心”,还得靠克彰太叔您来宽慰家父,让他能多高兴一点。让王阳明惊骇忧心的是,他得知父亲现在还在停灵治丧的地方服孝,父亲已经75岁,本就年老多病,如此执行这些礼仪制度,恐会毁坏了身子。王阳明盼望克彰太叔好好劝劝老父亲,一定让他到室内安歇,这样晚辈好日夜照料。老人家只要游嬉宴乐,快乐舒服,这便是为子孙造福。这些话,我这当儿子的,不敢跟父亲直接说,期望太叔替我把这个意思委婉地传达给家父,必须说服他听从才算罢休,千万千万!至恳至恳!
这段家书读来让人很是感动,孝顺的王阳明不敢直接进谏劝解父亲,希望克彰太叔帮忙传达。《论语》里讲“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作为儿子对父母有进谏之则,却并不意味长辈就一定有听后辈进谏的道理。进谏是有底线的,对父亲这样的权威,不能顽固地以自己的判断与长辈抗争。所以家书中,王阳明试图通过克彰太叔来劝解自己的父亲。而他在与克彰太叔的沟通中,也始终保持着“礼”,把握着度。作为多重关系中的家族成员,王阳明始终“不失位”。家书中,我们可以看到王阳明总是勇于担当,并时刻努力践行着儒家“仁”“孝”“义”“礼”等伦理价值的最高标准,并且将“知行合一”“致良知”这些理念真正落实在家庭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