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久,缺奉状,得诗,见迩来进修之益,虽中间词意未尽纯莹,而大致加于时人一等矣。愿且玩心高明,涵泳义理,务在反身而诚。毋急于立论饰辞,将有外驰之病。所云“善念才生,恶念又在”者,亦足以见实尝用力。但于此处须加猛省。胡为而若此也?无乃习气所缠耶!
自俗儒之说行,学者惟事口耳讲习,不复知有反身克己之道。今欲反身克己,而犹狃于口耳讲诵之事,固宜其有所牵缚而弗能进矣。夫恶念者,习气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为习气所汨者,由于志之不立也。故凡学者为习所移,气所胜,则惟务痛惩其志。久则志亦渐立。志立而习气渐消。学本于立志,志立而学问之功已过半矣。此守仁迩来所新得者,愿毋轻掷。
若初往年亦常有意左、屈,当时不暇与之论,至今缺然。若初诚美质,得遂退休,与若初了夙心,当亦有日。见时为致此意,务相砥励以臻有成也。人行,遽不一一。
这封家书,是王阳明写给他的太叔克彰的。克彰号石川,讲堂之外他是王阳明的长辈,但在讲堂上,这位有道心的太叔对王阳明执弟子礼,以弟子身份来虚心求教。在圣学与家庭伦理之间,前者更重,自然“师”更大。阳明对这位太叔的进学情况也尤为关心,家书中直言不讳的劝诫他“毋急于立论饰辞,将有外驰之病”。阳明对泛滥词章之事是很警惕的,也会对急于立言立论的学生,多加劝导。生怕他们把心放了出去,心随物转,好外而遗内。
我们常人总是被各种习气所缠,意念不专,总是向外求,而不知向内转。向内转,方是为己之学。《孟子》云“收其放心”,便是要凝聚心思,再启生命。不凝聚于内,便没有力量。学习心学,也要先向内转。陆象山 有言:“此道非争竞务进者能知,惟静退者可入。”又:“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劳攘,须收拾作主宰,收得精神内在。”这些语录都是教人自反,澄心内观。先把精神凝聚起来,从内在深处发出的力量才大。所有高明都需经历一番向内的沉潜,龙场静坐的王阳明如此,在英国图书馆埋头苦攻的马克思亦是如此。而今天的社会整个是“外驰”的,人心浮散,任何东西都想向外表露。发散之意重,收摄之功少。落英缤纷,都成颓败。而自二程、陆象山、王阳明都主“敬”和“静”,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
除了要克彰太叔警惕“外驰”,王阳明在家书中更是针对性地解决这位道友亲戚面临的问题。先肯定他说的“善念才生,恶念又在”,足见其正在着实用功,但同时要在此处多加自省,为什么会这样呢?还是被习气缠缚所致。
找到病因在“习气”,阳明接下来是论证开“药方”。他先是评价现世俗儒只管做口耳之学,不知道反身克己,被习气所缠,从而不能有进步。然后,进一步挖病根,“夫恶念者,习气也;善念者,本性也。”学人不能克服自己的毛病,使得本性被习气所埋没的根本原因是:没有真正立志。随任习气,整日奔忙,心无定见,稀里糊涂地生,乱七八糟地死,世间人大多如此。都因没有真志,真有志者,定自律克己。习气是一种自缠绕,不能自拔者则蒙蔽而不自觉,陷溺而不自知。这样的生命便会停于私见己见之中,滞于此种固结之习中,人又怎能活出精彩呢?不固结于恶习,直从生命之源上立根,英爽而畅达,即为大勇,即为有志。“志立则习气渐消”“志立则学问之功已过半矣”,王阳明最终开出的解药在“立志”。
然习气难除,犹如本性难移。没有一番痛彻反省,没有经历几轮讨真心、立真志,人还是一棵无根的芦苇,随世沉浮。要除习气,必须实修“克己”与“立志”等心学功夫。(可见拙作《王阳明的心学功夫》)
不实修,不除习气,功夫不上身,都是瞎忙。然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是门学问,更是功夫,也需要持久的精进和修行来坚定其志。王阳明曾打比方说:“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立志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志气也是集义而得,有个成长、成熟的过程。
王阳明十二岁那一年,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塾师说:“惟读书登第耳。”阳明反驳老师:“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读书不以登攀仕途为目的,而当以成圣为目标。志在成圣的王阳明后来在龙场给诸生立教条时,首要的就是立志。“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泊奔逸,何处是个头?”
一生都强调立志的阳明,对这剂针对习气的解药,是真切受用的。立志是孟子、陆九渊一再强调的“先立乎其大者”。为学是为了见性,立志是为了反身而诚、自明诚,这样开启的是根本慧命,不是鸡零狗碎的闻见之知,这样才能有实质性的进步,才能找到自我的本质。如此,便能不断克服习气,克己方可成己。实现志向的过程是战胜自我的过程,也是把自己活明白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