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少能路过一个人的全世界,但有的人,陪他一程或半程,也是好的。
凌夕每次坐火车,都会自备两块大毛巾,一块用来遮盖枕头,一块用来包住被头。
有一年夏天,她和张立搭伴返乡。
他们被邀请参加同一个会议,会议结束,又都买了去庐城的票。
凌夕的老家在庐城,张立则是去庐城看姑姑。
上车后,张立和凌夕对铺的人换了票,他把他的、凌夕的包放上行李架,回头一看,凌夕正往枕头、被头上蒙毛巾。
“真讲究。”张立笑。
凌夕有些不好意思,她看张立的头发像是今天才洗过,便扯下包被头的毛巾给他:“你也铺一条吧。”
那时,没有高铁。
去庐城的火车要开三十六个小时。
入夜,张立听凌夕在右方翻来覆去,便歪着头,问:“是不是饿了?”凌夕趴在枕头上说:“不,你看,月亮。”
窗外,一轮满月。山连山在黑夜画出一条蜿蜒的边,月亮卧在边上,恰如明月下海面的波涛汹涌。
张立咳了一声,说起曾见过的最凶险的自然风景:“眼前一片黑,云破月来,我发现其实对着一整面山。”
“何时,何地?”凌夕产生兴趣。
“一次和几个驴友出去玩,迷路了,”张立在七成黑的狭小空间里挠头,“从此,再不敢探险游。”
车厢里只有几个角灯还亮着——他们原本不熟,聊到角灯都灭了,不熟也变得熟了——车外已天色大亮。
张立说:“走,咱们去餐车吃早饭吧。”
一共去了四次餐车,吃了四顿饭,他们才到目的地。挥手告别后,才发现没留对方的电话号码。
等到张立在姑姑家整理行李,才发现把凌夕的大毛巾也带回来了,他翻出会议主办方发的通讯录,找到凌夕的电话。
他拨过去,只听见人声鼎沸,凌夕喊:“什么?你说什么?”弄得张立也拔高了声线:“毛巾!还你毛巾!”
他们大叫着约在第二天傍晚见。这天晚上,张立在水龙头前一下一下地搓毛巾,脸上一直浮着笑,心想:这简直像书生和小姐丢手绢、捡手绢的游戏。
张立在大学任教,暑假时间充裕。凌夕呢?刚换了一份工作,也恰是空当。两人再见面,除了毛巾的借与还、推与让,还敲定了下一次约会——庐城周边游。
周边,一日可游不完。
划船、登山、吃喝……
他们的最后一站是翠谷,翠谷以十八个曲里拐弯的山洞著称。从第十八个山洞钻出时,两人已筋疲力尽。洞口不远,有一片水,水边有块极平滑的石头,他们脱了鞋,撩起水洗脚,又坐在石头上晒脚丫。
凌夕晒了会,忆起少年时在此地春游。张立也说起往事:小时候和表哥表姐常来这里玩,那时,父母还没下海做生意,他还没常年在姑姑家寄宿……现在,父母各自成家,在他心里姑姑家倒更像自己的家。
凌夕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节:张立来过翠谷,他根本不需要她做向导,他从小在庐城长大,对庐城说不定比她还熟悉,那么……
凌夕没问,张立主动答了。他说,他原本只打算在庐城待三天,现在已经待了三十天,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来了就不想走,除非凌夕也跟着走。
凌夕当然要走,但他们的目的地不是一处。
凌夕新换的工作在深圳,而张立供职的大学在北京,一南一北,凌夕有些踌躇,张立还是一贯豁达地笑:“没关系,我打‘火’的去看你。”他从石头上一跃而起,向凌夕伸出手。
很久以后,凌夕在北京的家中斜倚着沙发,无聊地来回按遥控器,一个频道跳出一位白衣少女,动情地唱着《漂洋过海来看你》。凌夕突然想起那时的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她带着两块大毛巾,从深圳到北京。
凌夕和张立在相识三年后结婚。一个月后,离婚。
那时,张立接到命令,被外派五年。走前,他们领了结婚证,可凌夕拒绝了张立的进一步要求:“随军”“陪读”。
凌夕已当上杂志社的小头目,还很珍惜这身份。当她宣布决定,张立半天没言语,半天后,近乎哀求:“你知道,我多想有个家……”
凌夕表示,陪读?她不想再读书了。随军?她也不是做家务的料。何况竞争激烈,这一行就是吃青春饭……
因为急,她的口气显得冲,然后张立也急了,他用凌夕吵架时最爱说的话回应:“我看你就是不爱我!”
大吵后是冷战,冷战就是看谁更在乎谁。
随着张立出国的倒计时,两人都没看到对方的让步,于是由张立提出——其实他是想逼凌夕。凌夕一赌气,立刻答应了,他们便直接去了民政局。
张立离开时,凌夕没去送。
那时她正坐在回深圳的火车上,车是慢车,一路上停停开开,她也停停哭哭。
估摸着张立要登机了,她发了条短信:一路顺风。那边秒回:你想好了就来找我。张立仍希望她能伴左右。
他们一个月都没联系,一个月后,杂志社在北京设了记者站,派凌夕常驻。
凌夕想缓和关系,主动给张立发邮件:我住你北京的房,可以吗?那房子他们原打算做婚房的,可张立没回应,她拨越洋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声。
他们真的画上了句号。
凌夕受了很大打击,走在北京街头,她常痛哭流涕。又过了一年,她换了份工作,新单位是一家铁路媒体,她每周都奔波在不同的列车上。
事情过去一年,凌夕坐夜车,铺毛巾,还是会想起张立笑她“真讲究”。一日,她一抬头,见窗外是满月,瞬间心如刀割。
张立和凌夕再一次见面,是在新开通的合福高铁上。
张立两手不断地在裤子上擦来擦去,凌夕知道,他一紧张就是这个动作。擦完,张立开口:“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他们在餐车坐下。
张立追问:“为什么后来不理我了?连个解释都没有?”
凌夕看他不像装的,把邮件、电话的事和盘托出,谜底也随之揭开。“邮箱密码丢了,用了一个钟点工,你没听出来她说的不是汉语?”张立薅羊毛般地扯头发,“过了些日子,我想我们平静够了,就联系你,但你的联系方式都换了,打电话去你单位、家,他们都说你交代的,别理我……”
这时张立已回国,他四处讲学,四处坐高铁。闲来翻杂志,发现凌夕的名字,他搜集了近半年的杂志,梳理出凌夕采访的规律。
“我专门买新开通的高铁、临近列车长室位置的票”——凌夕负责的栏目以列车长为主。
他急切地表达对当年意气用事的追悔以及他的思念和找寻:“回国后,每次坐火车,我都会来餐车吃饭,因为走到餐车,要穿过很多车厢,这样,才能最大概率找到你……”
凌夕一直没说话,直到张立拉住她的手,她悲哀地看着他:“我就要再婚了。”
凌夕没说谎,下了车,她就要休长假,准备婚礼。
新郎是她的同事,感情升温在采访时。为此,他们的婚礼请柬都做成车票的样式,只是始发站是新郎的名字,终点站标着凌夕。
在合福高铁上的相见,令她久久不能忘怀。她原以为被辜负,后来发现竟是误会,她原抱怨造化弄人,现在反思又反思,发觉当初有很多是人为的错。
不过,话说开了,心结也随之解了,她包扎喜糖时,一笔一笔用小楷写请柬时,眉宇间多了些安详。当她写到“张立”的名字时,想起当初这笔正楷还是他教的,于是他的书房、他的笔墨纸砚,与他恋爱时,他写的“相看万里外,同是一浮萍”的条幅,统统从记忆中跳出来,扑向她。
五味杂陈。
更五味杂陈的是,几天后张立快递来的礼物。
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中,盛着两条松软、温柔的毛巾。
还有他的话——
“火车来来往往,乘客上上下下,我中途错下了车,回来时,已无法陪你全程,谢谢你那些年给我的、教我的。”
他没来参加婚礼,凌夕也没用过那两块毛巾。
但她把它们收得很好,如收藏一段时光,收藏一段已经释然的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