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进入余生之后,应该严肃地思考这样的问题: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想过什么样的余生?并由此出发,梳理散乱的情绪,明确余生的定位,纠正走偏的脚步,校正前行的方向,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如果一个人只管活一天算一天,没有任何追求和目标,他的生命实际上就停止了。如果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定位,没有节奏,余生就会散架,就会成为毫无系统的一堆零件,就会使自己茫然无措:休息日、节假日越来越长,自由支配的时间却没有相应地增加;居住的房子越来越大,心眼却越来越小;娱乐生活越来越丰富,内心却越来越浮躁压抑;银行卡里的数字越来越大,自己能消受的却越来越有限;可以到达的地方越来越远,而自己的视野却越来越狭窄、目光越来越短浅。
理性地审视余生的价值,合理地规划余生的目标,主要取决于三个因素:一是感性的纯度,二是理性的品质,三是智慧的层次。或者叫感性的温度,理性的水准,智慧的高度。只有把感性、理性和智慧结合起来,把余生摊开来,将因果、祸福合在一起通观,才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余生的景象。
第一,要服老,懂得进退,知道止息。
历史讲永恒,时间讲永恒;哲学讲无限,范围讲无限。在永恒和无限面前,任何人都是无足轻重的,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浮云。余生既脆弱又珍贵,这就是我们规划余生的出发点。要知道,此生没有第二次生命可以献给自己挚爱的事业。老人可以不服输,但不可以不服老。一个人的老年阶段与人生的其他阶段是不一样的。比方说,如果一个人小时候为父母活,中间为子女活,那么,老了才是为自己活。如果说一个人青壮年阶段的作为,是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而余生的老有所为,主要是有所完善、有所发展、有所提高。大干快上、勇攀高峰是青年人、中年人的使命,而老年人只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学习而论,青壮年的学习是充电,是积累,是钻研,是寻求启发和创见;而老年人的学习,并不求实质性的回报,只求开阔视野、充实生活,或者只求消遣、鉴赏和娱乐。以科研而论,攻城拔寨、开拓进取、攻克难关,是年轻人的事业;而老年人科研的重点则应该是完善学科体系,传播科学知识。而且,当人老迈到一定程度,连学习也可以停下来。因为知识不像别的财富,它是不可以直接继承的。尤其是那些靠口传心授的东西,传授者一旦去世,就失传了。
第二,做完整的、真实的自己。
过一个美好的余生并不难,只要是过自己选择的就成。因为,人生如果可以选择,不舒服的事可以变得舒服;如果不可以选择,强制带来本能的抵抗,会使舒服的事变得不舒服。一个人退休前,为生活所迫,为职责所拘,不能完全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安排自己的人生:可能要从事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可能要与自己并不喜欢的人打交道;既要讨老人的欢心,做儿女的榜样,也要时刻关注老婆(老公)的情绪,还要尽量满足客户需求、不停迎合上司意图;为了生计、脸面、房子、车子、金钱日复一日地周旋。退休了,自己的人生就可以自己做主,就可以为自己活,活出真实的自我,活出完整的自我,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就可以做一个不带包装、不戴面具的老人,用自己的本来面目示人。我们尽管无法选择岁月,却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
进入余生之后,想不再受人摆布,为别人而活,就应该把余生赐给自己,为自己活一回。要在多元的价值观中,找到自己的坐标,找到属于自己的新方向;要选择自己所热爱的,热爱自己所选择的,也不必受外界蛊惑,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做,我有我的主见。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做人;世本是世,不必刻意处世。要用自己的光延续自己,照亮别人,在坦然和恬静中,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过适合自己的生活,从中获得自己想要的幸福。
一个人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嘴里有多少个版本。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不要受世俗偏见的束缚,不能让流言蜚语的泥沼掩埋自己的生活。要听从自己的内心,迈向自己的向往之地。即便在追求自我的过程中张扬个性,来一番惊世骇俗也在所不辞。这样,才能活得自在,活得独立,活得自由,才可以说不负自己的余生。
第三,对余生不持过高的期待。
逢对的人,做值得的事,过快意的人生,这当然是最美的光阴。但上天不可能会让每个人都满意,我们每个人也不必追求满盈。进入余生之后,对人生不能做理想化的设计。一个人进入了生命的尾程,该做的事情可能不少,想做的事情可能更多。如果该做、想做的事情都去做,就会让人感觉是老虎吃天、狗咬刺猬,不知道如何下口。何况到了余生,有风有雨是常态,风雨无阻是心态,风雨兼程是状态。不同的人在这样的背景下,即便拥有同样的日子,未必有同样的心情。
日子赐给多情者以多情的回味,却给寡情者以寡情的失意;日子赐给知足者以知足的常乐,却给贪婪者以贪婪的失落。余生可以让“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可以让贪心者心灰意冷。这就要特别依靠理性的作用。因为理性有着强烈的、近乎绝对的排除法则,将许多事情清楚地排除出去。理性及其衍生出来的观念,能帮助我们排除那些再也不需要考虑的事,使生活变得愈来愈简单。理性会告诉人们,每个人都只能根据自己的认知作出选择。如果想面面俱到,结果往往是面面不到。不合适的,要尽早放弃。哪些事对你来说是不合理的,连想都不要去想。很多事情在没有发生之前,我们就可以排除它发生的可能性。
一个普通劳动者,种了一辈子田,做了一辈子工,余生却想踏着陈景润的足迹,去研究哥德巴赫猜想,或者想沿着莫言的创作之路,去冲击诺贝尔文学奖,这断乎是不可能的。一个年轻人没出息,还可以指望有朝一日悔过自新,大器晚成,但上了年纪还没出息,还想去干一番大事业,就大可不必指望了。
对余生不持过高的期待,还要懂得自我掂量,既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也不要把自己太不当回事。一方面,要看到自己的渺小,世界上多一个你少一个你,不会有什么增减。在人类社会这个茫然无际的坐标上,你不过是一粒微尘,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要。同时也要看到,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地球上也只有一个你,你曾在这个地球上生活过、奋斗过,地球上的你,是独一无二的。
一方面,要知道自己的起点、边界,不盲目追求虚妄。大家都退休了,谁也不比谁高出一头,谁也不比谁低下一等。进入余生之后,不管此前的人生多么豪迈,都只能换种方式续写未来。你或许有自己的一技之长,或者能干,或者能说,或者能写能编,或者能唱能跳。但你也要知道,世界上能干能说、能写能编、能唱能跳的人多了去了。你年轻时都没能翻几个大浪,现在年纪一大把了,更没有大展鸿图的能耐了。志存高远是年轻人的事,老年人的志向高不起来,也远不到哪儿去。对老年人而言,别说卧薪尝胆很难有什么结果,连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可能都来不及了。何况,没有谁规定人生一定要成个什么器,做个什么家。对多数人而言,只要活得悠闲自在,于社会有益,于自己有趣,就是一种不错的人生。
第四,不拧巴,不较劲。
在飞速发展的时代,老年人小跑追赶也会明显吃力,乘风破浪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对年轻人而言,是5G时代;对老年人而言,可能就是“无G时代”。一个人到了晚年,满目都是人世沧桑,满耳都是事业的终止。世界怎么变,我们就跟着走,不能拧着来。实在跟不上,也别勉强。给自己设定一个余生的目标,就可以一直保持积极、热情、向上的状态,掌握有意义的余生。莫言说“人生四然”:来是偶然,去是必然,尽其当然,顺其自然。这是很对的。不要自寻烦恼,自生闲气,要争取自由,保持活力,享受人生。应对生活保持微笑,做一个饱经风霜、恬淡豁达的优雅老者。
文学评论家王瑶,74岁还申请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他的学生钱理群劝他多休息。他回答说:“我现在老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垂死挣扎,什么都不做呢,又是坐以待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垂死挣扎。”这也是一种顺乎本心。如果把一个人的生命过程看成是流水,它前半生的方向是:地表径流→小塘坝、小水库→小溪流→小河→大江大河→海洋。而退休之后,就要随着大气循环,从洋流、主流、支流,一直回溯到小塘小坝。这是不可违抗的。如果把人生看成是高速路上的乘客,那么,你就得随着车辆在高速路上行进,在到达目的地之后,找一座城市,或一座村庄定居下来,安享晚年。如果你能对余生进行这样的审视和定位,就能以良好的状态运用好生命的最后冲击力。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尽情燃烧。即使是一根火柴,也要让它拥有短暂的闪耀。
第五,努力“让死亡活下去”。
有人说“棺材一抬,一生白来”;又有人说:“腿一伸,家就分;眼一闭,钱就废。”这些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确实,人固有一死,但死的价值各不相同。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左传》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这里的“三不朽”之说,算得上人类的普遍真理。君不见,有的人尸骨未寒,就叫人给遗忘了;有的人死了,给人感觉却还活着,他的思想、理论、发明、创造叫人们恒久地铭记,他的英名让人们恒久地崇拜。他们以其卓越的智慧和贡献,找到了一种超越死亡的存在。那些有所发明、有所发现、有所创造、有所前进的伟大人物,那些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定理、定律,以及那些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行星,还有那些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城市、街道、学校、公园,等等,都让他们的名字带有某种久远的性质,让他们嵌进历史,不被遗忘。还有一些富有牺牲精神的普通人,通过捐赠遗体用作科研,或通过捐赠器官来救治他人的生命,也使得自己的生命超越了死亡的存在。这也是值得崇敬的。一个人能在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他这辈子就没有白活。
对于任何人而言,能用什么东西证明自己曾来过这个世界上?金钱不能。因为,再多的金钱,你也不过是它暂时的保管者,金钱会不断地转移它的所有权,没有人能在死后带走他一生苦苦经营得来的财富。权力也不能。一个人哪怕贵为君王,如果平庸得一塌糊涂,毫无建树,历史也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他在历史上留下的可能只是笑柄;如果他劣迹斑斑,所留下的则是千古骂名。
一个人死后可以留下的,主要是立德、立功与立言。而一个人到了晚年,立德、立功的空间很是有限,唯有立言还有少许空间,还可以有所作为。思想家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贡献者,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有伟大的思想。一个人拥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真正活着。人进入余生之后,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他完全可以保持独立人格,坚持独立思考、独立表达,直抵本心,放言高论,用不着应景,用不着迎合任何人,不必以此来吸引眼球,更不必以此来换取“口粮”。可以迎着冷眼和嘲笑,带着赤子的骄傲,不求任何人满意,只求对得起自己,只求对历史负责,对后代负责,对真理负责。
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种痛苦是无法言语的。因此,他应该根据自己大半生的经验,继续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反思你我他与社会的关系,追寻真善美与生活的关系,并把对社会、对人生、对世界的理解表达出来。说真话,说实话,把最想说的话说出来,说明白。只要能引导人、启发人、警示人,就应该畅所欲言。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以留下来的东西,那就是后代。只要人类不毁灭,就可以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人类的基因可以得到长久的延续。因此,一个人到了晚年,应通过种种切实有效的途径,把自己几十年积累的“内功”,把自己毕生积累的正能量,传输给后代。这也是一种超越死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