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饮食为借口,实际重点却是炫耀其所饮所食,这是近世后期社会的新现象。得以彰显所饮所食的,还有餐具和排场。在这方面,明代小说《金瓶梅》提供了最丰富的资料,虽然小说背景依托在宋朝,但小说中记录了许多作者自己那个时代的饮食细节。
《金瓶梅》第二十二回讲西门庆吃早餐,桌上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顿烂,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厢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咸食”是腌菜类的东西,“顿烂”是卤菜类的,用来下饭。但他配的也不是一般白米饭,而是加了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用比较软的粳米煮成的粥。
那午餐呢?先来“四碟菜果”,即素菜,然后是“四碟案鲜”,即下酒小菜,分别是“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指的是红心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就是瓠瓜加小虾,“香喷喷油炸的烧骨”,稍带骨牛肉,“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类似醉鸡的做法。
再来第二轮是“四碗嗄饭”——滤过、蒸过,先烧了然后蒸的鸭肉(“一瓯儿滤蒸的烧鸭”),加“水晶蹄䠙”、“白炸猪肉”和“炒腰花”。第三轮是用青花白地瓷盘盛装上来的“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鲥鱼最稀少贵重,是远送京城上贡用的,所以要搭配特别名贵的餐具,而且还强调糟过的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还解决了鲥鱼多刺的问题,煮到连鱼刺都能香甘入口,简直比皇帝还会享受。
西门庆这种豪奢之家是这样吃的。再看冯梦龙的《喻世明言》中写到商人蒋兴哥的妻子王三巧招待邻居,就是屋边一个婆子来到家里,摆出来的是“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这比西门庆的饮食更有代表性,显示就连一般人家平常请客,都要有一定的排场。这不单纯为了吃,还要凑足数字,数字要对才像个样子,那是排场中的一部分。
早期明朝在礼制上还规范瓷器,一般人不能随便用瓷器。朝廷专用的“官窑”如果烧出特别的形制、花样乃至颜色,民间不能用,也不能仿制。但到了中后期,民间烧瓷工业大为发展,和官窑的技术差距大幅拉近,所有的“逾制”规定也几乎都被瓦解了,中上人家都能拥有各式各样的器皿。那就不只有好的瓷器,还要搭配金器、玉器。
明代文人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记录一位嘉兴的富豪朋友,“见其家设客,用银水火炉金滴嗉,是日客有二十余人。每客皆金台盘一副,是双螭虎大金杯,每副约有十五六两”。有银有金,20多位客人,每人面前都有一副沉甸甸的盘和杯。晚宴后留住主人家,到第二天早上,洗脸用的器具是“梅花银沙锣”,银造的脸盆,上面刻有梅花纹样。何良俊评论说:“此其富可甲于江南,而僭侈之极,几于不逊矣。”这么有钱,又这么奢华张扬,已经到了冒犯皇家可能给自己惹麻烦的地步了。
不过之所以有这种“僭侈”行为,正是因为这时候大家都这样做,朝廷管不了了。
明末重大的政治事件,是严嵩垮台后被抄家,没收的财产清单上赫然有一项是纯金的器具,一共列出了3158件。另外,严嵩家中有金筷2双,镶金象牙筷1110双,镶银象牙筷1009双,不镶金不镶银,光只是象牙材质的筷子2691双,海龟玳瑁材质的筷子10双。最平常的乌木筷6891双,斑竹筷5931双。严嵩一般不会用到、平常木头上漆的漆筷也有9510双。要那么多筷子做什么呢?这就是奢侈排场心态与社会风气的极端表现。